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勝男說道:“喬北溟的故事你是大略知道了,他當年敗在張丹楓劍下,受了重傷,當時的人都以為他已死了,誰知他卻逃亡海外,匿居荒島,這個秘密,隻有我家知道,所以我家世世代代,都想去尋覓喬北溟所居留過的海島,將他埋在島上的武功秘笈找回來。兩百多年來,一批接著一批,出海尋找,但都如泥牛入海,一去之後,便無消息。經過了許多次後,漸漸便沒有人敢去了。


    “直到六十年前,厲家又有兩個傑出的少年兄弟,一同出海,算起來他們是我的叔祖輩。他們在海上飄流了幾年,終於在這個海島上找到了喬北溟居住過的洞穴遺跡。


    “但是喬北溟的武功秘笈藏在什麽地方,他們仍然沒有找到,他們便在這海島上住下來,將洞穴重新修理,當時他們為了防備怪獸的侵襲,也為了防備另外的人找到,便把原來出口的地方堵死,另外開了一條地道,從島上獨一無二的大樹上通出來,這便是咱們現在所走的這條地道了。


    “年複一年,掘遍了喬北溟所住過的洞穴,踏遍了這個海島,都沒有找到武功秘笈,晃眼過了十多年,這兩兄弟已從中年而踏入老年了。


    “兩兄弟一想這不是辦法,經過了多次的商議,決定弟弟留下來,哥哥回去報訊,好讓年青的一代,再來尋找。


    “哥哥在回家的海程中,遇過巨鯨翻船,碰過海盜搶劫,遭受了種種艱險,這也不必細說了。他在海上又飄流了將近十年,才回到家中,他離家的時候,是個未滿三十歲的青年,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翁了。


    “他憑著超人的記憶力,繪出了島上的詳圖,在圖上又詳細地注明了洞穴中的各種隱秘。那時我的父親剛剛成年,他聰明過人,武功的造詣更在同輩的兄弟之上。這份地圖便由他收執,他準備在學會航海的技術之後,便繼續祖先的事業,到這海島來找尋武功秘笈,同時也找尋他的叔父。


    “不料在我叔祖回來的時候,不知怎的,大約是泄漏了一點風聲,發現了有一兩個隱秘的人物,暗中窺伺我家的舉動。我的父親不敢公然去學航海,於是出海的事情又耽擱下來,不知不覺的又過了將近十年,我的父親也結婚了。”


    說到此處,厲勝男突然哭泣起來。


    金世遺此時雖已猜想到厲勝男和這怪人大有關係,但尚未確定,他對那怪人也就不得不小心提防,生怕厲勝男的哭聲驚動那個怪人,萬一他突然從暗黝的地道中出來襲擊,隻怕厲勝男未曾把話說明,便會死於非命,急忙安慰她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有什麽傷心的事情,慢慢和我說吧。”


    厲勝男收了眼淚,靠在金世遺的身上,繼續說道:“想不到就在我出生那一年,家中遭受慘禍,一家大小,被孟神通殺得幹幹淨淨,隻有我母親逃了出來,我是她的遺腹女,她把複仇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從我識字的時候起,她就教我看那張地圖,日看夜看,等到我牢記心中,閉著眼睛也可以畫出來的時候,她就把那張地圖一把火燒了。她對我說道:‘現在這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那海島的秘密了,地圖已經燒去,隻要你閉口不說,今後也不可能有人知道,你要到那海島去訪查你的叔祖,若是他已死了,你就從地道進去,在那洞穴裏住下來,務必要找到喬北溟的武功秘笈,報這血海深仇!’說完了這一番話,不久她也死了,那年我剛好是十七歲。


    “我本來想加入一個海盜幫中,學會航海的本領,但我一個孤身女子,又不方便這樣做,隻好在江湖上飄蕩,這樣的又過了三幾年,幸而遇見了你,今日才得償心願,來到此間。好了,現在我全部對你說了,你還有懷疑嗎?”


    金世遺心道:“怪不得她未曾到過這個海島,卻對這裏的地形如此熟悉!”想到她對自己這樣信賴,禁不住大為感動,說道:“不管前麵有什麽險阻,勝男,我一定和你同去。”厲勝男緊握他的雙手,低聲說道:“世遺哥,你對我真好!”


