47


    就在太子陷入深思時, 盤兒也在想一個問題,她到底要不要多說幾句話。她知道太子會專門微服私巡來到揚州, 必然有其目的。


    什麽目的?


    揚州除了鹽, 大抵也沒什麽事值得堂堂一個太子關心了。


    盤兒不知前世建平帝是何時起了整頓鹽務之心, 但她知道這件事是他年過五十才找到恰當的時機著手,他布了一個很大的局,其中牽扯之廣她不過管中窺豹,但事情卻牽扯到她的大兒子魏王宗鉞。


    魏王就是通過鹽政改革才認識日後的魏王妃,她的兒媳婦方鳳笙, 甚至陳皇後所出的太子倒台, 也是因為此事。雖然這件事魏王牽扯的並不深,但她心裏明白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


    若是此時由她插手,提前引得太子對兩淮鹽政上心,會不會改變以後的格局。


    那到時候她的兒子兒媳婦,乃至她兩個可愛的小孫孫小孫女,還會不會出現?陳皇後所出的太子還能不能倒台,她的兒子還能不能坐上皇帝的位置?


    這一切牽扯的實在太廣了, 至少盤兒目前沒辦法做出決斷。


    可恰恰也就是在這時,從不遠處的街角走出來一個灰頭土臉的青年, 他穿一身石青色的棉袍,卻是歪歪斜斜套在身上, 像被誰拉扯過似的,他一麵一瘸一拐往外走,一麵回頭衝某個方向吐口水罵著什麽。


    一個不經意地抬頭, 他看到這個方向,下意識愣了下,喊了句什麽,但對方並沒有聽見,很快人影就隱沒在人群中。


    盤兒回頭看了看。


    太子問道:“怎麽了?”


    盤兒搖了搖頭,說:“走吧。”


    她方才似乎聽見有人在叫她,可她打扮成這樣,誰能認得出來啊。當然也不是沒人認得出來,不過認得出來的那幾個人都在城北,平時根本不會來這種地方。


    因為宅子離這裏不遠,兩人是一路步行回去的。


    蔣奕帶著幾個彪形大漢跟在後麵,看著背著背簍被累得氣喘籲籲的張來順,以及走在前頭的落魄書生打扮的太子,以及市井小媳婦打扮的蘇奉儀,臉色之怪也算是平生僅有了。


    不過他今天受到的驚嚇,也是平生僅有。


    回到宅子,盤兒就興衝衝讓人抬著她買的那框東西去廚房了。


    晴姑姑廚藝還不錯,什麽菜都能做幾個,但最精通的還是南方菜係。她翻了翻背簍,心裏已經中午定好要做什麽菜了,反正就盤兒和太子兩人吃,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四菜一湯就夠了。


    剩下多餘的,她和香蒲青黛還有張來順吃,至於其他人,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盤兒說要做一個羊雜湯,羊雜這東西好吃但不好洗,晴姑姑和盤兒都沒洗過,最後還是香蒲把羊雜端到井邊去洗,青黛給她打下手燒熱水什麽,盤兒則跑去折騰她買回來的陶罐。


    揚州人冬天有喝羊雜湯的習慣,濃濃一碗羊雜湯,上麵撒些香菜碎,好喝又去寒氣,一般都是燒火的時候用陶罐來燉的,所以盤兒專門買了個陶罐。


    不光有陶罐,還順帶了幾個粗陶的碗,大的小的都有,用來裝菜裝湯都不錯。晴姑姑看了,笑話她找這種野趣。


    可人生漫漫這麽長,不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那有什麽意思。


    就因為這罐羊雜湯,和幾個陶罐陶碗,盤兒折騰了一上午,粗陶的物什用之前要先抹油浸一浸。這法子還是香蒲告訴她的,普通的農戶肯定舍不得這麽弄,但誰叫盤兒就是拿著來玩。


    午飯做好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一個東坡肉,一個肉片炒茭白,一個青菜燒豆腐,一個羊肉燉蘿卜,還有一條清蒸鱸魚。中間擺了一大碗濃白濃白,上麵點綴了些香菜碎的羊雜湯。


    太子看著桌上的粗陶器物愣了一下,旋即想起這是之前盤兒在菜式上買下的。他以為她買來就是個捎頭,沒想到竟會拿上來用。


    “這湯是我做的,爺你多喝兩碗,”盤兒指了指那羊雜湯,又見他盯著菜碗和飯碗不動,“這些碗用來裝飯裝菜都挺好的,你別看著不好看,其實可幹淨了,我洗了一個上午。”


