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


    濟南雖是個五方雜處、臥虎藏龍的名城,但要找個比茶館人更雜、話更多的地方,隻怕也很少。


    風四娘坐茶館的機會雖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館裏,她都覺得很開心,她喜歡男人們盯著她看。


    一個女人能令男人們的眼睛發直,總是件開心的事。


    這茶館裏大多數男人的眼睛的確都在盯著她,坐茶館的女人本不多,這麽美的女人更少見。


    風四娘用一隻小蓋碗慢慢地啜著茶,茶葉並不好,這種茶她平日根本就不會入口,但現在卻似舍不得放下。


    她根本不是在欣賞茶的滋味,隻不過她自己覺得自己喝茶的姿勢很美,還可以讓別人欣賞欣賞她這雙手。


    蕭十一郎也在瞧著她,覺得很有趣。


    他認識風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了解風四娘的脾氣。


    這位被江湖中人稱為“女妖怪”的女中豪傑,雖然很難惹、很潑辣,但有時也會天真得像個孩子。


    蕭十一郎一直很喜歡她,每次和她相處的時候都會覺得很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時候,卻並不難受。


    這究竟是種什麽樣的感情,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們趕到濟南來,因為割鹿刀也到了濟南。


    還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濟南……


    突然間,本來盯著風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子全都轉到外麵去了。有人伸長脖子瞧,有人甚至已站起來,跑到門口。


    風四娘也有些驚奇,她心裏想:“外麵難道來了個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風四娘有些生氣,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想到門口去瞧瞧,她心裏想到要做一件事,就絕不會遲疑。


    她到了門口,才發現大家爭著瞧的,隻不過是輛馬車。


    這輛馬車雖然比普通的華貴些,可也沒有什麽特別出奇的地方,車窗車門都關得緊緊的,也看不到裏麵是什麽人。


    馬車走得也不快,趕車的小心翼翼,連馬鞭都不敢揚起,像是怕鞭梢在無意間傷及路人。


    拉車的馬雖不錯,也並非什麽千裏駒。


    奇怪的是,大家卻偏偏都在盯著這輛馬車瞧,有些人還在竊竊私議,就像是這馬車頂上忽然長出朵大喇叭花來了似的。


    “這些人寧可看這輛破馬車,卻不看我?”風四娘真有點弄不懂了,這地方的男人難道都有點毛病?


    她忍不住冷笑道:“這裏的人難道都沒有見過馬車嗎?一輛馬車有什麽好看的?”


    旁邊的人扭過頭瞧了她一眼,目光卻又立刻回到那輛馬車上去了,隻有個駝背的老頭子搭訕著笑道:“姑娘你這就不知道了,馬車雖沒有什麽,但車裏的人卻是我們這地方的頭一號人物。”


    風四娘道:“哦?是誰?”


    老頭子笑道:“說起此人來,可真是大大的有名,她就是城裏‘金針沈家’的大小姐沈璧君沈姑娘,也是武林中第一位大美人。”


    他滿臉堆著笑,仿佛也已分沾到一分光彩,接著又道:“我說錯了!沈姑娘其實已不該叫作沈姑娘,應該叫作連夫人才是,看姑娘你也是見多識廣的人,想必知道姑蘇有個‘無垢山莊’,是江南第一世家,沈姑娘的夫婿就是無垢山莊的主人連城璧連公子。”


    風四娘淡淡道:“連城璧……這名字我好像聽說過。”


    其實她不但聽說過,而且還聽得多了。


    “連城璧”這名字近年在江湖中名頭之響,簡直如日中天,就算他的對頭仇人,也不能不對他挑一挑大拇指。


    那老頭子愈說興趣愈濃,又道:“沈姑娘出嫁已有兩三年,上個月才歸寧,城裏的父母兄弟都一心想看看她這兩年來是否出落得更美了,隻可惜這位姑娘從小知書識禮,深居簡出,我老頭子等了二十年,也隻不過見過她一兩次而已。”


    風四娘冷笑道:“如此說來,這位沈姑娘倒真是你們濟南人心中的寶貝了?”


    老頭子根本聽不出她話中的譏誚之意,點著頭笑道:“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


    風四娘道:“她坐在車子裏,你們也能瞧得見她嗎?”