    金世遺心中一動,忽地問道:“照你這樣說來,你的叔祖在世的話——”厲勝男說道:“那他就應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金世遺道:“那怪人看來,最多不會超過五十歲……”


    厲勝男道:“是呀,所以我不敢認他!”那怪人顯然不是厲勝男的叔祖了,那麽他是誰呢?他又怎知道這個隱秘的所在?因此,金世遺雖然消除了對厲勝男的疑心,卻越發覺得事情神秘莫測了!


    走了一會,前麵發現一個石門,厲勝男道:“再過一會,進了此門,咱們或者就可以弄清真相了。”她雙手正在摸索機關,忽聽得軋軋聲響,那石門自己開了。厲勝男方自大吃一驚,黑暗中“呼”的一聲,一條長鞭突然向她卷來!


    金世遺急忙撲了上去,一手執著鞭梢,想不到對方的力道強勁非常,而且在黑暗中突然一鞭飛出,又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雖然執著鞭梢,卻被他的長鞭卷上了身,竟被他曳進了屋內去了。就在這時,但聽得“蓬”的一聲,那石門又再關上,厲勝男被關在門外。


    金世遺被那人卷了進去,雖覺他的力道強勁非常,但心髒並無震蕩的感覺,立即便知道不是那個怪人,功力雖強,卻也未必勝於自己,當下用了千斤墜的功夫,定住身形,解開長鞭,喝道:“你是誰?”


    黑暗中隻聽得陰惻惻的一聲冷笑道:“我就在這裏,難道你也是瞎了眼睛的麽?”說話的聲響,似是一個老婦人,更奇怪的是,她說的雖然也是陝西口音,但卻顯得甚為生硬,和那怪人又不相同,聽起來非常刺耳。


    金世遺定了定神,他進了地道已久,眼睛漸漸習慣,石室裏也有些微光亮,他仔細一瞧,卻原來這石室有幾丈深,那老婦人坐在一個角落,靠著牆壁,長發垂肩,高高的鼻子,眼睛發出綠光,不知是什麽種族,但可以斷定,絕對不是來自中國的漢人!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金世遺怎也料想不到,除了那個怪人之外,又有一個怪人,那老婦人忽地喝道:“你放不放手?”長鞭一抖,兩人功力相若,金世遺把握不住,給她掙脫,長鞭呼呼風響,向他疾掃!


    金世遺拔出長劍,叫道:“老前輩,我們此來,並無惡意!”那老婦人哪肯聽他分說,一鞭緊似一鞭,金世遺隻好出劍抵禦,戰了一會,那老婦人仍是坐在地上使鞭,金世遺大為奇怪:“她為什麽不站起身來?”


    那老婦人的鞭法雖然淩厲,但因為是坐在地上,長鞭揮出,主要是威脅金世遺的下三路,不難防禦。金世遺心念一動,用非常快速的身法轉了幾個圈圈,突然停止下來,屏息呼吸,那老婦人似是感到敵人突然消失似的,摸不著方向,打了幾鞭,都沒有打中金世遺,金世遺心道:“原來她是瞎子,怪不得她剛才問我是不是也瞎了眼睛!”


    厲勝男還未進來,也聽不見她在外麵呼喊,金世遺心想,要不是那石門另有機關,就是厲勝男在外麵遇險了,不由得大為著急,就在這時,那老婦人霍地一鞭,打到了他的跟前,原來瞎子的聽覺特別靈敏,這時已聽出了金世遺呼吸的聲息。金世遺叫道:“我毫無惡意,你何必苦苦相逼?”


    那老婦人冷冷說道:“那你來這裏做什麽?”金世遺道:“來探訪一位朋友。”那老婦人“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金世遺道:“正想請教。”那老婦人冷笑道:“你連我也不知,還敢到這裏來?你哪裏是探訪什麽朋友,我瞧你是為了喬北溟的武功秘笈來的吧?”金世遺道:“不錯,但想要武功秘笈的卻不是我,我隻是陪正主兒來的。”正想說出厲勝男的名字,並試探這老婦人和厲家有沒有關係,哪知話未說完,那老婦人已是暴怒如雷,大聲喝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你入了此門,斷不能讓你再活著出去!”長鞭揮動,不由分說,立即又是狂風暴雨般的襲來!


