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逐鹿 各自締良緣


    眾人殺退衛士,越過景山,風馳電掣地奔出北京郊外,在殘星明滅、曉色朦朧之際,已到了西山高處,歇了下來,眾人才看清楚呂四娘手上提的頭顱乃是韓重山。玄風以拐擊石,老淚潸流,哭不成聲,呂四娘也黯然無語。柳先開哭道:“可惜了我那四弟,雖然殺了這廝,也不足解恨。”呂四娘道:“恨隻恨我遲了一步。”唐曉瀾更是怨恨自己,道:“若非我受了傷,陳俠士也不會以血肉之軀,去托那千斤鐵閘。”朗月禪師道:“元霸四弟舍生取義,也不枉了俠客之名。咱們力抗清廷,有人遇難在所不免,咱們還是想法替他報仇吧。”


    原來陳元霸雖然是天生神力,但被韓重山力按鐵閘,終於支持不住,就在唐曉瀾奔出神武門之際,給鐵閘閘為兩段。


    唐曉瀾道:“雍正這廝真是陰險惡毒,陳俠士遭他毒手,甘大俠又是生死莫測,這個大仇,不知何日才能報複。”呂四娘收了眼淚,驀地向天長嘯,山中深處,隨即發出嗚嗚響箭之聲,一長二短,唐曉瀾認得這是呂四娘同門的信號,問道:“白泰官在這裏麽?”呂四娘道:“他們都在這裏。七哥昨日黃昏,已是脫險歸來,雖然受傷不輕,卻無大礙。”唐曉瀾悲痛之中,聞此喜訊,不覺跳起來道:“真的?”他曾眼見甘鳳池摔下禦河,又眼見額音和布從暢音閣中飛身而出,不信甘鳳池能在中了機關埋伏,遇到額音和布這樣的強敵暗襲之下,居然還能夠逃出性命。


    呂四娘纖手一指,道:“你自己看。”隻見山腰茅草,無風自開,原來有幾個人藏在裏麵,如今現出身來,可不正是甘鳳池、白泰官他們?


    眾人聚會,唐曉瀾聽他們談話,方知經過。原來甘鳳池身經百戰,機警非常,那日一踏入暢音閣便知有異,立即用掌力震塌一角,饒是如此,身上還是受了幾處箭傷,後心也中了額音和布一掌。


    甘鳳池道:“額音和布的掌力非同小可,我吃了一掌,隻覺眼前一片漆黑,幾乎給他打暈,摔下禦河之後,冷水一浸,反清醒過來。幸而沒有人下水來追。”魚殼道:“那時我們已經在園中混戰了。”


    甘鳳池接著道:“我生長江南水鄉,本來通曉水性,可是骨痛欲裂,無力遊出,也是命不該絕,我身上帶有冷禪以前送給我的長白山老參,本是帶在身邊,準備救人的,恰好用得著,我嚼了一枝人參,索性藏在蘆葦叢中水淺之處,運氣行血,自己療傷。過了一個時辰,氣力雖然未能完全恢複,但卻可以在水中遊動了。”唐曉瀾道:“禦河水道通到外麵嗎?水底下難道沒有阻攔,你怎麽遊得出去?”甘鳳池道:“幸虧一個宮女指點。”唐曉瀾詫道:“宮女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夠下水救你?”


    甘鳳池笑道:“不是她救我,是我救她。她一點本領都沒有,而且,當我發現她時,她已經是快要半死的人了。”唐曉瀾奇道:“那是怎麽回事?”甘鳳池道:“你別心急,聽我道來。我本想潛水出去,但遊到外麵,卻見水底布了十幾重鐵網,我知道內中必然藏有機關,觸動不得,正在心急,忽見一條死屍,漂流過來。我遊過去一看,隻見是一個年紀已老的宮女,我以為她是失足落水的,把她托起,察覺她心頭尚暖,便用推血過宮之術,助她呼吸,她蘇醒過來,初時還以為我是宮中衛士,驚慌之極,求我賜她‘全屍’。我將身份告訴她,叫她不要害怕。問她因何落水,原來她入宮已經二十多年,還未曾見過皇帝。”玄風道:“有這樣的事?”呂四娘道:“杜牧的阿房宮賦,寫秦宮美女之多,說道:‘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她二十年見不到皇帝,還算是好的了。皇宮殿宇連雲,宮娥又是如此之多,怎能都見到皇帝。”