    老頭子眯著眼笑道:“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車子也是好的。”


    風四娘幾乎氣破了肚子,幸好這時馬車已走到路盡頭,轉過去瞧不見了,大家這才紛紛落座。


    有人還在議論紛紛:“你看人家,回來兩個多月,才上過一趟街,唉,誰能娶到沈姑娘這樣的媳婦,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但人家連公子也不錯,不但學問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而且聽說武功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這樣的女婿哪兒找去?”


    “這才叫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聽說連公子前兩天也來了,不知是否……”


    大家談談說說,說的都是連城璧和沈璧君夫妻,簡直將這兩人說成天上少有,地下無雙。


    風四娘也懶得聽了,正想叫蕭十一郎趕快算賬走路,但她身子還沒有完全轉過來,眼角突然瞥見了一個人!


    茶館的斜對麵,有家“源記”錢莊票號。


    當時的行商客旅,若覺得路上攜帶銀兩不便,就可以到這種錢莊去換“銀票”,信用好的錢莊發出的銀票,走遍天下都可通用,信用不好的錢莊就根本無法立足,當時銀票盛行,就因為所有錢莊的信用都很好。


    做這行生意的,大都是山西人,因為山西人的手緊,而且長於理財,這家“源記”票號,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風四娘看到的這個人,此刻剛從“源記”票號裏走出來。


    這人年紀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臉,四四方方的嘴,穿著件規規矩矩的淺藍緞袍,外麵卻罩著件青布衫,腳上穿著經久耐穿的白布襪、青布鞋,全身上下幹幹淨淨,就像是塊剛出爐的硬麵餅。


    無論誰都可看出這是個規規矩矩、正正派派的人,無論將什麽事交托給他都可以很放心。


    但風四娘見到這人,卻立刻用手擋住了臉,低下頭就往後麵走,就像是窮光蛋遇著了債主似的。


    不巧的是,這人眼睛也很尖,走出來就瞧見風四娘了,一瞧見風四娘,他眼睛裏就發出了光,大叫道:“四娘,四娘……風四娘……”


    他嗓門可真不小,三條街外的人隻怕都聽得見。


    風四娘隻有停下腳,恨恨道:“倒黴,怎麽遇上了這個倒黴鬼。”


    那位規矩人已撩起了長衫,大步跑過來。


    他眼睛裏有了風四娘,就似乎什麽也瞧不見了,街那邊剛好轉過來一輛馬車,收勢不及,眼見就要將他撞倒。


    茶館裏的人都不禁發出了驚呼,誰知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車軛,竟硬生生將這輛馬車拉住了!


    隻見他兩條腿釘子般釘在地上,一條手臂怕有千斤之力,滿街上的人又都不禁發出了喝彩聲。


    這人卻似全沒聽到,向那已嚇呆了的車夫抱了抱拳,道:“抱歉。”


    這句話剛說完,他的人已奔入了茶館,四四方方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寬慰的微笑,笑道:“四娘,我總算找著你了。”


    風四娘用眼白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麽?別人還當我欠了你的債,你才會在這兒一個勁兒地窮吼。”


    這人的笑容看來雖已有些發苦,卻還是賠著笑道:“我……我沒有呀。”


    風四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找我幹什麽?”


    這人道:“沒……沒事。”


    風四娘瞪眼道:“沒事?沒事為何要找我?”


    這人急得直擦汗,道:“我……我隻不過覺……覺得好久沒……沒見了,所以……所以……才……”


    原來他一著急就變成了結巴,愈結巴愈說不出。本來相貌堂堂的一個人,此刻就像是變成了個呆頭鵝。


    風四娘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好久沒見,你也不應該站在街上窮吼,知道嗎?”


    看到風四娘有了笑容,這位規矩人才鬆了口氣,賠著笑道:“你……你一個人?”


    風四娘向那邊坐著的蕭十一郎指了指,道:“兩個。”


    這人臉色立刻變了,眼睛瞪著蕭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去,漲紅著臉道:“他……他……他是什麽人?”


    風四娘瞪眼道:“他是什麽人,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憑什麽問他?”


