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鋤藥到了夢坡齋,賈政正與詹光單聘仁幾個圍棋。


    李十兒進去了。


    鋤藥在堂外等候了好一陣,也沒人理會,隻聽見裏麵“淩淩”落子聲音。


    李十兒估計是老爺忘記此事了,又不敢開口打斷老爺高興,一旁的單聘仁提醒一聲,賈政才想起來還有這檔子糟心事。


    賈政一臉正氣,三綹長須,高坐堂上,不怒自威。


    “咹!堂下何人?”


    鋤藥跪下磕頭“叭叭叭”:“小子鋤藥叩見老爺!老爺玉體金安,公侯萬代!”


    鋤藥一點兒也沒有端著,一個小奴子,平時連見家主一麵都難,端個啥?


    幾個清客笑起來:“小孩子倒伶俐!”


    賈政漲了麵子,臉上依然端著:“小奴鋤藥,你可知罪?”


    鋤藥清脆應聲道:“小的知罪!都是小的的錯,小的不合簷上掉下來,掉到水中,吃許多涼水,攪擾府中不寧。”


    咹,啥邏輯!


    賈政都差點氣笑了:“依如此說,汝輩攀簷掏鳥,倒不是錯處?”


    鋤藥忽閃著眼睛道:“不行麽,二爺教導的哎?”


    賈政“騰”地立起:“我就知道,上行下效,都是這孽障胡造!”


    賈政早就看不慣賈寶玉撒漫,一幫子下人都野的,一時怒起,一迭聲喊拿寶玉。


    旁邊清客勸道:“東翁休焦躁,問清事情且說!”


    詹光問鋤藥道:“小奴兒,你家二爺怎樣教你爬簷子?”


    鋤藥顯然被嚇壞了,大眼睛滾淚花,哽咽道:“二爺在簷下讀書,雀兒在簷上拉屎……掉在二爺的書頁上,小的看到,拿竿子捅雀兒窩……二爺不讓,說仁者愛人及於鳥獸……然後又說,鋤藥兒,你看這雀兒糞便,拉稀呐,你給診一診罷!……”


    詹光大悟道:“寶二爺讓你給雀兒診病來著!”


    鋤藥迷惑道:“是啊!不然我上屋幹啥?”


    眾清客向賈政稱賀,道:“令郎君小小年紀即仁心大義,胸懷萬類,真麒麟子也!誠為東翁賀!”


    這個彎有點急。


    賈政到底是個五品員外郎,做官的人第一件本事就是懷疑,因為官場戲局太多。


    賈政瞪起眼,訓斥鋤藥道:“小小年紀滿嘴胡柴!憑你個童兒,診得疾病?”


    鋤藥道:“不瞞老爺,小的自小懂些獸醫方兒,醫得雀兒疾病。”


    賈政懷疑道:“如此,湯頭歌子你背幾句來聽?”


    鋤藥前世中醫藥大學獸醫專業的高材生,醫理上講究人獸同源,湯頭歌訣自然背得出,但作為此時的小奴子,卻是個不曾進學的,不能表現得太妖孽。


    鋤藥搖頭道:“小的隻知道些子方兒,對著症候使用,其他概不知的。”


    賈政冷笑:“那我問你。譬如這雀兒拉稀,如何診治?”


    鋤藥道:“痢病六類,慣見者三,熱痢黃,芍藥當歸甘草木香檳榔大黃黃芩肉桂金銀花,清腸化濕,調氣和血;寒痢白,霍香蒼術半夏厚樸炮薑桂枝陳皮大棗甘草木香枳實,溫中燥濕,調氣和血;疫痢赤,白頭翁黃連黃柏秦皮銀花地榆牡丹皮芍藥甘草木香檳榔,清熱解毒,涼血除積。”


    不假思索,朗朗道來。


    清客們頷首不已。


    古代的讀書人,多少都懂得些醫理。所謂不為良相,必為良醫。


    賈政也不由驚詫,小仆才人哉!


    半晌,方道:“善哉!汝醫方從何而來?”


    鋤藥早已有了腹稿:“阿耶親傳。”


    賈政不記得後街有哪個獸醫,問道:“汝耶耶卻是哪個?”


    鋤藥磕頭道:“是黃龍府背回來三老爺的,賈姓諱忠的!”


    賈政就記起來了。


    三弟賈孜戰歿黃龍府,有個家丁千辛萬苦背回來遺體,那時太爺還在,特地賞了宅子榮養的。


    賈政道:“就是那個馬夫?馬夫賈忠?”


    鋤藥流淚:“正是先君!”


    賈政記得,這個功仆賈忠,數年前亡於寒疾,是黃龍府留下的病根。


    不料遺子已經這麽大,真是歲月匆匆如同白駒過隙。


    既是馬夫之子,懂一點獸醫也不奇怪。


    旁邊詹光忽然笑道:“東翁得其人哉!”


    原來,賈政正要給寶玉找個伴讀書童,一直不得其人,他幾個小廝都是頑的,入不得眼。


    賈政聽道,心裏也是一動,旋即又搖搖頭,心裏想,著小廝雖然長得有點書卷氣,卻隻怕是個睜眼瞎,寫不得字,磨不得墨,怎麽做伴讀?