    甘鳳池道:“這個宮娥已四十多歲,照清宮舊例,本就早該遣散出去,讓她自行擇配,可是她沒錢給管事的太監,便沒人理她,讓她自生自滅。她年紀已大,被派在宮中執役,時常遭受打罵,受苦不過,故此投水自殺。我救了她後,問她可有什麽辦法出去,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當她還是年輕貌美之時,曾和一個小太監很好。宮中管理禦河的設有專人,那小太監便是在清理禦河道處執役的。她還記得那小太監曾經告訴她一件事,說是禦河中有一處引活水入來的,底下留有個缺口,沒有鐵網攔阻,隻有鐵閘開關,鐵閘每日清晨開一次,他們曾偷偷從那裏溜出宮外遊玩,隻不知現在還是不是這樣。我們姑且一試,我托著她遊到那裏,潛伏等候,到了時刻,便潛下水底,果然鐵閘依時開關,我們便輕易逃了出來。我趁著天色還未大亮,到一家富戶,偷了一套衣服,又偷了一些銀子給她,讓她自己逃生。以後的事,八妹都知道了。”


    呂四娘道:“後來七哥找到我們,他傷勢雖無大礙,但元氣大傷,武功


    未複,因此我叫五哥他們先伴他到西山,然後趕到宮中救你。”


    馮琳聽得津津有味,忽然拍手笑道:“那麽,我們從那兒潛入,豈不是好?”呂四娘搖了搖頭道:“雍正何等厲害!他發現甘七哥在禦河中失蹤,不把禦河翻了個底才怪,這個漏洞一定給他發覺補好了。而且就算入到裏麵,也不知雍正藏在何處。我們又不能長住宮中,等候機會,隻這樣偷偷入去一兩次,有什麽用?”


    馮琳喃喃說道:“不能在宮中久住?”又吟道:“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有了,有了!”呂四娘道:“你這鬼靈精,又有什麽鬼主意了?”馮琳說道:“天機不可泄露,我從那個宮娥的事,想到了一個妙法,你附耳過來。”呂四娘聽她在耳邊悄悄地說,先是“呸”了一聲,繼而又點點頭道:“你這個小鬼頭打的鬼主意也還不錯。”麵露笑容,把眾人弄得莫名其妙。


    雍正經了這一場大鬧之後,心膽俱寒,後來聽得九門提督報道,說是呂四娘這一班人,已經衝出城外,這才稍稍放心,但宮中仍是戒備不懈。


    匆匆過了半年,寧靜無事,雍正心道:想是這班人知道厲害,不敢來了。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因害怕刺客,不敢尋歡作樂,連在宮中也不敢隨便走動,做這皇帝,也沒有什麽意思。見日久無事,便漸漸活動起來,到各妃嬪內院走走。


    清宮舊例,每三年更換一批宮娥,將新的補進來,將舊的遣出去,這便是三年挑選一次“秀女”的由來。“秀女”挑選入宮之後,拔給各嬪妃使用,稱為“宮娥”,若然皇帝見著,覺得合意,這才賜賞封號,稱為“貴人”,“貴人”得寵,再“升”為“貴妃”,但宮中宮娥無數,哪裏能一一見到皇帝。


    一夕,雍正閑著無事,想起三月之前,曾從各地挑選了一批秀女,不知其中可有好的沒有。便叫內監將秀女的名冊和畫圖(每一秀女附有一張畫圖,以便皇帝按圖索驥,所以常有秀女賄賂畫工,希望將她的相貌畫得好些的事。)拿來,隨便翻翻,忽見其中一名秀女,相貌頗似馮琳,心中一跳,再細看時,見列有詳細的姓名籍貫,乃是南昌一家普通人家的女兒,喚作林芷,不覺心中暗笑:“秀女”由州縣選拔,再經欽差驗收,最後還要經宮中的內務總管處核對無誤,這才放入宮中,哪能有假!而且這名秀女,雖然麵貌有些相似,卻又哪能及得馮琳的國色天姿?想是朕心有所思,以至疑神疑鬼。雍正對畫沉吟,觸起當年之事,馮琳嬌戇的樣子,如在目前,不覺歎口氣道:這樣的一個人間少有的美人兒,可惜與朕作對。再看一看那喚作“林芷”的畫圖,見下麵注著:撥給翠華宮劉貴人使用。雍正沉吟半晌,掩了畫圖,叫內監將哈布陀喚來,帶著他一同走去。


