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兒怔了一怔,驀地雙眉倒豎,怒聲罵道:“呂師叔當年寬大為懷,隻誅首惡,沒問你助紂為虐之罪,你今日竟還有顏麵到她的墳前搗亂!”那老和尚冷笑道:“我今日此來,正是要了結當年的這樁公案!老實告訴你吧,我師父當年慘遭殺戮,我今日非給他報仇雪恨不可。我豈隻‘搗亂’,我還要掘呂四娘的墳墓,毀她的棺材,將她的骨頭燒灰,然後整頓邙山門戶!”


    原來這老和尚名喚滅法上人,正是了因的徒弟。獨臂神尼的門下,本來共有八人,以了因為首,除了呂四娘因為是獨臂神尼的關門弟子之外,其他六人:曹仁父、李源、周潯、白泰官、路民瞻、甘鳳池,他們的武功都是了因代師傳授,後來因為了因大逆不道,叛師叛國,呂四娘奉了師父的金牌遺命,會合同門,在獨臂神尼墓前,將了因殺死,其時了因已收有兩個徒弟,呂四娘因為他們的惡跡並未昭彰,雖然也隨著了因做過一些惡事,但可說是迫於師命,不敢不從;呂四娘念在同是邙山一脈,既然殺了了因,就不再追究他們了。不過經過同門公決,了因這一支人,從此被清洗出邙山派外。


    了因這兩個徒弟從此也就不敢再在江湖上出頭露麵,大約過了十年光景,了因的大徒弟早死,二徒弟出家為僧,自己取名為滅法和尚,他為人深沉之極,幾十年來勤修武功,隻因他畏懼呂四娘,所以在呂四娘生前,他不敢貿然發難。曹錦兒雖然知道有這一個人,但他既然銷聲匿跡,曹錦兒也就幾乎忘記他了。想不到他在獨臂神尼逝世的五十周年,竟然帶了兩個徒弟,突然在邙山出現!


    江南七俠之中,除了呂四娘之外,其餘六俠的武功,既然都是了因所授,滅法和尚繼承了因的武學,也就身兼六個支派的所長,剛才他用“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跌翻兩個邙山派的弟子不過是小試其技而已。


    滅法和尚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後,立即大剌剌地問道:“曹錦兒,你這個掌門人的位子是誰給你立的?”曹錦兒大怒說道:“你憑什麽身份敢來問我?”滅法和尚道:“我師父是獨臂神尼的首徒,我是他碩果僅存的弟子,排起長幼尊卑之序,幾時輪得到你?即算我謙讓不為,你們推舉掌門,也該先向我請示!”翼仲牟冷冷說道:“滅法和尚,你早已不是邙山派的弟子。我曹師姐接任本派掌門,乃是呂師叔生前指定,如何輪到你管?”滅法和尚冷笑道:“當年呂四娘以本門最幼的師妹身份,犯上作亂,誅戮掌門師兄,排斥我們這一支人,我今日正是要把這件案子翻過來,她的措施,我根本就不承認。所以今日掌門人的位子,非重新推定不可!”


    翼仲牟斥道:“了因叛師投敵,當年本派清理門戶,明正其罪,將其誅戮,武林同道,無一異議,鐵案如山,豈容更改?你不念本派前輩對你赦免之恩,竟敢到此胡作非為,我邙山派豈能饒你?”滅法和尚冷笑道:“翼仲牟,你如今身為邙山派一個大宗的宗主,(按:江南七俠分為七支,各為一宗;其中又以甘鳳池、白泰官兩支人最盛,稱為邙山派下麵的兩個大宗。)又是江南丐幫的幫主,在武林中也算得有點名氣了,飲水思源,你對我的師父應該如何感恩戴德?你可知道,你師父甘鳳池的武功也是我師父傳授的嗎?你今日竟敢直呼我師父的名字,隻憑這一點,我就先不饒你!還有你曹錦兒,當年你以晚兩輩的身份,也跟著呂四娘叛上作亂,今日又僭位掌門,更不可恕!如今我有兩條路由你選擇,第一條是你與我單打獨鬥,隻要你接我的十招,我就承認你是邙山派的掌門;第二條是你向我叩頭謝罪,另選掌門,另外還要為我師父建墓立碑,披麻戴孝,好了結當年那樁公案!”


