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天悚在天師府的門前停下,猶豫著是先去上清宮看看張宇源還是直接去找張天師。見天師府的門子都假裝沒看見他,他到底是有些拉不下臉來,決定先去上清宮看看,有張宇源一起可能比較好說話一些。


    剛剛來到上清宮門口,就見張天師夫人陪著一個雞皮鶴發瘦小幹癟的老道姑走出來,玉姑落後一步,跟在她們後麵。看見莫天悚,張夫人招手道:“三爺來得正好。這位是玉貞觀的寒山仙子,也正想找三爺呢!”


    莫天悚愕然,張天師和張夫人都駐顏有術,想象中費寒山既然被人稱為“仙子”,怎麽也該是風韻猶存,豈料是這樣一副容顏!急忙上前一步見禮,說些久仰大名之類的客套話。


    費寒山麵無表情地打量一番莫天悚,淡淡道:“廢話少說,莫桃在哪裏?”


    見玉姑直打眼色,莫天悚恭恭敬敬地道:“他在貴溪縣的縣城裏。”


    費寒山遞一張方子給莫天悚,道:“照方子抓三副藥,叫林冰雁和梅翩然一起送他來上清宮。”


    莫天悚甚是詫異,見玉姑又給他打個眼色,低頭一看方子,第一味藥赫然就是鎖陽,知道是給莫桃用的,盡管疑惑費寒山的態度,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問,隻是點頭答應。轉身正想走,又回頭問:“夫人,宇源現在怎麽樣了?”


    張夫人笑容滿麵地道:“謝謝三爺關心。我也是不放心,特意來看他的。他沒什麽。天師讓他在房裏靜思,正好不用挑水了,也算是他的福氣。過兩天天師氣消了,我再和天師說說,放他出來。”


    莫天悚暗忖去鬼穀洞還是等淩辰回來一起把握大一些,也不多求情,點點頭告退離開去接莫桃。回到貴溪,去買藥的人回來一半,淩辰也在其中。鎖陽一共買回來十多斤來,林冰雁和梅翩然正在檢查。莫桃的房間也還亮著燈。


    莫天悚極為詫異:“都快三更了,怎麽桃子還沒有睡?你們也不說說他。”


    梅翩然苦笑道:“他這次不是鬧脾氣,是師父一直沒回來。他怎麽也睡不著,躺是躺下了,可一會兒就問一次時間。和戎被他問得煩了,幹脆點起蠟燭在他房裏陪著他。”


    莫天悚又想起孟青蘿走了就沒有消息,不免也是掛心。吩咐人備車抓藥,急急忙忙再一次趕到上清鎮,已經快五更了。


    整個上清鎮原本靜悄悄的,幾隻狗兒被他們吵醒,買力地叫成一片。房脊上的貓兒也躁動起來,竄上竄下的。玉姑領著兩個上清宮的童兒,提著一盞燈籠守在上清宮的門前,一見他們就過來就拉莫天悚一把,不讓他掀簾子扶莫桃下車,低聲道:“聽宇源說你們去崖墓的時候,二爺在外麵就能感受到羅夫人的氣息,是不是?”


    莫天悚點頭,急忙問:“是不是羅夫人在去找寒山仙子了?她不過就是想救兒子……”


    玉姑道:“我知道。羅夫人現在和我師父在一起,我怕二爺察覺以後激動。三爺身上帶沒帶迷香一類的藥物給二爺用一點,最好是讓他失去知覺的。”


    莫天悚遲疑道:“用這樣的藥物對治療沒影響嗎?你師父為何突然又答應出手了?”


    玉姑笑道:“原來三爺的大度都是裝出來的,師父還誇獎三爺放得開呢!師父之所以破例答應,是看在一個母親的情分上。來上清宮也是讓三爺放心的意思,何況林姑娘和梅姑娘都能始終陪著二爺。”說完伸出手。


    莫天悚笑一笑道:“還是我去吧,免得桃子察覺。還有一點希望姑娘照應,就是翩然……她一直都不太敢來上清鎮。”


    玉姑抿嘴笑道:“原來你也有求人的時候,你在大牢裏的瀟灑哪裏去了?放心,師父知道梅姑娘,是梅姑娘的師父點名要梅姑娘來幫忙的。”