    金世遺心想:“這事情一時間也說不清楚。隻好將她製服了再說。”那老婦人的武功甚強,但吃虧在雙目失明,且又半身癱瘓,不能行動,金世遺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教她摸不著進攻的方向,不久就攻進內圈,與那老婦人的距離已經不到一丈。


    那老婦人驀地一聲長嘯,隨即聽到金毛狻的吼聲,金世遺吃了一驚,老婦人再加上了金毛狻,那可不容易對付了,說時遲,那時快,轉眼間金毛狻已撲了進來,金世遺長劍一揮,正待迎敵,說也奇怪,那金毛狻忽然伏了下來,吼聲也停止了。原來金毛狻認出了金世遺,那一天金世遺本來可以殺它而不殺它,金毛狻甚有靈性,認出了金世遺便不願意去傷害他了。


    那老婦人喝道:“畜牲,快去咬死他!”那金毛狻嗚嗚地叫了兩聲,非但不咬金世遺,反而夾著尾巴走開了,金世遺笑道:“你瞧,金毛狻這麽凶都願意和我做朋友,你為什麽不肯和我好好地談一談?”那老婦人聽到了他的聲音,立即一鞭掃來,金世遺淩空躍起,那老婦人坐在地上,長鞭不能打到上空,金世遺的輕功已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這一躍起,有如風飄柳絮,無聲無息,那老婦人失了方向,長鞭亂打圈圈,金世遺在半空中一轉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倏地撲了下來,在那老婦人的脈門一拂,劈手就奪去了她的長鞭,正想再點她的穴道,驀然感覺一股極強勁的力道推來,金世遺遍體生寒,急忙一個筋鬥倒翻出去。隻聽得那怪人的聲音問道:“媽,你怎麽啦?”那老婦人道:“差點兒給他打死了。這小子欺侮我,你替我把他殺掉!”說到“殺掉”二字,聲音冷峻得令人肌膚起粟!


    那怪人大吼一聲,掄起一件黃澄澄的兵器,倏地就衝到了金世遺跟前,一招“泰山壓頂”,便砸了下來!


    金世遺吃了一驚,“這家夥竟會使用獨腳銅人!”原來獨腳銅人是最難使用的兵器,它分量沉重,可以當作銅棍,又可以當作盾牌,這還不算,真正懂得使用銅人的高手,還可以拿來點穴,本來重兵器的缺點就是不夠靈活,因此能用銅人點穴的人,內功輕功都非有極深的造詣不可,那才能舉重若輕,得心應手。金世遺在江湖上闖蕩以來,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奇門兵器。


    銅人分量已夠沉重,加上了那怪人的神力,更是銳不可當!金世遺以輕靈俊巧的上乘劍法,刹那之間,向他接連攻出十數劍,但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但覺對方的內力,波浪一般連綿不斷地傳來,金世遺的一條胳膊竟然有了麻痹之感!金世遺以這樣快速輕靈的劍法,本來就是估計到對方的功力比自己深厚,因此才避免和他硬碰硬接的,哪知他的劍招雖若蜻蜓點水,一掠即過,但仍然受到了震動!


    金世遺叫道,“請讓我把話說清楚了,再動手如何?”那怪人喝道:“你偷入地道,說什麽我也不能饒你!”他口中說話,手底卻是絲毫不緩,銅人一送,突然開動了機括,銅人的十隻手指忽地活動起來,同時點金世遺十處穴道,金世遺被迫得連連後退,哪裏還能夠分心說話?


    金世遺使出了渾身本領,拚死抵禦,心中想道:“原來這個異國婦人乃是他的母親,那麽更可以斷定他不是厲勝男的叔祖了。不知他們兩母子又是怎樣來到這海島的?”還有一樣奇怪的是,兒子的功力比母親高得多,若是家傳的武功,照理不該如此。


    以金世遺的本領,那怪人若是徒手攻擊的話,他用劍抵禦,大約可以拚到一百多招,現在抵禦他的獨腳銅人,不到五十招便已感到難以對付。


    過了一會,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現象,金世遺的長劍漸漸變得其冷如冰,而且那股陰寒之氣竟然從劍柄傳入他的掌心!原來這怪人所練的修羅陰煞功雖然稍稍不及孟神通,但他“隔物傳功”的本領,卻比孟神通高出了一倍還不止,金世遺心頭一涼:“想不到我竟會糊裏糊塗地喪身此地!”