    妃嬪所住的地方,稱為“禁苑”,宮中的衛士隻能在外麵守衛,若非特別奉到皇帝之命,不能進內。雍正叫哈布陀在翠華宮外等候,自己走入宮中。


    翠華宮是雍正登位之後改建過的,宮牆內花木扶疏,還有一大片荷塘包在宮牆之內,以前的“冷宮”舊址,就在翠華宮右邊,改建之後,也被圈入宮牆之內了。雍正信步走去,但見月色溶溶,清輝匝地,風送荷香,沁人心肺;將到荷塘,忽聞得輕輕歎息之聲,荷塘蓮葉田田,現出亭亭倒影。雍正放輕腳步,悄悄走近,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新來的秀女,為何歎息?”那宮娥回過頭來,雍正心頭一震,問道:“你是林芷嗎?”見她麵貌比畫圖美得多,但仍然比不上馮琳,臉上還有一顆黑痣。雍正心道:果然相似,若然沒有這顆黑痣,朕真會當她是馮琳了。那秀女回眸一盼,微微笑道:“奴婢正是林芷,不敢有勞皇上親問。”一笑之下,左邊臉上,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雍正又是心頭一震,退了兩步,才再走上前來,伸手拉那秀女,笑道:“你真像一個人。”原來雍正精細非常,馮琳自小在他皇府長大,他已留意到馮琳笑時,是右邊臉上現出梨渦,與這秀女剛好是一左一右。


    那秀女口中笑道:“像什麽人?”待雍正伸手拉時,突然反手一掌,扣住了雍正手腕,說時遲,那時快,右手雙指一戳,點向他麵上雙睛。這一招是擒拿手雜以刺戳術,厲害非常;敵人若非當場癱瘓,就得兩眼俱盲。


    幸而雍正武功曾得少林三老真傳,做了皇帝之後,也還勤修苦練,就在這變生不測、性命俄頃之間,使出羅漢拳的救命神招,手肘向後一撞,霍地一個“鳳點頭”避了開去,雍正氣力較大,變招迅速,那少女擒拿不穩,反被他拖得向前衝了兩步,雍正大喝一聲,左拳打出,疾若神雷,少林神拳非同小可,莫說被他打中,武功稍低的被拳風激蕩,也會震傷。


    卻不料拳風起處,倩影無蹤。那少女的輕功竟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她就趁著拳風激蕩之際,飄身飛起,人在半空,劍已出匣,就在半空中挽了一朵劍花,淩空下刺。雍正大叫道:“哈布陀快來救駕!”施展神拳招數,邊打邊退,霎眼之間,避了三招,那少女劍法非常厲害,雖然在幾招之內,未能得手,但劍光飄瞥,恍如天女散花,水銀瀉地,把雍正的退路,完全封了。


    這秀女正是馮瑛,她和馮琳、呂四娘都冒充秀女,進宮來了。原來當上次大鬧皇宮之後,馮琳聽得甘鳳池談起那投水自盡的宮女,心中一動,想出妙計。秀女三年挑選一次,今年正是挑選之期,有女人家,不論貧富,都紛紛設法逃避,或立即覓婿遣嫁,或賄賂州縣,冒名頂替。呂四娘等三人自願頂替貧苦人家的女兒,聽候挑選,以她們的姿色,自然一選就被選上。


    她們除了用易容術(早期的化裝術),力求變化麵貌之外,到了宮中,又故意賄賂畫工,請畫工不要把她們畫得太過與原來的相貌相似。而且,更有趣的是,別的秀女都要求畫工畫得美些,隻有她們三人,卻賄賂畫工不要畫得那樣美。她們入宮之後,恰值雍正提心吊膽,防備刺客,無暇尋歡,所以一連三月,她們都沒有碰見過皇帝。卻不料今晚神差鬼使,雍正自己投到翠華宮來,和馮瑛遇上了。