    莫天悚又討好地笑一笑,剛回身掀開車簾,莫桃就警告道:“天悚,不準你給我用。”


    玉姑愕然。莫天悚不在意地笑道:“他的耳朵一向都是這麽靈。要想背著他,得走遠一點。”又過去想扶莫桃。莫桃警惕地後退一步,道:“別碰我!”莫天悚高高舉手,笑著道:“不碰就不碰!你現在風都吹得倒,我真要給你下藥,難道你還躲得過?”話音剛落,莫桃就軟下去。


    莫天悚跳上車廂一把抱住莫桃,回頭對玉姑燦爛的媚笑道:“你看,我多麽配合。讓我也跟你們一起,不幹別的,就幫忙喂個藥紮個針什麽的。好不好?”卻見玉姑瞪大眼睛沒有表示,顯然覺得他有些恐怖,急忙解釋道,“桃子平時沒那麽容易被我暗算……”


    玉姑尷尬地笑一笑,低頭道:“二爺有林姑娘和梅姑娘照顧,三爺請放心。宇源被關在東隱院的東廂房裏,一直吵著要出來。三爺去看看他吧。如果順利的話,明早二爺就沒事了!”回頭對童兒招招手。兩個童兒抬著一張軟兜過來。


    梅翩然忙從莫天悚手裏接過莫桃扶著他躺倒在軟兜上,低聲嗔道:“你有時候實在是太張揚!”莫天悚笑一笑,深深看莫桃一眼,忽然想起當日在桑披寺,看著莫桃被左頓帶進房間裏的情形。那次他等在房門外麵,短短的幾個時辰,莫桃的眼睛就失明了,但願這次莫桃的變化也能有那樣大,又是朝著好的方麵變。他今夜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在外麵幹等。


    兩個童兒抬著莫桃進去了。向山走過來,擔心地問:“三爺,真就這樣把二爺交給她們了?”和戎道:“他們真要敢亂來,三爺就用剛才的方法把上清宮所有人都迷倒。”


    莫天悚暗暗詫異和戎今天倒是出奇的聰明,苦笑道:“連林姑娘也沒有好辦法,也隻有試試這個寒山仙子了!你們跟進去守在門口,有好消息就去東隱院通知我,沒有好消息別來見我!”獨自朝東隱院拐去。


    本來以為要費一番周則才能見到張宇源,卻不料張宇源的房間裏亮著燈,門也沒有鎖,甚至連個看門的也沒有,被莫天悚一推門就走進去。這大約是專門用來閉門思過的屋子,裏麵空蕩蕩的,隻在牆上懸掛著三清畫像,像前一張放著香爐的供桌,供桌前一個蒲團。


    張宇源沒在蒲團上打坐,而是在房間裏煩躁地轉圈,見到莫天悚眼睛一亮,道:“三爺,你怎麽會在這時候來看我?不過也幸好你是在這時候來,白天師兄肯定不準你進來。你快去幫我給天師說說,讓我先回一趟鬼穀洞再回來閉門思過。”


    莫天悚詫異地道:“門也沒關著,你想走,誰能攔著?”


    張宇源道:“門沒關是留給我去方便的,沒有天師允許,我是不能離開這間屋子的。”


    莫天悚看怪物一眼看著張宇源,自從莫少疏辭世以後,沒人逼著,他是從來都不守任何規矩的。


    張宇源道:“三爺,你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敢告訴天師你的猜測,真的很著急想回去看看金木水火土。你去幫我求求天師好不好?”


    莫天悚道:“你知道此刻什麽時辰,天師就算是想放你出來,我這時候去找他,他一生氣,本該關你三天,也非得關你十天不可。他已經知道是金木水火土下的藥,你還瞞著他龍王有什麽意思?他既然精通天機術,難道一點也不能察覺龍王的行動?”莫天悚始終無法學會鬼穀神算,不太服氣,抓住機會便開始追問起天機術來。


    張宇源走到窗口,看看外麵黑漆漆的夜色,泄氣地坐在蒲團上,頹然道:“那明天天一亮,你就幫我去求情。你不知道,但凡是此類神算,都是惟空才能明,不能先存定見。天師最近被刑天攪得心煩意亂,更可能心裏又認定金木水火土的藥和三爺有些關係,怎會發現曹橫蹤跡?三爺,你別見怪,金木水火土從你這裏偷一點藥去下到魚虱肚子裏,不過是開玩笑無傷大雅,萬一被天師知道他們是從曹橫那裏得到的藥,就是內外勾結。”