    曹錦兒氣得七竅生煙,不待滅法和尚說完,便即舉起龍頭拐杖向他打去,翼仲牟提起镔鐵拐杖,給師姐掠陣。滅法和尚哈哈一笑,身軀一側,避開曹錦兒打來的拐杖,不先還手,卻向著翼仲牟喝道:“咄,我師父這根禪杖你還不還給我麽?”原來翼仲牟所使的這根镔鐵寶拐,乃是甘鳳池當年在了因身死之後,將了因的禪杖在邙山石壁之中拔出,改成鐵拐,傳給他的大弟子呂青的,呂青因此得了個“鐵拐仙”的稱號,呂青死後,這根鐵拐又傳給他的師弟翼仲牟,故而滅法和尚有此一言。


    滅法和尚聲到人到,但見他一個“盤龍繞步”,閃過了曹錦兒的一拐,立即便搶到了翼仲牟的跟前。翼仲牟一招“雷電交轟”,鐵拐舞起了一道圓圈,隱隱帶著風雷之聲,向滅法和尚的光頭擊下,滅法和尚喝聲:“來得好!”挺肩一接,“蓬”的一聲,擊個正著,翼仲牟忽覺那根鐵拐向旁一滑,心中一凜,說時遲,那時快,滅法和尚早已一掌斫來,掌勢飄忽之極,以翼仲牟那樣的武功,竟也不知他打向哪個部位,剛剛要使“鐵板橋”的功夫閃避,滅法和尚已抓著了杖頭,向前一送,翼仲牟驀覺一股大力撞來,本來以他的武功而論,雖然不是滅法和尚的對手,最少也可抵敵個二三十招,隻因他在前幾天受了孟神通修羅陰煞功所傷,雖得天山碧靈丹調治,元氣仍未恢複,被滅法和尚順著他後仰之勢一送,翼仲牟登時跌翻,鐵拐也給他劈手奪去。可是翼仲牟在跌下之時,也還了他的一掌,掃中他的手腕。


    滅法和尚手腕一縮一伸,翼仲牟跌出了一丈開外,滅法和尚將那根镔鐵拐杖掣在手中,哈哈笑道:“翼仲牟,本門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你還得苦練勤修!”一個轉身,曹錦兒的第三招“五丁開山”剛剛使出,滅法和尚手腕一抬,雙拐相交,但聽得金鐵交鳴之聲,震耳欲聾,曹錦兒虎口酸麻,不敢硬接,杖頭一顫,回杖一戳,竟然用粗重的拐杖使出判官筆的招數,刹那之間,連點滅法和尚的七處大穴,可是滅法和尚繼承了因的武功,曹錦兒這一招雖然厲害,卻是對他無可奈何,但見他鐵拐一揮,也是一招“五丁開山”,鐵拐點了五下,將曹錦兒的招數盡都化開,反而戳到了曹錦兒胸口的“璿璣穴”。曹錦兒迫得回拐防身,又硬接了他的一杖,這一下的勁道比剛才更猛,曹錦兒踉踉蹌蹌地向後連退三步,滅法和尚如影隨形,跟蹤追擊,一拐緊似一拐,將曹錦兒迫得透不過氣來。


    邙山派眾弟子看得驚心動魄,要知曹錦兒是掌門人的身份,親自與敵人動手,眾弟子可不便湧上去助陣。何況滅法和尚聲言要與曹錦兒較量本門的武功,邙山派的弟子若然以多為勝,當著這麽多的武林英傑麵前,縱然勝了,也是有傷顏麵。