    金世遺拚死支撐,渾身發冷,但卻汗如雨下,正在非常危險的時候,忽地石窟中透進一絲光亮,腳步聲從裏麵傳出來,那怪人呆了一呆,放開了金世遺轉身便跑,那老婦人喝道:“你是誰?怎麽能夠從裏麵跑出來?”就在這時,隻見厲勝男已把那怪人攔住。原來這石門被那老婦人從裏麵關上之後,厲勝男找到另一條通路,繞到石窟的後門進來,她在石窟裏發現許多與厲家有關係的物事,已經可以確定這怪人是誰了。


    厲勝男叫道:“我的仲子叔祖呢?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占據他的洞?”那老婦人驚駭之極,叫道:“什麽,你叫誰作叔祖?”厲勝男道:“我是抗天先祖的第十一代女孫,厲仲子正是我的叔祖!”那老婦人道:“那麽,你,你是我們的親人了,仲子是我的丈夫,盼歸是他的兒子!”


    那怪人拋下了銅人,神情甚是尷尬,厲勝男道:“叔叔,你還不肯認我嗎?你可以再看清楚我這麵金牌!”那怪人怪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我的侄女,那一天,那一天……”厲勝男道:“我也不知叔祖在這裏留有後裔,彼此都不知,不必提了。”


    原來在五十多年之前一同到這海島的兩兄弟,大哥名叫厲伯子,弟弟名叫厲仲子,厲仲子留在島上,年複一年,始終沒有找到喬北溟的武功秘笈,但他要遵守與哥哥的約定,等待厲家的後人來找他,所以他雖然在這海島上寂寞得要發瘋,卻到死也不敢離開。在他五十多歲的某一年,有一隻海船經過,遇到風浪,觸礁沉沒,他救起了一個阿拉伯少女,強迫她成了親,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因為他非常盼望能夠重回故土,所以把兒子取名“盼歸”。這阿拉伯少女是絲毫不懂武功的,做了厲仲子的妻子後,才開始習武,許多種上乘的武功,必須在幼年的時候就開始鍛煉,因此她的武功反而遠遠不及兒子。


    厲伯子和他的弟弟仲子,大家都有一件相同飾物,那是刻有厲家標誌(他們先祖厲抗天遺像)的一麵小金牌。厲伯子和弟弟分手的時候,為了怕將來萬一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假冒厲家的後人前來,所以兩兄弟便約好,厲伯子若是能夠回到老家,便把那麵金牌交給將來要到海島的家人,免得誤認。


    厲仲子活到八十歲才死,臨死之前,把一切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兒子,吩咐他一定要守在這個島上,等候家人來找他們,厲盼歸等了一年又一年,父親已死了十多年了,不但盼不到厲家的人,連一條船都沒有經過,晃眼他也有四十多歲了,這時他更焦急於找不到妻子,生怕自己死後,後繼無人,父子兩代在這個海島株守的苦心,都要付之流水。因此,那天他與金世遺惡戰之時,發現了厲勝男是個女子,才會那樣歡喜如狂,立即舍棄了金世遺將厲勝男捉獲,哪知一捉到手中,卻發現了她脖子上懸著的金牌,不由得羞慚無地,趕緊避開。


    這時厲盼歸認了侄女,他終於盼到了家人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傷,說道:“你的叔祖早已死了,林中那座墳墓,就是他的。”


    金世遺調好氣息,見他們叔姪已經相認,便走過來,正待與厲盼歸以禮相見,厲盼歸忽地睜起一雙怪眼,道:“他也是厲家的人麽?”厲勝男道:“不是,他,他——”話未說完,厲盼歸已自喝道:“你為什麽把外人帶進來?”大吼一聲,倏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又向金世遺抓去。


    厲勝男慌忙攔在他們的中間,但厲盼歸的手法何等迅捷,雖然被她一攔,仍然繞了個彎,將金世遺的衣裳撕破,也幸而有厲勝男這麽稍稍阻他一阻,要不然金世遺冷不及防,隻怕肋骨也要給他抓裂!


    厲勝男叫道:“叔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厲盼歸怒道:“最好的朋友也不行,你忘了祖宗的遺命麽?喬北溟的武功秘笈絕不容外人覬覦,這個海島也不許外姓的人踏進來!他既然與厲家無親無故,我絕不能讓他活著出去!”