    莫天悚失笑道:“原來你是護短不肯說。那我的黑鍋不是背定了?”終於能確定他學不會“鬼穀神算”的原因,他心中的雜念太重,遇見問題習慣憑借蛛絲馬跡去溯本查源。既然無法空,自然無法明。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功力不夠,現在張天師都無法邁過空明這道關口,他自己知道自己事,覺得今後也不用再去費力了,仿佛卸下一個大包袱,滿輕鬆的。盤膝也在張宇源的對麵的地板上坐下來。


    張宇源卻被莫天悚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對不起,三爺,我是想回去證實一下再向天師說。”起身去拉莫天悚道,“這裏也沒個椅子凳子。三爺,蒲團給你坐。”


    莫天悚見張宇源甚是內疚,也不推辭,與張宇源互換位置,岔開問:“天師不是你親爺爺嗎?為何他不準你叫他爺爺?我看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們都有丫鬟伺候,怎麽就你反而需要伺候別人?”


    張宇源道:“我爹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五,諱上宏下尚,腳下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排行不上不下的,本身也不算出眾。天師一直不很重視他,自從我拜師以後他就不準我叫他爺爺了。我師父歲數很大了,從來也沒有收過弟子,那天忽然要收我當徒弟,後來怕我寂寞,又收了賈家兄弟。拜師的時候我還什麽也不懂,爹說正一道我們這一輩有幾十個兄弟姐妹,都擠在家裏沒出息,去跟師父說不定比憋在家裏強。後來也的確是隻有我一個人能得到天師的親自指點。”


    莫天悚啞然失笑,號稱“麒麟殿上神仙客,龍虎山中宰相家”的張家世代掌管“百神授職之所”大上清宮,依然無法避免俗事俗情。張天師多一半是在張宇源拜師後才察覺張宇源資質極好,不服氣自己的孫子去給別人當徒弟,才不認孫子。莫天悚原本覺得張天師既是半仙之流,度己度人都是應該的,居然還算計莫桃,心裏非常不滿意。這時候大家儼然同道俗人,那麽護短利己都可理解,他的不滿也煙消雲散。


    張宇源哪裏能猜著莫天悚的古怪心思,不滿意地皺眉問:“三爺,你笑什麽笑?我當你是朋友,才把家醜講給你聽。”


    莫天悚忙道:“這算什麽家醜?宇源,我也是真心當你是朋友。今夜我就在這裏陪你。”


    張宇源愕然道:“昨夜三爺不是被玉姑纏了一夜沒休息,今夜怎麽可以再不休息?我的房間就在那邊,三爺,要不你去我屋裏將就一夜吧!”


    莫天悚笑道:“既然是朋友,就要有難同當。我借你的蒲團坐一坐。你也別老在屋子裏轉圈,也靜下心裏練練功。明天說不定有一場惡鬥,沒精神可不行。”


    張宇源點頭,抱元守一開始行氣。可惜他受年齡經曆限製,定力不夠,總也不能入靜,一會兒撓撓背,一會兒動動腿,半天都找不著感覺。


    莫天悚飽曆磨難,定力奇佳,又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情。一個人並沒把握能對付曹橫,早決定等明天想辦法抓住張天師一起去鬼穀洞,一練功就進入真氣的世界。可就是心緒難寧,總記掛著莫桃,但他今天再一次證實自己的毛病所在,卻一力想要拋開莫桃,達到空明境界,練功不大能專心。他又知道這樣練功的效果一定不好,卻沒辦法控製,用出蕭瑟教他的個拳心法,調心調息,可始終無法完全凝神,一時能做到空明,一時又想起莫桃來。兩種狀態交織在一起,似靜非靜,似空未空,心境卻像他當日在滇池落水的時候那樣慢慢地越來越平和。不知道過了多久,莫桃終於離他遠去,龍王也不再出來打擾他,但他又沒忘記他們,一念內守,一念外遊,平和喜樂。忽然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忙收功回神,睜眼一看,張宇源還在打坐。他也不打擾張宇源,起身朝外走去。盡管兩夜未眠,還是倍覺精神飽滿。忽然一醒,這就是他一直沒有體會過的“有意無意之間”!用不著試驗,他也知道自己的武功又朝前邁了一大步,忽然間對莫桃能得救也是信心滿滿,人又輕鬆許多。


