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寶樹大師看著他:“如果隻是普通銅鈴,你為什麽不聽一下?”


    寧缺說道:“我為什麽要聽?你不覺得這樣看上去很蠢?”


    寶樹大師平靜說道:“若淨鈴對你沒有任何影響,那你自然便不是冥王之子,到時候懸空寺自然會還你一個清白。


    你怕了?”


    不是怕而是警惕,是在山道上聽到鈴聲後,便對佛輦生出的警惕不安。


    寧缺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道,然後下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恐懼。


    因為自己是冥王之子的傳言,本來就是他最大的恐懼。


    他看了一眼桑桑。


    寶樹大師沉聲說道:“你想走?”


    寧缺正準備反言相譏之時,忽然聽到一道很疲憊很輕的聲音。


    “不要讓那個銅鈴響,哪怕殺死寶樹,也不要讓那個銅鈴響。”


    寧缺感到一陣寒意,能讓歧山大師如此緊張,那淨鈴定非凡物。


    ……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殺死冥王之子?”


    “除了殺死,其實還有別的方法。”


    “什麽方法?”


    “比如讓他修佛清心,然後被光明淨化?”


    “大師……我怎麽越來越覺得你是在說我。”


    ……


    難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寧缺仍然在麵帶笑容在與寶樹鬥嘴,但他的心裏早已沒有絲毫笑意,寒冷無比,甚至有些恍惚。


    他望向寶樹大師,問道:“既然搖鈴便能確定誰是冥王之子。


    那這些天你為什麽一直不搖,非要等到這個時候來搖?”


    寶樹大師說道:“淨鈴乃佛祖法器,使用自然有嚴苛的條件。


    需要聞聲者與鈴體在一段距離之內,而且需要頌經以清心。”


    “那我隻要離這破銅鈴遠些,你豈不是拿我也沒辦法。”


    寶樹大師說道:“如果你不敢聽,也是一種證明,而且你今天走得出爛柯寺嗎?”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是嗎?我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背到身後,感覺很是瀟灑隨意。


    事實上,他是在準備接東西。


    被他用身體擋住的桑桑,從身上解下箭匣,準備組弓。


    “當然,為了替院洗去嫌疑,我願意委屈自己聽聽。”


    他已經做好準備,下一刻桑桑把鐵弓遞到他手中,便是箭射寶樹。


    就在這個時候,寶樹大師似乎猜到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微笑說道:“我雖然沒有與七念一道修閉口禪,但我也懂得一些默經的法門。”


    所謂默經法門,自然指的是不需要頌經以聲,便能起到作用,先前他在一心二用之時,寶樹大師或許已經在心中默默讀完了那篇啟鈴的經文!


    鐵弓還沒有遞到他手上,便隻能握住刀柄。


    他手腕一翻,沉重的樸刀,挾著昊天神輝隔空砍向寶樹大師!


    同時他伸出左手食指,在身前空中鋒利一劃!


    穀逬


    寶樹大師神情不變,左手單手合什,一道濃鬱的佛家氣息,在他身前幻作若隱若現的大手印,一把握住了恐怖的刀勢。


    刀勢再破,大手印渙散無蹤。


    然而寶樹大師右手上的小銅鈴,已經輕輕搖了起來。


    佛殿裏響起了清脆的鈴聲,和曾經在山道上響起的鈴聲並不一樣。


    同樣的慈悲,卻並不柔和,反而充滿了威嚴,似乎將要鎮蕩世間一切陰穢。


    鈴聲傳出佛殿,傳遍整座爛柯寺。


    爛柯寺裏有十七口古鍾,或在亭間,或在殿後,或在廊下,或在梅旁。


    這十七口古鍾,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渾厚宏亮的鍾聲,回蕩在黃寺飛簷之間。


    卻依然掩不住那道清脆漠然的鈴聲。


    鍾聲回複助鈴聲漸飛,一直飛到瓦山頂峰。


    佛祖石像在雲中安靜,漸漸生出莊嚴的佛光。


    鈴聲響起的時候,寧缺的手指,還沒有在空中畫出那條完整的線條,所以他沒有繼續,而是意守識海站在原地,準備硬抗佛祖的遺威。


    盂蘭淨鈴果然不愧是佛祖隨身的法器。


    伴著清音響聲,一道慈悲威嚴的佛性,傳進他的耳中,默然進入他的識海。


    瞬間,無數幻覺在寧缺腦海裏出現,那些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汙穢醜陋魔身,那些同樣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嫵媚天女,不停地穿梭而行,時近時遠,散發著各種各樣的誘惑及恐懼,引導著他向著淨土或冥界裏去。


    寧缺識海被強烈地撕扯著,痛苦萬分,但他的識海裏畢竟還有蓮生大師的意識殘片,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從幻境中蘇醒過來。


    確認佛祖的盂蘭淨鈴並不如想像中強大,甚至就算自己未入知命也能撐過去之後,他決定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件事情。


    他看著身前的寶樹大師,準備與對方血戰一場,然而寶樹大師的眼神很奇怪。


    寶樹怔怔看著自己,顯得有些驚懼,更多的卻是惘然。


    殿內其餘的人眼神也很奇怪。


    他們看著自己,就像是看到鬼一樣,震驚恐懼,同時也很惘然。


    寧缺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並沒有生出什麽奇怪的東西。


    也沒有像隆慶那樣胸口忽然多出一個血洞,所以他也覺得奇怪起來。


    他抬頭再次望向寶樹和殿內眾人。


    忽然間,他感覺到極度的恐慌。


    因為這一次,他終於看清楚,人們並不是看著他,而是看著他身後。


    寧缺轉身。


    桑桑坐在蒲團上,她的小臉很白,身前地麵上是斑駁的血痕,不是咳血,而是吐了血。


    鍾聲在爛柯寺裏繼續回蕩。


    噗的一聲,又一口鮮血從她的唇間噴出,打濕了身上的黑色棉襖和青磚地麵。


    一道佛光,不知何時穿透殿宇,落在她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樣的慈悲,又是那樣的冷酷。


    佛光中,桑桑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瘦弱的身子顯得愈發渺小。


    她看著佛光外的寧缺,默默流著眼淚。


    寶樹大師震驚地看著桑桑,曲妮瑪娣震驚地看著桑桑,程子清震驚地看著桑桑,程立雪震驚地看著桑桑,唐也很震驚。


    普天之下,意料之中,知情者,或許也就魔天、夫子以及大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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