    跟滅法和尚來的那兩個軍官也看得目不轉睛,看到了第五招,滅法和尚已經完全占了上風,杖影如山,將曹錦兒籠罩得風雨不透,那兩個軍官鬆了口氣,相視而笑。滅法和尚忽地喝道:“你這兩個蠢娃娃,你們到邙山是作什麽來的?還不趕快掘了呂四娘的墳墓!”那兩個軍官應聲“遵命!”拾起鐵鏟,立即又向呂四娘的墳墓鏟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兩個名叫於郊、裘玉的邙山派弟子跑了出來,他們是白泰官的得意弟子,在邙山派現存的第二代弟子中,武功僅次於翼仲牟、曹錦兒、盧道璘、林錦笙四人,如今曹錦兒正在與滅法和尚對敵,翼仲牟受傷不能再戰,盧林二人這次因事未有參加,他們二人已是邙山派弟子中武功最強的兩個了。


    那兩個軍官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頭也不回,拔出佩劍,反手便迎,另一隻手仍然摣著鐵鏟鏟土。


    白泰官是江南七俠中的“神刀手”,他所傳的刀法以快、狠、多變馳譽武林,於裘二人乃是他的入室弟子,一上來便展開師門絕技,快刀斬落,但聽叮叮當當之聲有如繁弦急奏,竟似有幾十口刀同時斬落一般,快到難以形容。


    可是那兩個軍官竟然頭也不回,就用佩劍反手接刀,施展的也是白家的快刀絕技,劍法刀法本來大有差異,如今他們用佩劍當成短刀來使,雖然一樣是白家的刀法,但因為劍有兩邊鋒刃,斬削的部位,出手的輕重,卻又與短刀不盡相同,於裘二人不懂得適應,攻得快,敗得也快,斬到第十六刀,便聽得嗤嗤兩聲,兩人的手腕都給劃破了一道口子。


    他們雖然斬了一十六刀,卻不過是晃眼的工夫,曹錦兒在這時間之內,隻不過擋了滅法和尚的一招,便見這兩個師弟敗了下來,又驚又怒,險險給滅法和尚的鐵拐打中。滅法和尚哈哈笑道:“你們號稱邙山派的第三代弟子,卻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本門武功未免太粗疏了,你還有臉皮做掌門人嗎?”


    要知了因和尚這一支人若然不是給邙山派清洗出去的話,這兩個軍官便應該算是邙山派的第四代弟子,論起輩分,於裘二人是他們的師叔。雖然白泰官的武藝乃是了因代師所傳,依序類推,了因的徒孫也就等於白泰官的徒弟,但在名義上於裘二人終是長了一輩,長輩敗給晚輩,在武林中是最失體麵的事情。於裘二人氣得七竅生煙,以他們的功力而論,本來可以贏得那兩個軍官的,隻因不適應他們的刀法,致遭敗績,實在感到非常不值,可是他們乃是邙山派中有數的高手,在武林中也是頗有地位的人,他們以師叔的身份敗給師侄,若然不肯認輸,再上去挑戰,那就不唯有失體麵,且是跡近無賴了。因此他們雖然怒火衝天,也隻得一聲不響。


    就在邙山派的弟子大感躊躇,不知再派誰去之際,那兩個軍官又在呂四娘的墳頭上鏟了幾鏟泥土,翼仲牟大叫“反了,反了!”掙紮起來,在他徒弟的手上奪過了一柄鐵尺,便待上前拚命。他剛剛受傷,邙山派的同門豈肯讓他再戰,有幾個人攔著他,另有幾個人跑出去,在這危急關頭,他們迫不得已,隻好以多為勝,先製止那兩個人鏟呂四娘的墳再說。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那幾個邙山派的弟子剛剛跑上墓道,陡然間忽見一個人飛身躍起,有如大鵬般淩空抓落,那兩個軍官,還未來得及轉身,鐵鏟剛剛舉起,便給這個人一手一個,抓著背心,摔將出去,剛剛跌在翼仲牟的跟前,跌得四腳朝天,動彈不得。


    這個人正是金世遺!