    哈布陀在宮牆外聽得雍正呼喚,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急飛上牆頭,奔來救駕,忽見花樹叢中,人影一晃,一名宮娥現出身來,身法輕靈之極,哈布陀心中一動,流星錘正待拋出,忽聽得嗚嗚之聲,那宮娥雙手一揚,兩道烏金光芒,劈空射到,這正是馮琳的獨門暗器奪命神刀,見血封喉,厲害無比。


    哈布陀是宮中侍衛的總管,武功卓絕非凡,身形一閃,雙錘一個盤旋,兩柄飛刀,都給他反擊得飛上半空,斷成四截。但雖然如此,他已經被阻了一阻。馮琳身手何等快捷,立即拔劍進招,刺他咽喉。哈布陀一個旋風急舞,雙錘環擊,卻不料馮琳身法刁鑽異常,但見她劍隨身轉,臂隨劍揚,一個矮身,就從雙錘交擊之下,鑽了過去,刷刷兩劍,紮腰刺腹,狠辣之極。哈布陀大吃一驚,料不到馮琳武功精進如斯,急把左錘盤空一舞,使個“雪花蓋頂”,右錘匝地一繞,使個“枯樹盤根”,護著全身。馮琳劍法雖然精進,功力卻還比不上敵人,被哈布陀雙錘一迫,近不了身。


    但哈布陀被她所阻,急切之間卻也闖不過去。隻聽得雍正連聲呼叫,金刃劈風之聲,且已隱約可聞。哈布陀大急,雙錘一舞,突然把左錘拋出,呼的一聲,當胸擊去,馮琳知道厲害,閃身急退,哈布陀雙錘交於一手,取出兩個黑忽忽的圓球,擲上半空,發出怪嘯,馮琳知道這是召喚血滴子的信號,心中一動,料知姐姐必然已碰上皇帝,要不然哈布陀不會著急如斯,於是不待哈布陀再上,便尋聲覓跡,向雍正呼叫的地方掠去。


    哈布陀的輕功卻比不上馮琳,百忙中飛出兩個血滴子,馮琳頭也不回,反手兩柄飛刀,就把血滴子打落。正在得意,忽聞得哈哈怪笑,一條龐大的人影,突然從連接宮牆外的柏樹上飛了入來,但見一個番僧,披著大紅袈裟,宛如一朵火雲,掠空而降,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額音和布,但見他聲到人到,拂塵一展,就把馮琳迫退三步。哈布陀大喜,叫道:“這是皇上所要的人,千萬不要放過。”他知道以額音和布的武功,馮琳絕不能逃出他掌握,便徑自去救雍正。


    卻不料馮琳的武功雖然遠不及額音和布,但卻通曉各種邪派武功,而且她又知道額音和布命門要穴所在,額音和布連進三招,都被她運用貓鷹撲擊之技避過,寶劍連環疾刺,上指“離火”,下指“坎水”,額音和布頗有顧忌,一時之間,竟自奈何不得。可是馮琳武功到底與他相去甚遠,雖然通曉西藏紅教刺穴之法,也是欺不近身。


    翠華宮內,馮瑛劍似銀蛇,把雍正困在一隅,一劍緊似一劍,看看就要把雍正釘在牆上。哈布陀飛奔趕到,錘似流星,叮當一聲,與馮瑛的寶劍碰個正著,發出一蓬火花。哈布陀的銅錘被劈成兩半,但馮瑛也給震退三步。哈布陀奮不顧身,揮錘疾進,若論馮瑛這時的武功與哈布陀已不相上下,輕功尤在哈布陀之上,可是她誌在雍正,無暇與哈布陀糾纏,劍鋒一轉,虛進一招,突然飛身掠起,哈布陀一錘擊到,但見她身子懸空,弓鞋一踏銅錘,輕如柳絮,竟借著銅錘反擊之力,飄在半空,呼的一聲,劍光如練,刺到了雍正頭上。