    厲勝男這一急非同小可,衝口說道:“叔叔,他是你的侄女婿呀!”厲盼歸怔了一怔,訥訥說道:“你何不早說?險些我把他傷了。”厲勝男雙頰泛紅,作出了嬌羞無限的樣子,抿嘴笑道:“我不是早說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麽?你怎的會不過意來?”厲盼歸一想,自己今生未必能找到妻子,喬北溟的武功秘笈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找得到,不如讓他們夫婦都留下來,自己的侄女將來生了兒子的話,好壞也是厲家的外孫,可以繼續找尋武功秘笈的工作。便也跟著笑道:“如此說來,他也不是外人了。乖侄婿過來吧,我剛才嚇壞了你!”


    金世遺尷尬之極,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但比較起來,不承認的話,就要被這怪人殺死,隻好不作聲,給他來個默認。


    厲盼歸哈哈笑道:“你們結婚有多久了?”厲勝男道:“一年零一十三天。”金世遺一算,從自己與厲勝男最初結識的那一天算起,果然是一年零一十三天,心道:“她倒記得這樣清楚,我隻道她是胡亂說的,原來她把我們結識的那一天當作結婚的日子。”其實金世遺對那一天也記得很清楚,要不然他也不會聽厲勝男一說便即聯想起來。


    厲盼歸笑道:“一年零一十三天,日子也不算短了,怎的還這樣害羞?”金世遺無法,隻好硬著頭皮過來,叫他一聲“叔叔!”跟著“兩口子”又給那個老婆婆行了大禮,那老婆婆樂得咧開嘴直笑,對金世遺的敵意當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金世遺問道:“叔祖婆,你是不是練功的時候歪了口氣,以至走火入魔?”那老婆婆道:“不錯,你怎麽知道?”金世遺道:“我以前也幾乎遭遇走火入魔,幸而後來得高人解救,又傳了我正宗的內功心法,這才脫險。我看你雖然因走火入魔而癱瘓,卻還不算嚴重,你可用我的這種吐納功夫一試。”厲仲子未曾找到武功秘笈,不懂“正邪合一”的運功方法,因此他的兒子盼歸也隻能把修羅陰煞功練到第七重,他的妻子因為是半途出家,基礎更差,剛剛開始修練內功,便走火入魔了。


    厲盼歸母子得到金世遺傳授他們正宗內功的心法,更是喜出望外,當下厲盼歸也答應把厲家的家傳武功教給金世遺。金世遺之所以要傳授那老太婆的內功,不隻是為了要討取她的好感,更重要的是想她能夠恢複行動之後,厲勝男可以多得一個幫手去對付孟神通。估量她在練功三個月後,便可以扶著拐杖走動了。


    果然厲盼歸不久就問起孟神通和滅法和尚那幾個人來,問他們是否厲勝男的朋友?厲勝男哭起來道:“非但不是朋友,那老頭子還是咱們厲家的大仇人!厲家幾十口人全部給他殺死,隻有我一個人僥幸逃生!”厲盼歸大怒道:“那你們為什麽和他同來?”厲勝男將蛇島遇險,被他們挾製,迫於無奈,隻好要他們同舟共濟等等經過詳說一遍,厲盼歸恨恨說道:“這惡賊如此可惡,還幾乎害我一世見不了家人,好,我明天就去把他殺掉!”


    金世遺道:“孟老賊被困在這海島上,插翼難飛,待老奶奶好了,再去報仇也還不遲。”厲勝男何等聰明,立即猜到了他的心意。要知孟神通是厲家的大仇人,應該由厲家的人親手報仇,方才合理,以前金世遺之所以答應助厲勝男報仇,一來因為受了她的恩惠;二來也是因為她孤立無援,才生了同情之念。現在她們家人相聚,報仇已非難事,金世遺就不想再插手其間,令到自己和厲家的關係更深一層了。但孟神通的武功僅遜厲盼歸一籌,加上了個滅法和尚,以二敵一,厲盼歸就未必能夠取勝了。厲勝男的武功與他們相去太遠,幫不了什麽大忙,所以隻有等到厲盼歸的母親可以行動之後,才可以穩操勝算。