    這人急得脖子都粗了,幸好這時蕭十一郎已走了過來,笑道:“我是她堂弟,不知尊駕是……”


    聽到“堂弟”兩個字,這位規矩人又鬆了口氣,說話也立刻變得清楚了起來,抱著拳笑道:“原來尊駕是風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楊,草字開泰,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蕭十一郎似乎覺得有些意外,動容道:“莫非尊駕就是‘源記’票號的少東,江湖人稱‘鐵君子’的楊大俠麽?”


    楊開泰笑道:“不敢,不敢……”


    蕭十一郎也笑道:“幸會,幸會……”


    他吃驚的倒並非因為這人竟是富可敵國的源記少東,而因為他是少林監寺“鐵山大師”唯一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據說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已公認他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這麽樣土頭土腦,見了風四娘連話都說不出的一個人,居然是名震關中的武林高手,蕭十一郎自然難免覺得很意外。


    楊開泰的眼睛已又轉到風四娘那邊去了,賠著笑道:“兩位為何不坐下來說話?”


    風四娘道:“我們正要走了。”


    楊開泰道:“走?到……到哪裏去?”


    風四娘眼珠子一轉,道:“我們正想找人請客吃飯。”


    楊開泰道:“何必找人,我……我……”


    風四娘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想請客?”


    楊開泰道:“當然,當然……聽說隔壁的排骨麵不錯,饅頭也蒸得很白……”


    風四娘冷笑道:“排骨麵我自己還吃得起,用不著你請,你走吧。”


    楊開泰擦了擦汗,賠笑道:“你……你想吃什麽,我都請。”


    風四娘道:“你若真想請客,就請我們上‘悅賓樓’去,我想吃那裏的水泡肚。”


    楊開泰咬了咬牙,道:“好……好,咱……咱們就上悅賓樓。”


    每個城裏都有一兩家特別貴的飯館,但生意卻往往特別好,因為花錢的大爺們愛的就是這調調兒。


    坐在價錢特別貴的飯館裏吃飯,一個人仿佛就會變得神氣許多,覺得自己多多少少還是個人物。


    其實悅賓樓賣五錢銀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別家賣一錢七的滋味好些,但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覺得大不相同。


    楊開泰從走上樓到坐下來,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


    風四娘已開始點菜了,點了四五樣,楊開泰的臉色看來已有些發白,突然站起來,道:“我……我出去走一趟,就……就回來。”


    風四娘理也不理他,還是自己點自己的菜,等楊開泰走下樓,她已一口氣點了十六七樣菜,這才停下來,道:“你猜不猜得出他幹什麽去了?”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去拿錢?”


    風四娘笑道:“一點也不錯,這種人出來身上帶的錢絕不會超過一兩銀子。”


    蕭十一郎道:“無論如何,他總是個君子,你也不該窮吃他。”


    風四娘冷笑道:“什麽‘鐵君子’,我看他簡直是個鐵公雞,就和他老子一樣,一毛不拔,這種人不吃吃誰?”


    蕭十一郎道:“他總算對你不錯。”


    風四娘道:“我這麽樣吃他,就是要將他吃怕。”


    她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知道這人有多討厭,自從在王老夫人的壽宴上見過我一麵後,就整天像條狗似的盯著我。”


    蕭十一郎道:“我倒覺得他很好,人既老實,又正派,家世更沒話說,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給他……”


    話未說完,風四娘已叫了起來,道:“放你的屁,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這種鐵公雞。”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苦笑道:“女人真奇怪,未出嫁前,總希望自己的老公又豪爽,又慷慨,等到嫁給他以後,就希望他愈小氣愈好了,最好一次客都不請,把錢都交給她。”


    上第二道菜的時候,楊開泰才趕回來,那邊角落上剛坐下一個麵帶微須的中年人看到他,就欠了欠身,抱了抱拳。


    楊開泰也立刻抱拳還禮,彼此都很客氣。


    那中年人是一個人來的,穿的衣服雖然並不十分華貴,但氣派看來卻極大,腰畔懸著的一柄烏鞘劍,看來也絕非凡品。一雙眸子更是炯炯有神,顧盼之間,隱然有威,顯見得是個常常發號施令的人物。


    風四娘早就留意到他了,此刻忍不住問道:“那人是誰?”


    楊開泰道:“你不認得他?奇怪奇怪!”


    風四娘道:“我為什麽就一定要認得他?”