    “沒有嫌不好看,就是看著有點奇怪。”


    確實奇怪,宮裏的用的器物一切都盡善盡美,官窯裏最上等的那一批首先送到的就是宮裏,太子還從沒有用過這種連釉都沒上的粗陶碗。摸著不是觸手生溫,也不是細膩柔潤,而是澀澀的。


    想到普通百姓都用這種器物,太子倒也不排斥。方才他回來反思了一下,他現在欠缺的就是對下層百姓的認知。因為站得太高,看得太廣太大,自然也就忽略腳下最基礎的地方。


    太子端起碗,率先喝了一碗盤兒做的羊雜湯。


    一嚐之下,味道竟然不錯。


    幾乎沒有放任何多餘的佐料,自然也不像宮裏燉個湯裏麵都要丟點藥材什麽的,以至於喝在嘴裏都是藥味兒。


    就是很純正的羊肉湯味兒,但去掉了膻味兒,又放了些胡椒,格外鮮美。


    “是不是覺得很鮮?還記得我順帶買的那兩條小魚嗎?都丟裏麵一起燉了。是誰說的,一個魚一個羊,合在一起就是鮮。”


    太子被她逗笑了,道:“你也坐下吃。”


    這一頓飯,兩人吃得格外入口。


    太子大概是出於心態原因,盤兒則全是沉醉在自己手藝也不錯上頭。


    蘇海回到家,丫頭小紅正端著菜往桌上擺。


    一張八仙桌,主位上坐著蘇家的男主人蘇大田,女主人姚金枝,以及大兒子蘇江、大兒媳婦苗翠香,兩個孫子毛蛋和鐵蛋。


    蘇海還沒有成親,本來親事都談好了,聘禮也都過了,誰知蘇家出了場事,蘇海的丈人家就把婚事給退了。


    姚金枝把二兒子罵得狗血淋頭,蘇江和苗翠香也是滿腹怨氣,可事情已經出了又能怎麽樣,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蘇海被人打折腿。可蘇家靠著賣女兒的銀子,剛到手沒多久就這麽去了個精光。


    這銀子當初可是姚金枝從表親趙五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的,為此她不惜撒潑打滾跟趙五的媳婦宋氏鬧了好幾日。


    宋氏眼見這婆娘不好纏,也是最近家裏生意頻頻上門,不想讓她攪黃了事,就把銀子分了她一半。期間宋氏慪得幾天幾夜都沒睡著覺,覺得白養了蘇盤兒這麽多年,就不細說。


    蘇家一朝有了錢,可謂是翻身大改變。


    置辦宅子,買丫頭買婆子,給家裏男人女人置辦衣裳首飾,花去了不少。本來剩下的銀子姚金枝打算找個相熟的人,存在錢莊裏吃紅利,或者做個什麽小本生意,也能把一家人的日子過起來,誰知蘇海在賭坊裏欠了賭債,都賠給了人家。


    蘇海本就有個好賭的毛病,才至於年紀一大把還娶不上媳婦。不過以前家裏窮,就賭個三文五文的,也不敢去賭坊,就幾個相熟的人湊在一起玩幾把,誰知本想去賭坊開開眼界,倒也讓他贏了兩日,轉天連本帶利輸了個精光,還借了五百兩銀子的高利貸。


    這下蘇家賠了錢,光換了個人回來,手頭的銀子沒了不說,姚金枝還把給自己和兒媳婦置辦的金首飾都賣了,才將將湊夠。下人自然是養不起了,都賣了,如今家裏就留了個燒火做飯的老婆子,和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看樣子年後也得賣。


    所以姚金枝看著二兒子從外麵回來,就一肚子氣,心裏覺得老二肯定又去賭坊了。


    於是蘇海飯碗還沒端上手,就挨了老娘一通破口大罵。


    罵得他煩躁不已,兩個小侄兒又嚇得嗷嗷直哭,他摔了筷子火道:“我沒去賭坊,沒去,哪兒有銀子去!”


    蘇海惱了,姚金枝倒安靜了,端起碗來仿佛沒事人似的吃飯。


    見她這樣,蘇海那股憋屈勁兒別提了,可他從小到大都不是他老娘的對手。


    “娘,我今兒好像在東市口看見盤兒了。”


    “盤兒?”下一瞬姚金枝的反應不是問女兒,而是——“你去城東幹什麽?還敢說你沒去賭坊?”


    “我真沒去,是大智讓我幫他送個東西,我路過那兒。哎,娘,你不是說盤兒被賣給一個貴人老爺了,她怎麽會還在揚州?”