    厲勝男察覺了金世遺的用心,便即附和他的意思說道:“也好,就讓他多活幾天。咱們明日先商議怎樣去找武功秘笈。”厲盼歸這時也想到了憑自己一人之力,未必便報得了仇,說道:“等媽好了,捉這幾個惡賊自是手到擒來,隻是我實在氣這惡賊不過,待過三兩天,我把這兩隻金毛狻調養好了,先叫他們吃吃苦頭。”


    那老婆婆笑道:“他們倆口子受了許多驚嚇,你也應該讓他們早些歇息了。”厲盼歸擦燃火石,點起了一支巨燭,說道:“勝男,厲家隻剩下你我兩人,老家已經沒有,從今之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我帶你們看看這個家吧。”那支巨燭是他用野牛的油脂製的,點起來十分明亮,金世遺和厲勝男跟在他的後麵,但見地道縱橫,隨處有機關埋伏,這都是喬北溟當年的設計,再經過厲伯子、仲子兄弟修理增益的,金世遺這才明白,若不是得厲勝男帶領,休說找不到這個洞窟;就是誤闖進來,也決計走不出去,必定困死其中。


    洞窟裏麵甚為寬廣,有好幾間石室,經過了厲家父子兩代幾十年的經營,日常用具,或者是用石頭製的,或者是自燒的陶瓷,倒也應有盡有。厲盼歸將喬北溟當年的練功靜室撥給他們,收拾一番,在炕上鋪上獸皮,在陶瓶中插上野花,再點起幾支紅燭,頗有新房的氣象,厲盼歸取出自釀的果酒和肉脯,笑道:“你們初次回家,便是新人,理該祝賀一番。”金世遺難卻盛情,隻好和他舉杯暢飲。厲盼歸有了幾分酒意,笑道:“我不打擾你們了,願你們住得安適,盼你們早生貴子!”他是名實相符的“山野之人”,性情率真,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登時把金厲二人羞得麵紅過耳。


    厲盼歸走出石室,順手掩門,厲勝男剔開燭淚,雙頰暈紅,低聲說道:“世遺哥,你怪我麽?”金世遺苦笑道:“我不知你們厲家竟有這樣一條禁例,早知道我也不會來這海島了。”厲勝男本來是含情脈脈地看著金世遺,聽他這麽一說,登時臉色蒼白,滴下了兩顆淚珠,萬分幽怨的低聲說道:“我也知道我配不起你,呀,你、你、你一定在心裏罵我不知羞恥了。”


    金世遺見她楚楚可憐,幾乎情不自禁的要伸手扶她,連忙一定心神,正容說道:“勝男,不是這樣說,我,在遇見你之前,心上早已另外有了人了。你美豔如花,人又聰明絕頂,將來一定有比我好十倍百倍的人,競逐你的裙邊,但求你的青眼一盼。你何須把我放在心上?”厲勝男淚珠在眼眶裏打轉,說道:“我也知道你心上早就有人了。可是我也是迫於無奈才對叔叔那麽說的。現在怎麽辦呢?”金世遺道:“我感激你的好意,要是你不嫌棄我的話,……”


    厲勝男抬起眼睛問道:“怎麽?”金世遺道:“我比你癡長幾年,要是你不嫌棄我的話,咱們以兄妹相稱,你看可好?”厲勝男道:“叔叔麵前也


    這樣稱呼麽?”金世遺道:“咱們在離開這個海島之前,暫時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假夫妻,暗地裏是兄妹相待,兄妹稱呼,勝男,我也知道是太委屈你了,但現在隻有這個辦法,還望你原諒我。”厲勝男忍住了眼淚,盈盈下拜,低低喚了一聲:“哥哥。”金世遺這才敢將她扶了起來,還叫了一聲:“妹妹!”厲勝男道:“哥哥,你對我這樣好,從今之後,我死心塌地地做你的好妹妹,任何男子,我也不會瞧他一眼。”


    這是答複金世遺剛才的話呢?還是她真的滿足於兄妹呢?金世遺並不笨,他當然會猜想得到,可是他卻不敢想下去了。這一晚他要勝男睡在炕上,自己和衣躺在地下,直到天明。


    從他和厲勝男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起,他便感到厲勝男像是他的影子,難以擺脫得開,現在這個感覺更是變成了他心頭的負擔,越來越沉重了。即算將來找到了武功秘笈,和厲勝男再回到大陸,隻怕也未必能如自己的心意,說要離開她便離開她。呀,真正的秘密還不是害怕厲勝男的叔叔,而是害怕厲勝男,甚至是自己害怕自己!幾曾見過一個人可以離開自己的影子呢?