    楊開泰壓低聲音,道:“他就是當年巴山顧道人的衣缽弟子柳色青,若論劍法之高遠清靈,江湖間隻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了!”


    風四娘也不禁為之動容,道:“聽說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已盡得顧道人的神髓,而且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看過嗎?”


    楊開泰道:“這人生性恬淡,從來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所以江湖中認得他的人很少,但卻和嵩山的鏡湖師兄是方外至交,所以我才認得他。”


    他說別的話時,不但口齒清楚,而且有條有理,但一說到自己和風四娘的事時,就立刻變成個結結巴巴的呆子了。


    風四娘瞟了蕭十一郎一眼,道:“看來這地方來的名人倒不少。”


    楊開泰笑道:“的確不少,除了我和柳色青外,大概還有厲剛、徐青藤、朱白水和連城璧連公子。”


    風四娘冷冷道:“如此說來,你也是個名人了?”


    楊開泰怔了怔,道:“我……我……我……”


    他又說不出話來了。


    連城璧、柳色青、楊開泰、朱白水、徐青藤、厲剛,這六人的名字說來的確非同小可,近十年來的江湖成名人物中,若論名頭之響,武功之高,實在很難找得出幾個人比這六人更強的。


    這六人的年紀都不大,最大的厲剛也不過隻有四十多歲,但他們不但個個都是世家子弟,名門之後,而且為人都很正派,做的事也很漂亮,連江湖中最難惹的老怪物“木尊者”,都說他們六人都不愧是“少年君子”。


    木尊者這句話說出來,“六君子”之名立刻傳遍了江湖。


    風四娘又瞟了蕭十一郎一眼,蕭十一郎仍低著頭在喝酒,始終都沒有說話,風四娘這才轉向楊開泰,道:“今天是什麽風將你們六位大名人都吹到濟南來了呀?”


    楊開泰擦了擦汗,道:“有……有人請……請我們來的。”


    風四娘道:“能夠請得動你們六位的人,麵子倒真不小。是誰呀?”


    楊開泰道:“是……是司空曙、趙無極、海靈子、屠嘯天和徐魯子徐大師聯合發的請柬,要我們到大明湖畔的沈家莊來看一把刀。”


    風四娘眼睛亮了,道:“看什麽刀?”


    楊開泰道:“割鹿刀!”


    風四娘淡淡道:“為了看一把刀,就將你們六位都請來,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楊開泰道:“據說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徐大師費了一生心血才鑄成的,他準備將這把刀送給我們六人中的一人,卻不知送給誰好。”


    風四娘道:“所以他就將你們六人都請來,看看誰的本事大,就將刀送給誰,是嗎?”


    楊開泰道:“隻怕是的。”


    風四娘冷笑道:“為了一把刀,你們居然就不惜遠遠地跑到這裏來拚命,你們這六位少年君子也未免太不值錢了吧!”


    楊開泰漲紅了臉,道:“其實我……我並不想要這把刀,隻不過……隻不過……”


    蕭十一郎忽然笑道:“我了解楊兄的意思,徐大師既有此請,楊兄不來,豈非顯得示弱於人了麽。我知道楊兄要爭的是這份榮譽,絕不是那把刀!”


    楊開泰展顏笑道:“對對對,對極了……”


    他接著又道:“何況徐大師這把刀也並不是白送給我們的,無論誰得到這把刀,都要答應他兩件事。”


    風四娘道:“拿了人家以一生心血鑄成的寶刀,就算要替人家做二十件事,也是應該的。”


    楊開泰歎了口氣,道:“這兩件事做來隻怕比別的兩百件事還要困難得多。”


    風四娘道:“哦?”


    楊開泰道:“第一件事他要我們答應他,終生佩帶此刀,絕不讓它落入第二人的手中。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卻簡直難如登天。”


    他苦笑著接道:“現在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知道這把刀的消息了,無論誰將這把刀奪到手,立刻就能成名露臉,震動江湖,帶著這把刀在江湖走動,簡直就好像帶著包火藥似的,隨時都可能引火上身。”


    風四娘笑了笑道:“這話倒不假,就連我說不定也想來湊湊熱鬧。”


    楊開泰道:“但若比起第二件事來,這件事倒還算容易的。”


    風四娘道:“哦?他要你幹什麽,到天上摘個月亮下來麽?”