    雍正機警萬分,就地一滾,一個“燕青十八翻”避開。馮瑛飛身一掠,刷刷兩劍,跟蹤追刺。可是雍正武功,亦非弱者,避開了馮瑛淩空下擊之勢,立刻揮拳反擊,哈布陀也大喝一聲,舞錘急上,反封住了馮瑛的去路。馮瑛以一敵二,施展不開,鋒芒大減,雍正哈哈大笑,正待乘機竄出,馮瑛冷笑道:“你還想逃嗎?你看是誰來了。”雍正豎耳一聽,宮牆外人聲嘈雜,自遠而近,人聲中夾著長嘯,那是天葉散人的嘯聲,雍正大笑道:“是朕的衛士來了,你棄劍歸順,朕還可饒你一死,說不定還可封你做貴人。”馮瑛又冷笑道:“你真是死到臨頭,還不自知,你看這是誰人,是你的衛士嗎?”繁枝密葉之中,忽地一聲長嘯,一個白衣少女,衣帶飄飄,儼若禦風而下,雍正一見,亡魂失魄,竟然是呂四娘來了。呂四娘輕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在場諸人,除了馮瑛之外,其他的人,連哈布陀那樣武功高明的人在內,也都聽不到她的聲息。


    呂四娘拔劍出鞘,攔住了雍正的去路,仰天笑道:“爹爹,你陰靈不遠,女兒今日替你報仇了!”笑聲淒厲,雍正毛發皆豎,哈布陀也嚇得軟了。呂四娘持劍在手,一步一步迫近,哈布陀手提銅錘,立在雍正身邊,身軀顫抖,雍正呆若木雞,盤算不出脫身之計,呂四娘輕功比他高明得多,他若冒險逃命,空門四露,死得更快。


    呂四娘持劍一步步迫近,馮瑛也提劍凝神,幫呂四娘封住了雍正後路。這“內苑屠龍”的一幕看看就要上演,忽聽得額音和布喝道:“呂四娘且慢動手,你看這是誰人?”馮瑛驚叫一聲,但見額音和布已把馮琳擒在手中,馮琳雙手低垂,頭擱在敵人肩上,雙目緊閉,似乎是已給額音和布點了穴道。


    呂四娘一聲長歎,這數月來,她含羞忍辱,冒充宮娥在宮中執役,有如婢女,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大好機會,眼看就可以報國恨家仇,卻料不到功虧一簣,被額音和布製著了機先,把自己的人擒為人質。


    雍正膽氣頓壯,冷冷笑道:“呂四娘你意欲如何?是不是還要與朕見個高下?”呂四娘劍尖下指,憤然說道:“把我們的人還來,饒你不死。”雍正道:“好,額音和布,你把她們送出宮去。哈哈,呂四娘嗬,朕少陪了!”向哈布陀打了個眼色,衣袖一擺,就要邁步動身,馮瑛忽道:“且慢!”


    雍正瞥她一眼,笑道:“你還待如何?朕已知道你們是姐妹了,你不要你妹妹的性命了嗎?”馮瑛道:“你們詭計多端,我信不過,我先要看我的妹妹是否已遭毒手,呂姐姐,你看著這狗皇帝。”雍正道:“好,你去看吧。”馮瑛向額音和布的方向一步步走近,額音和布大笑道:“你是天山易老乞婆的弟子,難道連點穴也看不出麽?你看她好端端的幾曾有半點傷痕?”提起馮琳在馮瑛麵前晃了兩晃,馮瑛突然叱吒一聲,劍掌齊出!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呂四娘想飛身攔截也來不及。但見額音和布提起馮琳,往前一擋,一縷青光從馮琳頸項旁邊穿過,接著是“啪”的一掌擊在馮琳身上,呂四娘失聲驚叫,忽聽得額音和布大吼一聲,馮琳的身子如箭離弦,飛上半空,馮瑛刷的一劍,穿過了額音和布的咽喉,頓時血花四濺。額音和布那龐大的身軀在地上滾了幾滾,撲通跌下荷塘。