    迷惘中他想起了穀之華,好像清涼的露珠滴在昏睡者的眼皮上,使他清醒起來。是的,自從他和穀之華結識以來,一直就有這樣的感覺,和她相處的時候,金世遺總是感到一股清新的氣息,令人心靈純潔,心地光明,令人感到有向上的要求,對生命、對世界增加熱愛,這和對厲勝男的感覺是多末大的不同啊!和厲勝男在一起,隻令他感到心頭沉重,好像要給她拖著一同沉下去、沉下去,對未來隻是感到神秘和不安。但不容否認,在神秘和不安之中,他也感到一種奇異的刺激,好像上了毒癮的人,明明知道吸毒是有害的,但卻禁不住那刺激的誘惑。這比喻也許有點不倫,厲勝男是那樣愛他,想來不至於會損害他吧?(厲勝男是那樣神秘莫測,不可捉摸,所以金世遺對這一點也不能肯定。)可是他卻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另一個少女的影子跟著在腦海中泛上來,一個天真無邪,和她一接觸就令人感到喜悅,同時令人不由自已的對她憐愛的少女。這是李沁梅。她和穀之華也許不過僅僅相差幾歲,但在金世遺的眼中,她還是個未曾長成的小姑娘,他是真心實意將她當作妹妹看待的。他多麽願意有這樣一個小妹妹啊,他和厲勝男現在雖然也成了“兄妹”,但這兩個“妹妹”在他心上所引起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的!


    這一晚金世遺整晚都在胡思亂想,迷迷惘惘,直到厲勝男將他喚醒,他才發覺陽光從石隙裏透進來,厲勝男笑道:“你睡得真熟,早已天亮了,我本想讓你多睡一會,但今天是咱們第一次‘回家’,也該起身去問候老奶奶了。”金世遺心道:“你哪裏知道我一晚都未曾睡過啊!”


    厲勝男有點不好意思,抿著嘴又低聲笑道:“咱們背後以兄妹相稱,在叔叔的麵前,你可得對我親熱一些,要作成像夫妻一樣,免得給他瞧出了破綻。”


    兩人走出石室,卻不見厲盼歸,他們去問候那個老婆婆,才知道厲盼歸一大清早就帶了那隻雄金毛狻出去了,那隻雌金毛狻因為受了孟神通修羅陰煞功所傷,還得再過幾天才能痊愈。


    到了中午時分,厲盼歸才和那隻金毛狻回來,一見麵就說道:“孟老賊和那兩個人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你們昨天不是說在林子裏小湖邊安下帳篷的嗎?我跑去一看,什麽都不見了。連腳印也沒有留下一個!”


    原來孟神通機警之極,他發現了金世遺和厲勝男逃走之後,立即聯想到那怪人對待厲勝男的奇特態度,雖然他做夢也想不到厲勝男就是那怪人的侄女,但心中已是隱隱起了猜疑,想道:“莫非金世遺、厲勝男要與怪人聯合起來對付我?”一想至此,不寒而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便也在深夜的時分,和滅法和尚、昆侖散人,悄悄地溜走了。他們的江湖經驗都極豐富,脫下鞋子,腳板上包著厚布,又專揀青草茂密的地方落腳,輕功展開,連一個腳印也沒有留下。


    厲勝男聽了叔叔的話,心中一凜,說道:“這老魔頭倒真是狡猾得很!經過了這一次打草驚蛇,他今後一定更小心地提防咱們了。這海島方圓百餘裏,他有心躲避咱們,找起來倒是頗不容易呢。”金世遺笑道:“他們縱有通天本領,也總逃不出這個島去。咱們先找了武功秘笈,慢慢收拾他們。”厲勝男一想,除了孟神通稍懂駕駛船隻之外,其他二人根本不通水性,而且那條船也給滅法和尚破壞了,休說他們不懂修理,懂得修理,最少也要半月時間,他們若敢出來修理的話,蹤跡當然也就不能遮掩了。放下了心,說道:“對,最要緊的還是先找武功秘笈,別給孟神通捷足先登!”