    楊開泰苦笑道:“他要我們答應他,誰得到這把刀之後,就以此刀為他除去當今天下聲名最狼藉的大盜……”


    他話未說完,風四娘已忍不住搶著問道:“他說的是誰?”


    楊開泰一字字緩緩道:“蕭十一郎!”


    已經上到第十樣菜了。


    楊開泰忽然看到滿桌子的菜,臉色就立刻發白,喃喃道:“菜太多了,太豐富了,怎麽吃得下。”


    風四娘板著臉道:“這話本該由做客人的來說的,做主人的應該說菜不好,菜太少……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楊開泰擦了擦汗,道:“抱……抱歉,我……我一向很少做主人。”


    風四娘也忍不住為之失笑,道:“你這人雖然小氣,總算還坦白得很。”


    蕭十一郎忽然道:“不知楊兄可認得那蕭十一郎麽?”


    楊開泰道:“不認得。”


    蕭十一郎目光閃動,道:“楊兄既然與他素不相識,得刀之後,怎忍下手殺他?”


    楊開泰道:“我雖不認得他,卻知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這種人正是‘人人得而誅之’,我為何要不忍?”


    蕭十一郎道:“楊兄可曾親眼見到他做過什麽不仁不義的事?”


    楊開泰道:“那倒也沒有,我……隻不過時常聽說而已。”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親眼所見之事,尚且未必能算準,何況僅是耳聞呢?”


    楊開泰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其實就算我想殺他,也未必能殺得了他,江湖中想殺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但他豈非還是活得好好的?”


    風四娘冷笑道:“一點也不錯,你若肯聽我良言相勸,還是莫要得到那柄刀好些,否則你非但殺不了蕭十一郎,弄不好也許還要死在他手上。”


    楊開泰歎道:“老實說,我能得到那柄刀的希望本就不大。”


    風四娘道:“以你之見,是誰最有希望呢?”


    楊開泰沉吟著,道:“厲剛成名最久,他的‘大開碑手’火候也很老到,隻不過他為人太方正,掌法也不免呆板了些,缺少變化。”


    風四娘道:“如此說來,他也是沒希望的了。”


    楊開泰道:“他未必能勝得過我。”


    風四娘道:“徐青藤呢?”


    楊開泰道:“徐青藤是武當掌門真人最心愛的弟子,拳劍雙絕,輕功也好,據說他的劍法施展出來,已全無人間煙火氣,隻可惜……”


    風四娘道:“隻可惜怎樣?”


    楊開泰道:“他是世襲的杭州將軍,鍾鳴鼎食,席豐履厚,一個人生活過得若是太舒適了,武功就難有精進。”


    風四娘道:“所以,你覺得他也沒什麽希望,是嗎?”


    楊開泰沒有說話,無異已默認了。


    風四娘道:“朱白水呢?我聽說他身兼峨嵋、點蒼兩家之長,又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觀音’朱夫人的獨生子。收發暗器的功夫,一時無兩。”


    楊開泰道:“這個人的確是驚才絕豔,聰明絕頂,隻可惜他太聰明了,據說已看破紅塵,準備剃度出家,所以他這次來不來都很成問題。”


    風四娘道:“他若來呢?”


    楊開泰道:“他既已看破紅塵,就算來了,也不會全力施為。”


    風四娘道:“他也沒希望?”


    楊開泰道:“希望不大。”


    風四娘瞧了坐在那邊自斟自飲的柳色青一眼,壓低聲音道:“他呢?”


    楊開泰道:“此人劍法之高,無話可說,隻可惜人太狂傲,與人交手時未免太輕敵,而且百招過後若還不能取勝,就會變得漸漸沉不住氣了。”


    蕭十一郎笑道:“楊兄分析得的確精辟絕倫……”


    風四娘道:“你既然很會分析別人,為何不分析分析自己?”