    提起被賣掉的女兒,姚金枝略微有幾分不自在,嚷道:“貴人老爺難道就不能是揚州人了?再說,賣都已經賣了,你提她做什麽?”


    “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認錯,我看她衣著打扮倒不像是跟了貴人老爺,反而像嫁了個窮人家。身邊跟了個男人,長得倒不錯,就是穿得還不如我,好像挺窮的樣子。”


    聽了這話,蘇家一家幾口麵麵相覷,蘇大田依舊咪著自己的小酒,模樣十分陶醉。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一天不灌你那黃湯你就不能過是不是?!”姚金枝心裏本就煩躁,眼角瞥到蘇大田那樣子,頓時炸開了。


    “你們說你們的話,關我什麽事,喝個酒還不讓我喝是怎麽了?”蘇大田惹不起躲得起,端著一碟花生米,拎著酒瓶子避開了。


    經過這一番鬧騰,方才話題自然無疾而終,蘇海也看出娘不願提這事,也就不再提了,就是心裏有點可惜。


    “你說你當初把人留下來給我當媳婦多好,非要把人給賣了。”


    姚金枝前腳剛坐下,後腳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個小王八羔子,老娘還沒找你的事,你倒說起老娘了。當初那銀子是老娘一個人花了,不都是被你個敗家玩意兒給整沒了?如今就剩了這麽套宅子,手裏敗得精光,我告訴你,過完年就給我滾回碼頭上扛貨去,再給我往賭坊裏走,老娘打斷你的腿!”


    一頓飯吃得是雞飛狗跳,回房後苗翠香跟蘇江說,要是能分家才好,就這麽跟你娘過著,我要短壽十年。


    蘇江不願意聽這種話,雖然他也煩他娘,但為人子女就是要孝順,父母在不分家,再說老二渾是渾了點,到底是他親弟弟。


    “你嫁來我家,我家是什麽樣,你也知道。現在雖然銀子被老二敗光了,但到底還有這套宅子,難道這套宅子還裝不下你?”


    苗翠香頓時不吱聲了。


    自己幹坐了會兒,她湊到蘇江身邊:“你說老二說的那到底是真的假的,難道小妹跟了貴人老爺,不討人喜歡,人家又把她賣了?”


    蘇江的臉一下子黑了:“別在這兒瞎胡叨叨,你要是不想被娘罵,就少提這事。”


    “我提提怎麽了?”她有些委屈道。


    但看男人一副不願意跟她再說的樣子,苗翠香倒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另一頭蘇海點了姚金枝的炮仗,可沒落好。


    都快年關了,被姚金枝親自押著去了碼頭,讓他跟著那些碼頭上的勞力幫人裝卸貨物。


    以前蘇海就是幹這工的,不過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蘇家近半年發生的事,整個碼頭大半數人都知道,發了筆橫財,誰知被蘇海這小子給禍禍了,如今又回碼頭扛貨了。暗中笑話他的不再少數,當初叫蘇海去賭坊的一個叫大旺的勞力,見了蘇海,就過來問他晚上還去賭坊不。


    “去你娘去,老子沒銀子去什麽賭坊?”


    大旺遞給他個曖昧的眼色:“沒銀子可以借啊,我給你作擔保……”


    “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蘇海罵道,又給了他一腳,大旺灰溜溜走了。


    一個黝黑高壯的青年走過來,皺著眉對蘇海道:“海子,你少跟大旺來往,吃那麽大個虧還不長記性?”


    蘇海想到之前那事,就慪得想吐血,可誰也不怨,誰叫他管不住自己的手。不過二回他是不會再去了,就算去也不會跟大旺一起。


    “大智,這事不用你說,我知道。”


    叫大智的青年點點頭,拍了拍他肩膀:“你也別想太多,腳踏實地些,好好幹活,總不會缺了飯吃。”


    可蘇海想到自己輸的那些銀子就不甘心,也不願跟大智再多說這事。兩家以前是鄰居,誰知道他娘會不會想不開來找大智問,所以自己的事蘇海一般不跟大智細說。


    不免就想起昨天的事。


    “對了,我昨天在東市口好像看見盤兒了……”


    “盤兒?”大智愣住了。


    蘇海點點頭:“也不知是不是認錯人了,但應該沒認錯,不過這丫頭的樣子跟以前比變了很多。說來也是奇怪,我聽我娘說盤兒被個富戶老爺給買去了,但我看她穿得並不好,身邊跟了個男人,穿得還不如我,也不知……”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可大智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蘇大田是信口胡取的名字,碼字的時候才發現跟蘇大強有點像啊。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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