    金世遺這一下突如其來,大出眾人意外,想不到他剛剛遭受邙山派的圍攻,如今卻忽然為邙山派出手,擒了那兩個掘墓的軍官。


    滅法和尚雖然以前沒有見過金世遺,但卻是聞名已久,一見他這形貌舉止,立即知道他便是江湖上所說的那個“毒手瘋丐”,不由得心中一凜,想道:“這廝果然名不虛傳,看來武功不在我下。”鐵拐一揮,將曹錦兒迫退三步,隨即仰天笑道:“曹錦兒,你這掌門人卻原來是要倚靠外人來給你撐腰麽?邙山派枉稱名門正派,即算你請外人撐腰,也不該請一個惡名遠播的毒手瘋丐來呀!哈,哈,天下英雄在此,就憑這一點你已掃盡了本派麵子,我今日非把你逐出門牆不可!”


    曹錦兒臊得滿麵通紅,大怒罵道:“誰請外人幫忙來了。你胡說八道,吃我一拐!”她本來想順口罵金世遺的,但話到口邊,轉念一想:金世遺這一舉動到底是幫了她一個大忙,便罵不出來了。何況剛才他們與金世遺由爭吵以至動手的事情,到會的各路英雄親見親聞,又何必自辯?不過曹錦兒既不敢再罵金世遺,又沒有自辯,反來覆去,便隻有罵滅法和尚“胡說八道”,辭鋒便顯得軟弱無力。滅法和尚越發嘿嘿冷笑,顯出絕不相信、一臉鄙夷的神情。


    就在滅法和尚冷笑之時,金世遺也發出刺耳的笑聲,將滅法和尚的笑聲直壓下去,滅法和尚雙眼向他一瞪,道:“你笑什麽?”金世遺道:“我笑你放屁。”滅法和尚拐杖一揮,又把曹錦兒迫退三步,怒道:“我說錯了你麽?”金世遺冷笑道“曹錦兒她是何等樣人,豈能請得動我?”滅法和尚道:“那你到這裏來做什麽?”金世遺道:“曹錦兒雖然平庸,我瞧她不起;呂四娘卻是我平生最佩服的人,我今日特來給她上墳,有誰敢動她的墳頭的一草一木,一撮泥沙,哼,哼,我金世遺就先放他不過!”滅法和尚道:“哦,原來你隻是為了呂四娘?”金世遺道:“你和曹錦兒爭什麽掌門,吵什麽你們本派的公案,這些我全不理。不過,你剛才罵我的話,我可記在賬上了!”滅法和尚聽說他不管邙山派的事情,先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立即答道:“你要與我算賬?好極,好極,待我了結今日之事,一準奉陪便是。”斜眼一瞥,但見金世遺守在呂四娘的墳前,果然並不上前幫手。


    由於金世遺這麽一搞,滅法和尚沒有盡全力去對付曹錦兒,曹錦兒剛才又攻了兩拐,雖則給滅法和尚迫退,也算是動了兩招,滅法和尚一算,他和曹錦兒已先後過了八招,他有言在先,非得在十招之內將曹錦兒打敗不可。


    正值曹錦兒一拐打下,滅法和尚喝聲:“來得好!”一招“潛龍升天”,舉拐相迎,這招正是“伏魔杖法”中一招極厲害的殺手,但聽得“當”的一聲,有如巨棒擊鍾,群山回響,有些功力較弱的弟子,耳鼓都給震破,流出血來,但見曹錦兒的鐵拐彎曲欲斷,成了半個環形,滅法和尚的鐵拐插進環中,跟著一招“翻江倒海”,鐵拐旋風疾轉,曹錦兒被他的大力帶動,身不由己地跟著他的鐵拐旋轉,直打圈圈,眼看就要當場裁倒!