    原來馮琳通曉西藏紅教的點穴刺穴拂穴等手法,為了對付額音和布,兩姐妹早經練習,所以馮瑛一眼望去,就知道馮琳上三路的七個軟麻穴都已給額音和布所封,解穴不難,可是要從額音和布這樣武功高強的人手中,將所封的穴道一一解開,卻是談何容易。馮瑛本來不敢冒險,但一想到國恨家仇,一想到呂四娘等人多年來處心積慮,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大好的機會,若然就此被他挾製,豈非盡付東流?天山劍訣之中,有一招叫做“七星聚會”,能在彈指之間,連刺七處穴道,那是須要有最上乘的內功,能把內家真力,透過劍尖,恰到好處,方能辦到。馮瑛這兩年來在天山苦學,這一招也隻不過有七成火候。但在極險之中,已無暇考慮,立即把劍尖刺穴攻擊敵人的手法化為指戳解穴的急救之法,劍招則仍是用追風劍法中的迅捷招數,出其不意,劍掌齊施。額音和布萬萬料不到馮瑛敢這樣冒險,百忙中提起馮琳一擋,卻正著了馮瑛的道兒,馮瑛一劍疾似追風,在間不容發之際,貼著馮琳的頸項穿過,直取額音和布麵上雙睛,額音和布武功也真高強,在這劇變倉卒之間,居然一個低頭,雙指搭著劍身一引,就把馮瑛的寶劍黏出外門;可是為了應付馮瑛的突襲,額音和布的眼神已被引開,馮瑛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解開了馮琳的穴道。馮琳穴道一解,武功恢複。她本來是被額音和布搭在肩頭的,雙手下垂,指尖所觸,正是額音和布的“坎水”“離火”之穴,立刻乘機一點,破了額音和布的氣功,脫身飛起。馮瑛再補上一劍,就此把這西藏紅教中的第二名高手,送進陰間。


    雍正見馮瑛突施猛襲,呂四娘失聲驚叫,注意轉移,立刻乘機飛身逃走。卻不料馮琳脫身飛出,正巧落在雍正前麵,趁勢雙掌一撲,疾用無極掌法中的“五龍撲麵”招數,猝擊雍正麵門。雍正沉肩縮肘,一個“盤龍繞步”閃到馮琳側麵,雍正在拳腳上的功夫,實在要比馮琳高強,馮琳第二招還未出手,他已趁勢一扭,扭著了馮琳的胳膊,正想效法額音和布將馮琳擒為人質,突然聽到一聲慘叫,想是哈布陀已斃在呂四娘劍下。雍正心顫身抖,隻覺寒風颯然,麵前銀光疾閃,呂四娘一下子到了麵前,雍正放開馮琳的手,尚待出招迎擊,哪裏還來得及?呂四娘出手如電,一下扣著他的脈門,令他動彈不得,正在此時,翠華宮外的衛士已潮水般湧進,為首的乃是天葉散人。


    呂四娘執著皇帝,大聲喝道:“這個暴虐昏君也值得你們為他賣命嗎?年羹堯是何等下場?他的心腹衛士又有幾人不是死於非命?這些,難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在生之日,你們或者還要求他、懼他,如今,他就要頸血濺地,一瞑不視,再也不能為福為禍,你們何必還要為他送死?”


    呂四娘的聲音並不宏亮,但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每字每句,都如金玉鏘鳴,刺到每人心裏。呂四娘侃侃而談,話一說完,接著一聲淒笑,仰天叫道:“爺爺,爹爹,所有被這昏君殘害的誌士仁人,俺呂瑩今日為你們報仇了!”劍光一繞,把雍正的頭顱割了下來,提在手中,橫劍四顧,神色凜然。天葉散人發一聲喊,尚待上前,呂四娘厲聲斥道:“誰要為這昏君陪喪,請試劍鋒!呸,天葉散人,你也是一派宗主,卻貪圖富貴,效命昏君,不知羞麽?念你平生,尚無大惡,快快回山,饒你不死。你若還要動手,請問你的武功比起額音和布與哈布陀如何!”