    驚醒莫天悚卻是張宇源的師兄,看見莫天悚從張宇源的屋子裏出來,驚奇得不得了。莫天悚抬頭看看天色,曙光微露,還早得很,隨口和張宇源師兄寒暄幾句,把張宇源也吵醒了。可惜張宇源縮在莫天悚後麵,不僅是不敢出門,連和他師兄答話也不敢,隻一味拉莫天悚的衣服。


    莫天悚莞爾,名門大派的規矩真是嚴!回頭道:“別拉,張天師來了!我這就幫你說去。”


    張宇源詫異地低聲道:“今天天師來這麽早?”忍不住朝外看看,正好看見張天師跨進東隱院,急忙又縮回去。


    莫天悚迎上前去寒暄招呼。張天師卻沒多少心思和他客套,開門見山道:“三爺,你不去守著二爺,在這裏守著宇源做甚?”莫天悚笑道:“我也想去守著桃子,不過是令師妹寒山仙子不允許,隻好來守著宇源。天師,你主持**事都能到處走,讓宇源出來一天,陪我去鬼穀洞看看如何?”


    張天師氣道:“誰告訴你費仙子是貧道師妹?若不是三爺手段實在高明,貧道用得著這樣嗎?鬼穀洞究竟有什麽?昨夜宇源也吵著要回去。”


    莫天悚失笑,張天師也還記仇呢!反而越發和張天師親近起來,低聲道:“龍王有九成可能在鬼穀洞。是玉姑告訴我寒山仙子昔日曾經是正一道的佼佼者。”


    張天師詫異地看看莫天悚,皺眉道:“今日三爺何以坦白至此?看三爺紅光滿麵,似乎並不把二爺放在心上?”


    莫天悚笑道:“因為我現在知道和正一道作對是自不量力了,又感謝寒山仙子終於肯伸出援手。天師,晚輩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天師答應。今天鬼穀洞之行,天師能否也晚輩助一臂之力?”


    張天師沉吟道:“三爺真能肯定龍王此刻在鬼穀洞?”莫天悚正色道:“最少八成把握!”張天師稍微猶豫,點頭大聲道:“宇源,你出來吧,陪三爺早膳後回去看看。”然後又躬身道,“三爺見諒,貧道已經耽誤好幾天的時間,今天不能再耽擱。”


    莫天悚又說一陣,張天師還是不肯答應。莫天悚甚是失望,卻無法勉強。沒精打采和張宇源一起吃早點。剛吃一半的時候,向山飛奔來報:“三爺,二爺出來了!”莫天悚抬頭淡淡問:“如何?”向山大口喘氣,卻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點頭。莫天悚再也無法平靜,丟下碗筷就朝外麵跑。向山喘息未停,又追出去。張宇源也放下碗筷跟著追出去。道童進來收拾碗筷,驚奇地發現莫天悚用過的飯碗碎成好幾塊,不禁咋舌。


    莫桃的確是出來了,不過昨夜的藥力還沒有過去,人依然昏睡未醒,已經被其他人抬上馬車。莫天悚見莫桃的氣色還是不夠好,然是虛症病人該有的氣色,並不像他前段時間虛假的健康,心裏先就一喜,再搭上脈搏,完全放心下來,回頭燦爛地笑道:“阿山,送二爺和林姑娘一起回去養著。”


    林冰雁的神色卻並沒有多大喜色,默默地上車坐在莫桃身邊。莫天悚略微詫異,遲疑道:“林姑娘,是不是桃子的眼睛還是沒有起色?這個沒關係,慢慢再想辦法就是。”林冰雁苦笑道:“不是因為這個。唉!我怕桃子清醒後不會原諒我們!”莫天悚遲疑道:“究竟發生什麽事情?”林冰雁深深歎息道:“你問梅姑娘吧!阿山,我們走。”


    莫天悚更是疑惑,回頭才發覺梅翩然神色淒然,眼眶還是紅的,遲疑道:“究竟發生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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