    就在這緊急的關頭,忽聽得一聲嬌斥,但見一團白影,從邙山派眾弟子的頭頂飛越而過,劍光一閃,隨即又是“當”的一聲,這時眾人才看清楚了是穀之華,但見她一劍插入,將兩根鐵拐分開,曹錦兒一時間仍然未能穩住身形,程浩李應急忙搶上,將她扶了回來。


    以穀之華的功力而論,本來還比不上滅法和尚,她之所以能分開兩根鐵拐,純是用巧勁奏功。原來呂四娘的“玄女劍法”,乃是專門適合女子用的,女子的氣力一般都比不上男子,所以這套劍法最精妙的所在就是以巧降力,以奇製勝,玄女劍法與天山劍法齊名,雄渾之處不及天山劍法,而奇巧之處則有過之。穀之華那一劍拿捏時候恰到好處,剛剛趁著滅法和尚的勁力一舉盡發之際,因勢利導,輕輕將他引過一邊,這才能夠輕描淡寫的便將兩根鐵拐分開。這也是因為滅法和尚求勝之心太切,想一下就把曹錦兒擊敗,要不然若他留有三分後勁,用來防備突襲,穀之華就不那麽容易得手了。


    可是,這已經令滅法和尚大吃一驚,尤其看到穀之華是如此年輕的一個少女,吃驚更甚,他還未曾開口,隻聽得穀之華已經說道:“師姐,殺雞何用牛刀,這個凶僧敢在我師父的墳頭動土,理應由我將他打發,請師姐準我替你效勞。”


    滅法和尚詫道:“你是呂四娘的弟子?”穀之華將呂四娘生前所使的那柄霜華寶劍,揚空一閃,斥道:“禿驢,我師父的名字,是你叫的麽?”劍光閃處,一招“玉女穿針”,就向滅法和尚的咽喉搠去。


    曹錦兒這時正在氣喘籲籲,聽了穀之華這一番話,心裏好生為難,要待允許她吧,豈非承認她乃是本派弟子,並且是呂四娘的衣缽傳人?若待不允許吧,又有誰去抵敵滅法和尚?翼仲牟低聲說道:“師姐,難得穀之華自告奮勇,就讓她試一試吧。”曹錦兒想了一想,提高聲音說道:“穀之華你好自為之,打退凶僧,我自有區處。”這說話得甚是含糊,但不啻已承認她是本派弟子了。


    曹錦兒這句話尚未說完,穀之華早已與滅法和尚動起手來,一陣陣的金鐵交鳴之聲,把曹錦兒的聲音掩沒了。


    穀之華自知本身功力不及滅法和尚,一上來便采取攻勢,但見她捏著劍訣,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柔如柳絮,翩若驚鴻,劍勢確是奇幻無方,看得眾人眼花繚亂。滅法和尚將拐杖掄圓,潑水不入,穀之華的出劍雖然是快到了極點,每一劍仍然是被他格開,可是滅法和尚在她的劍光籠罩之下,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反攻。但聽得叮當之聲,不絕於耳,轉眼之間,雙方已交換了十餘二十招。


    參加這次聚會的一眾英雄,除了一個金世遺之外,其他的人無不驚詫!滅法和尚的武功之高,有目共睹,穀之華初出來時,誰不替她擔心?即算是翼仲牟等深知玄女劍法精妙的本派弟子,也隻不過希望她能擋得十招八招,稍稍為邙山派挽回麵子而已,豈知連邙山派的掌門人曹錦兒也擋不了滅法和尚的十招,而她卻居然擋了二十招了,還是絲毫未露敗象!觀戰的一班老英雄們,禁不住大為興奮,她每擋一招,他們就給她喝一聲彩,彩聲如雷,曹錦兒聽在心頭,又喜又惱,麵上一陣青一陣紅,感到滿不是味兒,金世遺偷窺她的麵色,暗暗好笑。