    天葉散人一窒,有十多名血滴子,不知死活,拋出暗器,十幾個黑忽忽的圓球,帶著嗚嗚怪響,橫空密集飛來,馮琳叫聲:“好耍嗬!”雙手一揚,連發十二柄飛刀,把飛來的血滴子全都撞落。每個血滴子裏藏有十二柄匕首,機關打開,飛刀紛紛射出,宛如散下滿天刀雨。呂四娘一聲冷笑,飛身掠起,穿入滿天刀雨之中,就在瞬息之間,連捉了十幾柄匕首,閃電般的疾射回去,就在她飛身掠起至落下地來的片刻之間,已連發了十幾口飛刀,剛好把那些敢於施放暗器的血滴子全都殺掉。衛士們發一聲喊,紛紛躍出宮牆,至於天葉散人則早已逃了。呂四娘一聲長笑,與馮瑛馮琳跳上了琉璃瓦麵,如飛奔出宮外,這時已是晨雞唱曉,天將大白了。


    十餘日後,山東道上,出現了四男三女,三個女的就是名震江湖的“三女俠”:呂四娘、馮瑛、馮琳。那四個男的卻是甘鳳池、沈在寬、唐曉瀾和李治。原來自三女俠冒險充秀女,入宮進行報仇之後,群雄都密聚在八達嶺上聽候消息,待得呂四娘成功歸來,將雍正的頭顱祭過她的祖父、父親之後,才各自散去。其中關東三俠到關外遊俠,魚殼父女與白泰官揚帆出海,路民瞻偕李明珠歸隱田園,呂四娘與甘鳳池本要到邙山重修師父的陵園,但唐曉瀾卻有心事未了,邀他們重到山東楊仲英的故居,想最後一次祭掃恩師之墓,然後回轉天山。呂四娘與他十幾年知交,形同姐弟,分別在即,也覺依依不舍,便答應和他同走一程。


    其時正是涼秋九月,氣爽天高,英雄兒女,恩仇事了,暢談俠義,並轡奔馳,真個是豪情勝概,意氣幹雲,渾忘了仆仆風塵,旅途遠近。正在並轡奔馳之間,忽然發現呂四娘與沈在寬,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落後數


    裏。


    唐曉瀾與甘鳳池回頭一望,隻見呂四娘與沈在寬兩匹馬兒並在一起,側身談笑,緩緩而行,真個是耳鬢廝磨,情深款款。甘鳳池微微一笑,叫眾人勒緊繩索,放慢馬蹄。


    沈在寬虔心毅力,等了十年,這時真是心花怒放,喜極忘言。呂四娘嫣然一笑,輕聲說道:“記得你從前曾集過歐陽永叔的兩句詞: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現在可還這樣想麽?”沈在寬道:“我現在想到的是這首詞的前兩句;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不,我現在隻羨鴛鴦不羨仙,楚王台上的神仙也未必比得上我如今的歡樂。”呂四娘啐了一口道:“你幾時學得這樣的輕薄了?誰和你‘眼色相看意已傳’嗬?”口角春風,柔情萬種,沈在寬心都醉了。良久良久,才微微吟道:“但得明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呂四娘笑道,“書呆子,不要盡吟詩了,你看他們都在望我們呢!”催馬趕上,但見馮琳和李治也是在並轡談心,隻有唐曉瀾馳出路旁,神情惆悵,馮瑛默默地跟在後麵,意態也甚似茫然。


    唐曉瀾目睹呂四娘與沈在寬親熱的神情,想想自己的一生情孽,不覺傷心。他本來愛極馮瑛,可是有了楊柳青這段事插在中間,任它歲月頻更,終是耿耿於心,難於磨滅。馮瑛天真未鑿,雖然想不到俗世男女之情,但見他這個樣子,也覺情懷惘惘,不知怎樣和他開解。


    呂四娘心中一酸,催馬上前強笑道:“小弟弟,你又在想什麽了?”唐曉瀾道:“我真願是十多年前那不懂事的‘小弟弟’,少了現在這許多冤孽。”呂四娘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死者不能複生,你又何必辜負眼前這如花美眷?”唐曉瀾道:“此情已份隨流水,忍對新人憶舊人?我與楊柳青雖然無真情,但她為我而死,叫我如何忘記得她?這心事此生是難於放下的了。你若叫我懷著這樣的心情與馮瑛相好,我又怎能對得住她?”呂四娘歎了口氣,心病難醫,確是無言可以開解。