    厲盼歸皺眉說道:“父親和我找了幾十年,還是絲毫沒有發現跡象;你們剛剛來到,就想找武功秘笈?”厲勝男道:“世遺,把那幅怪畫拿出來。”厲盼歸道:“什麽怪畫?”厲勝男道:“喬北溟當年親手所畫的一幅畫圖,據說從畫中就可以勘破他藏書的秘密。隻是我們都不解其中之意,叔叔,你在這島上住了幾十年,一草一木,全都熟悉,或者可以看出一點道理來。”


    金世遺展開了那幅怪畫,厲盼歸初時一看,露出失望的神情,搖了搖頭,說道:“這是什麽意思,我也絲毫不懂!”但不久又捧起那幅畫凝神細看,低首沉思。厲勝男道:“叔叔,你可看出什麽來了?”厲盼歸道:“這巨人有點古怪,我不知道想得對或不對,且帶你們先去看一處地方。”


    厲盼歸帶他們走出地道,爬上火山,越到上麵,樹木越少,走了兩個時辰,厲盼歸在西麵一處山口停下,望著上麵光禿禿的山峰,說道:“你們看這峰像個什麽?”金世遺正在思索,厲勝男已叫起來道:“像一個人!”


    金世遺心念一動,失聲叫道:“莫非畫上的巨人指的就是這個山峰。”厲盼歸道:“所以我才帶你們來看。隻是這座山峰我曾經攀登過好幾次,根本就沒有洞穴,整座山峰就像一塊石頭雕出來的石像。難道喬北溟的武功秘笈藏在山腹之中?還有一樣難解的是:畫上的巨人雙手挽弓,這座山峰兩邊凸出來的地方果然是有點像人的雙手,但那張大弓又在哪裏?也沒地形像弓箭的呀。”


    厲盼歸再把那幅怪畫攤開,三人圍攏起來仔細看畫,相互參詳,這時,厲盼歸已從金世遺的口中,知道取得這幅畫的經過,沉吟說道:“既然這幅畫是喬北溟親手所作,又在臨死之前鄭重地托付海客,留待有緣,畫中必然含有深意,現在咱們已然發現了這座巨人峰,這其中就必定有些道理。”厲勝男心細如塵,看了半晌,忽地說道:“你說這座山峰上沒有洞穴,但畫上的巨人的嘴卻是張開的。”厲盼歸道:“那是兩塊大石,上下合攏,中間所留的空隙,容不下一個拳頭,不是洞穴。”厲勝男道:“好壞也上去看它一看。”


    這座山峰寸草不出,光溜溜的極難找到落足之處,幸而厲盼歸早準備好長繩和斧鑿,他和金世遺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攀上數丈,在石上鑿了一個小孔,把一枚鐵釘插了進去,縋下長繩,將厲勝男吊上來,用這個方法前進,將近中午的時分,始到達“巨人”的“嘴巴”下麵。這裏地形稍稍凹進,三人找到了立足之點,仰望那巨人的嘴巴。


    那兩塊碩大無朋的巨石,一上一下,果然像巨人的兩片嘴唇,中間有一道縫,僅僅可以插進手掌,要想把這兩塊大石移開,隻怕是霸王再世也辦不到。厲盼歸苦笑道:“嘴巴是找到了,但怎麽進去呢?”


    厲勝男忽道:“你看嘴巴裏的那幾顆牙齒。”石縫裏有好幾條參差錯落的石筍,甚似牙齒。厲盼歸道:“這些石筍有什麽可怪?”厲勝男取出畫來,說道:“喬北溟在這裏做了記號。”金世遺跟著她所指的地方看去,隻見畫上那巨人口中的牙齒從左邊數過去,在第二齒與第三齒之間,齒縫較為寬廣,再看縫中的石筍,果然也是如此。


    厲盼歸道:“好,且待我試他一試。”將雙掌插入,左手執著第二根石筍,右手執著第三根石筍,奮起神力一搖,隻聽得軋軋聲響,兩根石筍竟然左右分開,登時碎石紛落如雨,竟然裂開一條較為寬廣的縫隙,可以容得一個人伏著爬進去了。正是:


    竭盡心思參隱秘,如今識破巨人峰。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海玉弓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羽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羽生並收藏雲海玉弓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