    你道滅法和尚何以在開頭二三十招之內,反而給她迫得處在下風?這裏麵有個原故。原來這玄女劍法,乃是獨臂神尼在晚年的時候練成的,得她傳授的隻有呂四娘一人。獨臂神尼其他各種武功一古腦兒都傳給了了因和尚,就隻除了這一套玄女劍法。滅法和尚繼承了因的武學,對曹錦兒、翼仲牟等人的武功了如指掌,早有防備,隨手破解,毫不費力,隻有穀之華使出的玄女劍法,他師父未曾學過,他當然也是一竅不通。滅法和尚是存著必勝之心來的,他在未摸清楚這套劍法之前,生怕一時失手,貽笑武林,故此不敢輕敵冒進。


    待到過了三十多招,玄女劍法的精華已經大半表露,滅法和尚自忖,穀之華的劍法雖然精妙,功力尚未到一流境界,憑著自己精熟的各種武功,已是有把握能夠勝她,於是轉守為攻,將碗口般粗大的鐵拐霍霍展開,但見杖影如山,劍光似練,轉瞬間又鬥了二三十招。


    一眾英雄看得驚心動魄,彩聲漸漸消沉,戰到分際,忽見滅法和尚大喝一聲,鐵拐橫掃,一招“八方風雨”,招數使出,隱隱帶有風雷之聲,陡然間便似有十數根鐵拐同時向穀之華打來,將穀之華前後左右的退路全部封住。這一刹那,全場靜寂無聲,隻聽得旁邊的人心跳!


    滅法和尚使出殺手,迫著穀之華也施展一招絕妙的功夫,就在眾人目眩心驚,層層疊疊的拐影將穀之華圍得風雨不透之際,突見穀之華淩空飛起,“當”的一聲,劍尖一點杖頭,又向上空升了幾尺,剛剛避開了滅法和尚從“八方風雨”轉為“潛龍升天”的招數!


    有幾位年逾六十的老英雄,當年邙山派清理門戶之時,他們也曾在場作了見證。這時穀之華以絕頂的輕功配合上乘的劍法,使出了這敗中取勝的絕招,他們認得這正是呂四娘當年刺殺了因的殺著,隻道曆史重演,禁不住又喝起彩來。


    可惜穀之華的劍術雖已盡得師門心法,她到底是個初出道的雛兒,怎能與呂四娘殺了因之時相比?要知呂四娘初出道之時也鬥不過了因,她是經過了將近十年,武功閱曆都大有進境之後,又值了因和她的六個師兄惡鬥了一場,功力削減的時候,這才能夠把了因殺掉的。今日穀之華的武功,最多隻能比得上呂四娘初下山的時候,而滅法和尚經過幾十年的修練,卻幾乎比得上師父盛年。但見穀之華在半空中挽了一個劍花,淩空下刺,依樣畫葫蘆,使出了呂四娘當年殺了因的殺手,滅法和尚大喝一聲:“來得好!”掌拐兼施,“呼”的一聲,左掌打出了一個劈空掌,右手鐵拐一挺,趁穀之華身形降落之際,戳到了她的丹田。穀之華的劍尖被他的劈空掌震歪,身子懸空,無法閃避,眼看就要命喪在滅法和尚的鐵拐之下!


    彩聲一變而為驚呼,然而就在這極端危險的時候,穀之華也顯出了她非凡的本領,但見她身子一弓,腳尖在杖頭上輕輕一點,登時倒縱出數丈開外,在場的邙山派弟子,除了曹錦兒、翼仲牟等有限幾人,其他的根本就看不出來,隻道穀之華已被滅法和尚的鐵拐打翻,掩麵不敢觀看!