    甘鳳池咳了一聲,揚鞭指道:“你看看,咱們走得好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楊老英雄的門前了!”眾人一望,但見小坡上遍栽楊柳,柳林掩映露出一角紅牆,景物還似當年,隻是楊仲英父女卻已經沒有了。


    唐曉瀾心酸淚滴,與眾人係好馬匹,走上山坡,隻見那邊山坡下麵的小湖,又正是湖平水滿,驟然想起當日楊柳青被洪波卷走的情景,曆曆如在目前,更是心頭難過。甘鳳池忽然“咦”了一聲,道:“你看門前打掃得好幹淨,難道裏麵還住有人麽?”馮瑛也覺奇怪,拉著唐曉瀾道:“我和你進去看看,看看是誰替他老人家打掃門庭?”唐曉瀾抹了眼淚,默默無言地推開了門,門開處忽見一個少婦走了出來,唐曉瀾不覺麵色大變。


    這少婦正是楊柳青,她驟然見了唐曉瀾,也不覺麵色一變,兩人呆若木雞,又驚又喜,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楊柳青忽然展眉一笑,說道:“三年多不見了,你好嗬!馮瑛也長得這麽高了!”搶前來拉馮瑛的手,神態顯得既豪邁,又親熱,唐曉瀾不禁大奇,想不到她完全變了!馮瑛喜道:“姑姑,那日你被山洪卷去,真叫我們擔心,現在可好了,你,你們……”馮瑛得見楊柳青生還,乃是衷心歡喜,這個時間,她全然把自己的私情拋在一邊,正想為他們的重逢而慶賀,可是話剛出口,又不知怎樣措詞,麵上飛起一片紅霞,楊柳青忽然笑道:“曉瀾,這裏還有一個你認識的老朋友。”高聲叫道:“錫九,和霞兒出來!”裏麵應聲走出一人,正是當年向楊柳青求婚不遂的鄒錫九,他懷中還抱著一個約莫兩歲大的女孩子,舞著兩隻小手,在高聲叫道:“叔叔。”


    原來楊柳青屋後的小湖,通向外麵淦河,無巧不巧,那日楊柳青被山洪卷去,衝到淦河,正好“插翼神獅”鄒鳴皋和他的兒子鄒錫九,因為聽到楊仲英殘廢的消息,自淦河乘船而下,前來探訪老友,將她救起,費了大半天的時間救治,楊柳青才悠悠醒轉,可是因為被山洪衝擊,受了重傷,隻得在鄒錫九的船中養病,這時楊柳青心靈受了極大的創傷,不願再回去見唐曉瀾,到養好病時,唐曉瀾已經和馮瑛到天山去了。


    鄒錫九對楊柳青還沒有完全忘情,在她養病期間,為她百般看護,楊柳青這幾年來覺察到唐曉瀾愛的實是馮瑛,在病中思前想後,覺得唐曉瀾既已無心於己,這癡情眷戀也實在沒有什麽意思,加之日久情生,在病中尤其易對愛護自己的人發生情意,於是到了病好之後,她和鄒錫九的愛苗也已培養起來。唐曉瀾以前曾有信給過楊仲英提議解除婚約,楊仲英臨死遺言也曾答應了讓他們自行選擇,因之她和鄒錫九的婚事便順理成章,不必再征求唐曉瀾的同意了。


    這變化大出唐曉瀾意料之外,想不到多年來心頭上的“死結”,竟然一下解開,而且解決得這麽圓滿。他情不自禁地握著鄒錫九的手衷誠道賀,同時眼角瞟著馮瑛,相思萬種,都盡在不言中了。


    眾人在楊柳青家中住了幾日,各各散去。馮瑛馮琳唐曉瀾李治回轉天山,呂四娘和沈在寬結婚後隱居邙山,習武修文,享盡人間清福。甘鳳池則成為一代的武學大師,傳授了許多弟子。“江湖三女俠”一樣飄零身世,卻又一樣得到最美好的收場。讀者諸君想必也一樣的為她們感到欣慰了。


    正是:


    似水柔情,如花美眷,千秋佳話人爭羨,依人燕子又歸來,滄桑變了心難變。


    柳絮輕颺,春風拂麵,詞箋不寫文君怨,江南塞外一般同,碧波深處鴛鴦見。


    ——調寄《踏莎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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