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蕭欣,到村裏的頭一天,她對自己還挺熱情的, 說話時帶著盈盈笑意, 清囀的嗓音和黃鸝鳥似的, 後來知道自己的身份,見識過自己的黴運,就正眼都不看自己了。


    這兩個人竟然搞在了一起!


    傅焉時有些訝異。蕭欣雖然長得細皮嫩肉的,又是村長的女兒,可陳宏國的父親卻是造.反派的實權人物,陳宏國下鄉不過是來鍍個金,何況他長得英俊瀟灑,城府又深,下鄉以來左右逢源,無論在村民口中,還是在知青圈子,名聲都極好。


    這樣一個人,怎麽會看得上蕭欣?


    傅焉時立刻想到一種可能,他眸光微微閃爍,透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同情。


    一晃而過的眼色,卻被蕭姝捕捉到了,她唇動了動,還來不及出聲,就被傅焉時捂住了嘴,拇指輕輕貼著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的掌心寬大厚實,帶了微微的潮意,擦過她嬌嫩的臉蛋時,指腹那片顯得有些粗糲。


    蕭姝疼得蹙了蹙眉,杏眼中漸漸漫出了一層水霧,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實在是又嬌又軟。


    傅焉時悻悻地鬆開她,將臉湊到她耳邊,拉開她的手腕,聲線壓得極輕,“別說話。”


    鼻尖香香的,分不清是她頭髮的香氣,還是她衣服的香氣,好聞得要命。


    傅焉時心口猛地一跳,不敢再聞下去,立刻屏住了呼吸,將身側的土疙瘩壓平,示意她也坐下來。


    蕭姝將臉埋在膝蓋裏,隻露出一雙杏眼,眼眶發紅,顯得有點可憐。


    隻看了一眼,傅焉時的心不自覺地軟了。


    他隨手摘了片高粱葉,拭去葉脈後的倒刺,修長的手指上下飛舞,沒一會兒,編出一隻草蚱蜢,在她麵前晃了下。


    有點逗她的意思。


    蕭姝抬起頭,貝齒咬著嫩紅的唇,慢慢伸出一隻手,接過那碧翠的草蚱蜢。


    好像一隻怯怯的小白兔。


    傅焉時忽然聯想到,心口忍不住一暖。


    隨著一聲舒服的喟嘆,那頭激烈的響動終於停了下來,陳宏國提起褲子,拍了下蕭欣挺.翹的屁股,嘴裏吐出些調笑的葷.話,意猶未盡地下了山。


    總算結束了。


    高粱地裏的兩人都鬆了口氣。


    “那我走了。”蕭姝把玩著指尖的草蚱蜢,朝傅焉時揮了揮手。


    見傅焉時不聲不語,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小腦袋一扭,引著那些羊跑開了。


    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傅焉時慢慢收回視線,撫平不自覺揚起的嘴角,繼續摘地裏的高粱。


    這些高粱,都要靠他一個人,一趟趟地挑下山坡。


    十幾趟過後,他寬闊的肩膀被扁擔勒出幾道深深的印子,肩頭的皮肉泛著可怖的血紅,筋骨似乎都被碾碎了,被淋漓的汗水一浸,撕心裂肺的疼。


    疼得他漸漸麻木。


    一天繁重的體力勞動過後,他頂著漆黑夜色,疲憊地回了小屋,不想吃飯,也不想洗澡,一沾上床就睡著了。


    次日天還沒大亮,他就被叫了起來。


    當著眾多知青和村民的麵,大隊長臉色鐵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傅焉時,你說說你,下鄉來咱們村這麽久,你幹過一件像人幹的事嗎?之前你把隊裏的牛給養死了,差點耽誤了春耕,大傢夥兒還沒找你算清楚這帳!你現在是要害死所有人嗎?”


    “你看看你摘的高粱,裏頭全都生了蟲,爛得透透的,要不是我眼尖發現,這些高粱估計全都得爛透!”大隊長隨手撿起一捧高粱,露出心痛無比的表情,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些高粱確實都是他昨天收的,顏色比其他人收的要淺些,因為半山的土壤貧瘠,成色沒其他人的那麽好。


    傅焉時抿了抿唇,沒說話。


    收高粱前,他分明有看過幾眼,昨天還是好好的,今天怎麽可能就爛了?


    難道他的運勢真的差成這鬼樣?


    “你今天不用去高粱地,昨天的工分也別想要了!”大隊長嫌惡地冷哼一聲,扭頭出了屋。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散了,隻剩幾個早就看他不順眼的知青,在那裏擠眉弄眼的。


    “傅焉時,你幹脆去找個神婆來給你算算?瞧你這倒黴樣,看著就來氣。”其中一個摸著下巴,不懷好意地說。


    他要是真去找神婆,立刻就去舉報他搞封.建迷信。


    “切,找神婆有什麽用!我要是你,早抹脖子死了算了,活著也是禍害人,給群眾添麻煩。”另一個知青,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不耐地接了腔。


    這話完全是不加掩飾的惡毒了!


    傅焉時盯了對方一眼,忽然大步走過去,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猛扯了下唇角。


    “死!不如我先弄死你怎麽樣?”他的音調懶洋洋的,卻有種不經意的狠厲,攥著衣領的那隻手臂,青色筋脈凸起分明,十分具有威脅力。


    “反了天了你!還敢動手打人?!”那人呼吸不暢,麵上顯出幾分慌亂,揚高的尾音隱隱顫抖。


    分明是個強作鎮定的紙老虎。


    “既然沒種,嘴巴就給我放幹淨些。”傅焉時眉稍微挑,目光沉冷如古井,慢慢鬆開了他。


    一字一句,語氣森寒。


    “呸,你一個黑.五類出身的渣滓,敢對革命群眾大聲嚷嚷,我看你是瞎子廁所裏點燈——找死!嗬嗬,你還不知道吧,你那關在牛棚裏的老娘自殺未遂,現在被人抓起來,大街小巷地遊街批.鬥,你要是趕得及過去,正好還能看個熱鬧!"讓他去找神婆算命的那個知青抬著下巴,目光裏滿是得意,狠狠朝他啐了一口。


    正啐在他腳邊上。


    傅焉時渾身似都被凍住,手腳冰冷,膝蓋一片刺痛。


    但他的理智還在,他並不相信這人說的話,他死死盯著對麵的知青,目光兇狠。


    “你這什麽眼神,你以為老子騙你我呸!老子根正苗紅,需要去騙你個黑五類分子?!我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吧,你老娘被人剃了陰陽頭,兩條腿都快斷了,手指甲全都給拔了,你不信?你老娘隻有九根手指對吧!嘻嘻嘻嘻,武裝部有的是辦法,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看,幹脆你也緊走兩步,跟你老娘一起做個伴,黃泉路上再續母子情,哈哈哈哈!”


    那人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越說越得意,直到隊裏來通知他們上工,才趾高氣揚地走了。


    傅焉時麵無表情地立在原地,十指緊握成拳,骨節攥得隱隱發白。


    四周寂靜得過分,半點人聲都沒有,一種絕望的窒息感鋪天蓋地襲來。


    他知道,那人剛才說的是真的!因為在他下鄉前,他媽就隻剩下九個手指了。


    那時家裏已經被砸了幾回,爸媽都知道前麵等著的會是什麽,於是想盡辦法,堅決讓他下了鄉。


    別人是來鍍金,他卻是來避難。


    他可以忍下自己這些年來遭遇的種種痛苦,可以忍受倒黴的氣運帶來的重重不幸,卻無法忍受至親之人遭受的非人折磨,僅僅隻是想像,都有些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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