    金世遺仰天大笑道:“妙啊,妙啊!這叫做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曹錦兒你看清楚了?”他用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震得滅法和尚的耳鼓嗡嗡作響。滅法和尚這一招殺手被穀之華逃脫,正自有點喪氣,再被金世遺縱聲嘲笑,禁不住心頭煩亂,但他怕招惱了金世遺,在這時候又不敢惹他,隻好屏氣凝神,專心去對付穀之華。


    說時遲,那時快,但聽得穀之華一聲嬌吒,劍光如練,又殺上來。穀之華得金世遺提醒,這一上來,劍法又變,但見她有如蝴蝶穿花,蜻蜓點水,劍招一發便收,稍沾即走,以輕靈之極的身法,展開了迅捷多變的劍術與滅法和尚遊鬥。這一來與剛才大大不同,根本就聽不見兵器碰磕之聲,但見鐵拐縱橫,劍光飛舞,穀之華衣袂飄飄,在杖光劍影之中,倏進倏退,穿插往來,比起剛才的高呼酣鬥,更顯得驚險絕倫。


    穀之華的輕功要比滅法和尚稍勝一籌,若然她要全身而退,自有可能,可是她為了師門榮辱,卻非和滅法和尚決鬥不可,這樣時間一長,滅法和尚的功力比她高得多,滅法和尚隻感到有點氣喘,而她卻已是香汗淋漓。


    金世遺心中想道:“這老禿驢口出大言,果然有些真才實學。單打獨鬥,我也未必準能贏得了他。穀之華現在雖然未現敗象,久戰下去,終是難免一敗,我既來到邙山,豈能坐視?”但他想來想去,卻是想不出暗助穀之華的法子,若是施用毒針,對付一般的人,那自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以滅法和尚這等武功,卻必定給他發覺無疑,而且也未必能夠傷得了他。要知穀之華今日乃是為了師門榮辱而戰,若是憑藉外人之力取勝,勝了也不光彩,何況金世遺有言在先,今日絕不伸手管他邙山派的事情,即算金世遺有意與滅法和尚一決雌雄,也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將穀之華替下。


    過了一會,穀之華與滅法和尚又鬥了一百來招,滅法和尚越戰越勇,鐵拐展開,呼呼轟轟,方圓丈許之內,穀之華根本無法近身,但她那一柄劍盤旋飛舞,鷹翔隼刺,輕靈迅捷,卻也不減先前。在旁人看來,他們兩人還是個平手相持的局麵,看不出勝敗的跡象;但在金世遺看來,他聽那兵器偶然間碰擊的聲音,卻聽出了穀之華的真力已減弱了三成,久戰下去,必敗無疑。金世遺的辦法還未想出,心中更為著急。


    那兩個掘墓的軍官,剛才被金世遺用大擒拿手抓起,摔到了翼仲牟的跟前,邙山派的弟子立即將他們縛了,可是當時還沒有餘暇審問,這時曹錦兒見穀之華與滅法和尚短時間難分勝敗,便叫弟子將那兩個軍官推過來,與翼仲牟商量怎樣處置。應邀前來觀禮的一位老英雄,是北京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霍寶猷,忽然走過來悄悄說道:“這兩個人都是禦林軍中甚得重用的統領,得過皇上賞穿黃馬褂。高的這個叫耿純,矮的這個名叫秦岱。”


    說話之間,那兩個軍官已被推了上來,耿純雙眼一翻,大聲說道:“曹錦兒,你待把咱怎樣?”曹錦兒怒道:“你們敢上邙山搗亂,毀墓掘墳,罪無可恕,掌刑弟子過來,將他們杖打三百,驅逐下山!”秦岱大笑道:“曹錦兒,你有這個膽子?除非你敢把我們殺了,否則侮辱朝廷命官之罪,不但你擔當不起,邙山派也擔當不起!你們邙山派比少林寺如何?少林寺與朝廷作對,兀自給一把火燒了。若無膽殺我,我必報仇!”