    詹光靈醒,就讓鋤藥試筆墨。


    鋤藥磨墨,捉筆,書寫幾個字“天地君親師”。


    書體稚嫩,隱約倒有些館閣架子。


    賈政奇道:“你曾習書?”


    鋤藥道:“外祖曾課書,隻胡亂寫得幾個字。”


    原來,鋤藥的外祖是個老童生,教過鋤藥書寫,隻是原主頑劣,胡亂學過一陣,早放棄了。


    前世的鋤藥寫得一手館閣體,現在拿起筆來卻生疏得很。


    讓他背書,三百千,隻說得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幾句。


    賈政想,這做一個書童約摸夠了,做伴讀就差點意思。


    然而,畢竟好伴讀難謀,寶玉讀書荒廢不得,不如先將就著用。


    鋤藥出了夢坡齋,外麵一夥子人在張張望望。


    剛才賈政發怒,要傳到了外頭,寶玉嚇得魂不守舍,急忙使茗煙打探。


    鳳姐處的來旺,周順家的幹兒子何三,幾個都在。


    大家夥心裏都再想,這鋤藥不知道還能不能走著出來,又或者就橫著出來了。


    鋤藥的死活沒人在意,主要的不要牽連到自家主子不痛快。


    見到鋤藥全乎著出來,手腳也沒有瘸著,屁股也沒有滲血,眾人都鬆一口氣,又仿佛有點失望。


    李十兒看見眾人,笑道:“喲嗬!哥幾個都在呐。”


    李十兒道:“老爺點了鋤藥做伴讀書童。小茗煙快些報與寶二爺知道,明日起,學堂裏讀書寫字都有人看著。”


    茗煙飛快去了。


    “三兒,告訴太太老太太一聲,寶二哥有了伴讀了,好叫放心。”


    又對來旺道:“旺哥兒,跟二嫂子說一聲,老爺吩咐,鋤藥暫按書童二等發月錢,日後正式伴讀按一等。”


    二等下人月錢一吊,如茗煙,晴雯。


    一等一兩,如李貴,襲人,鴛鴦。


    平兒通房丫頭按主子例,二兩。


    鋤藥他們幾個小廝都是三等,五百文。


    小紅屬於最低等,隻管衣食,沒有月錢。


    鋤藥回到後街,說如此,老娘歡喜得直抹淚。


    賈芸賈菌賈瓊幾個相好的都來祝賀。


    堂屋裏擺了一桌吃酒。


    賈菌賈瓊都在上學,就給鋤藥說些族學裏的日常。


    教學的進度分兩等,中等的學到了四書,臨帖;低等的還在學三百千,描紅。


    兩個等次三十幾個學生,都是一個課堂裏上學,相當於後世的複式班。


    賈菌賈瓊賈蘭賈琮寶玉秦鍾薛蟠都在學四書。


    鋤藥可以跟著寶玉進學堂,自己先從三百千描紅學起,不過呢,要想成為寶玉的伴讀,就得跟上中等課,等於兩種課業同時學,難度很大。


    賈菌他們可以給他補前麵的課程,但是,書童是主子的貼身下人,必須住進府裏去。


    鋤藥安慰眾人,總之車到山前必有路。


    賈瓊賈菌年紀跟鋤藥相差上下,都是十一二歲,隻賈芸大一點,幾個喝酒也喝不得火酒,喝的是家釀冬酒。


    甜蜜蜜的酒釀分外可口,小子們幾杯酒下肚,就走著說胡話。


    賈菌是最敢想敢說的。


    隻見他拍著桌子發牢騷:“族學不像學堂,倒像是個風月場!寶玉與秦鍾鬢影摩挲,憐香玉愛勾三搭四,薛大爺每日裏勾著幾個出去鬼混,金榮合著幾個族外子弟吃不著葡萄吐酸,鬧得整天烏煙瘴氣!聖人倘若有知,隻怕早氣得地下跳起來罵!”


    賈瓊笑道:“到底還有賈蘭和你幾個讀書種子在,不然這族學真可以關張大吉了。”


    賈菌搖頭道:“難!說什麽讀書種子,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太爺他老人家,每日開講句讀大意,講完了交給瑞大哥管背書,太爺自己隻管後堂喝酒去了。多少疑難需要請教,奈何老人家三天裏總有兩天醉醺醺地,怎麽處?”


    賈芸笑道:“我幾年不讀書了。記得以前在學堂,太爺可不是這般。那時我們在下麵誦讀,老人家在講壇上也大聲誦書,讀到深處,他的腦袋總是往後麵拗過去,拗過去,幾乎懷疑要斷掉,大家都偷偷笑他;


    他也自己作文,月比時布置下八股文章,我們寫完了,他挑選出好的來張榜,把他自己的也張貼出來,讓大家評高低。那時先珠大哥月比總是拿第一,文章張榜出來,太爺總是說,後生可畏,我這個舉人,比他也不強多少啊!”


    鋤藥說:“先珠大哥去了,你們幾個都小,學堂中青黃不接,太爺又年紀高大,隻怕是灰了心了。”


    賈瓊點頭道:“確實。如今族學裏,隻賈菌賈蘭兩個有成色,寶玉也是好的,隻可惜全沒心思。”


    賈芸擔憂道:“二老爺如今全望著寶二哥,偏生老太太護短,寶二哥自己也不像是個上進的,——鋤藥這個伴讀書童,隻怕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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