    楊開泰正色道:“我自十歲時投入恩師門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這二十一年來無論風雨寒暑,我早晚兩課從未間斷,我也不敢妄自菲薄,若論掌力之強,內勁之長,隻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


    蕭十一郎歎道:“楊兄果然不愧為君子,品評人事,既不貶人揚己,也不矯情自謙,而且……”


    風四娘搶著笑道:“而且他心裏無論有什麽事都存不住的,臉上立刻就會顯露出來,有人要他請客時,他的臉簡直比馬臉還難看。”


    楊開泰的臉又漲紅了,道:“我……我……我隻不過……”


    風四娘道:“你隻不過是太小氣,所以你的內力雖深厚,掌法卻嫌太放不開,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別人雖很難勝你,你想勝過別人也很難。”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評論別人完了,也得讓我評論評論你,對不對?”


    楊開泰紅著臉呆了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四娘你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風四娘道:“知己兩字,倒不敢當,隻不過你的毛病我倒清楚得很。”


    楊開泰歎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自覺不如連城璧!”


    風四娘道:“你看過他的武功?”


    楊開泰道:“沒有。江湖中見過他真功夫的人並不多。”


    風四娘道:“那麽你怎知他武功比你強?”


    楊開泰道:“就因為他武功從不輕易炫露,才令人更覺他深不可測。”


    蕭十一郎道:“據說此人是個君子,六歲時便已有‘神童’之譽,十歲時劍法已登堂奧,十一歲時就能與自東瀛渡海而來的‘一刀流’掌門人‘太玄信機’交手論劍,曆三百招而不敗,自此之後,連扶桑三島都知道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


    他笑了笑,悠然接道:“但我也聽說過,蕭十一郎也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刀法自成一格,出道後從未遇過敵手,卻不知道這位連公子比不比得上他?”


    楊開泰道:“蕭十一郎的刀法如風雷閃電,連城璧的劍法卻如暖月春風,兩人一剛一柔,都已登峰造極,但自古‘柔能克剛’,放眼當今天下,若說還有人能勝過蕭十一郎的,隻怕就是這位連城璧了。”


    蕭十一郎神色不動,微笑道:“聽你說來,他兩人一個至剛,一個至柔,倒好像是天生的對頭!”


    楊開泰道:“但蕭十一郎卻有幾樣萬萬比不上連城璧!”


    蕭十一郎道:“哦?願聞其詳。”


    楊開泰道:“連城璧乃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義,而且處處替人著想,從不爭名奪利,近年來人望之隆,無人能及,已可當得起‘大俠’兩字!這種人無論走到哪裏,別人都對他恭敬有加,可說已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風四娘咬著嘴唇道:“蕭十一郎呢?”


    楊開泰道:“蕭十一郎卻是聲名狼藉的大盜,既沒有親人,更沒有朋友,無論走到哪裏,都絕不會有人幫他的忙。”


    蕭十一郎雖然還在笑,但笑容看來已帶著種說不出的蕭索寂寞之意,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大笑道:“說得對,說得好,想那蕭十一郎隻不過是個馬車夫的兒子而已,又怎能和連城璧那種世家子弟相比。”


    楊開泰道:“除此之外,連城璧還有件事,也是別人比不上的。”


    風四娘道:“什麽事?”


    楊開泰道:“他還有個好幫手,賢內助。”


    風四娘道:“你說的可是沈璧君?”


    楊開泰道:“不錯,這位連夫人就是‘金針’沈太君的孫女兒,不但身懷絕技,而且溫柔賢惠,是位典型的賢妻良母。”


    風四娘冷冷道:“隻可惜她已嫁人了,否則你倒可以去追求追求。”


    楊開泰的臉立刻又紅了,吃吃道:“我……我……我隻不過……”


    風四娘慢慢地啜著杯中酒,喃喃道:“不知道沈家的‘金針’比起我的‘銀針’來怎樣?……”


    她忽然抬起頭,笑道:“你們什麽時候到沈家莊去?”


    楊開泰道:“明天下午。護刀入關的司空曙,最遲明天早上就可到了。”


    風四娘眼珠子直轉,道:“不知道他們還請了些什麽人?”


    楊開泰道:“客人並不多……”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瞧著風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去?”


    風四娘冷笑了一聲,淡淡道:“人家又沒有請我,我臉皮還沒有這麽厚。”


    楊開泰道:“但我可以帶你去,你就算是我的……我的……”


    風四娘瞪眼道:“算是你的什麽人?”


    楊開泰紅著臉,吃吃道:“朋……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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