    要知邙山派自獨臂神尼創派以來,便是以反清複明為誌,呂四娘連雍正皇帝也殺了,何懼乎兩個軍官?可是邙山派的反清複明是暗中進行的,呂四娘刺雍正之事,武林中雖然盡人皆知,但那也隻是私下傳講,絕不敢公開場合談論。至於朝廷方麵,更是引為隱諱,不肯承認皇帝是被人刺殺的。正是因此,所以朝廷雖然痛恨邙山派,卻還不敢公然討伐。


    周潯的弟子程浩,在邙山派第三代的弟子中,位置僅在曹錦兒、翼仲牟之下,名列第三,他性情比較深沉,一聽這兩個軍官的口氣,暗叫不妙,便將師兄翼仲牟拉過一邊,悄悄說道:“呂姑姑在三十多年前刺殺雍正一事,清廷對咱們邙山派實是含恨已久,隻是未曾抓到藉口來毀咱們,咱們雖然暗中反清,表麵上卻從未幹過殺官占府之事,沒有把柄落在朝廷手裏,今日犯不著為了兩個禦林軍軍官,與朝廷公開作對。”翼仲牟一想,確是不能不有顧慮,心想:“即算把這兩個家夥殺了滅口,當著這麽多人,人多口眾,事情也難以隱瞞。殺又殺不得,放又放不得,這卻如何是好?”


    曹錦兒被這兩個軍官頂撞,怒不可遏,但一想到其中利害關係,卻也不禁有些氣餒,但為了麵子,又不能放過他們,想了一想,冷冷說道:“你們到此掘我邙山派長輩的墳墓,我隻按武林規矩處置,誰管你們是不是朝廷命官?”口氣已然軟了許多。耿純冷笑道:“你既不承認我們是邙山派的弟子,我們也不承認你是邙山派的掌門,你向我們擺什麽掌門人的身份?談什麽武林規矩、家法處置?即算我們是偷墳掘墓的強盜,你也隻能送我們到官府衙門裏去,豈能擅用私刑?朝廷難道是沒有法律的麽?”他這一番話打的官腔,卻也有他的一番歪理,曹錦兒氣得渾身顫抖,正待不顧一切,喝令掌刑弟子執行,那秦岱又冷笑說道:“曹錦兒,你是有身家產業兒孫的人,我們拚掉舍了性命,你也難免抄家滅族之禍,我言盡於此,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曹錦兒的夫家乃是涿縣的名門大族,丈夫並不是武林中人,秦岱出言恫嚇,正說到她心中恐懼之處,她縱然不惜自己,卻不能不怕連累夫家。她眼光一瞥,隻見翼仲牟與程浩麵色沉重,暗暗搖頭,似是示意叫她不要輕舉妄動。


    曹錦兒正在為難,忽聽得金世遺怪聲笑道:“曹錦兒,這兩個寶貝是我金世遺拿來的,你怎麽擅自處置?要審他也輪不到你來審!”原來金世遺趁著一部分人注意場中的惡鬥,一部分人注意曹錦兒的時候,悄沒聲地便走了過來。


    翼仲牟大喜,急忙說道:“金老兄,你盡管提去!”曹錦兒雖然氣憤,卻也樂得脫了關係,不作一聲。金世遺哈哈大笑,一手一個,抓起了那兩個軍官,又回到了呂四娘的墳前,麵對著滅法和尚與穀之華,這時穀之華與滅法和尚已鬥了二三百招,穀之華香汗濕透羅衣,身形顯得比前遲滯,劍法也沒有剛才那樣靈活了。


    金世遺將那兩個軍官往地上一摜,仰天大笑三聲,突然雙眼一睜,滿麵殺氣,嚇得那兩個軍官魂不附體。


    山頭上所有人,登時都把目光集中在金世遺身上,連穀之華與滅法和尚這一場精彩之極的大戰,也顧不及看了。


    但見金世遺將那兩個軍官踏在腳下,大聲笑道:“我一無父母,二無妻室,三無產業,四無子孫,上不怕天,下不怕地,你們的韃子皇帝,若然撞在我的手上,也要打他三百拐杖,殺你們這兩個小小的軍官,隻當踩死兩個螞蟻!”那兩個軍官嚇得魂飛魄散,心裏叫苦不迭,他們恃著禦林軍軍官的身份,可以威脅曹錦兒,可以威脅所有邙山派的弟子,但落在金世遺的手裏,卻是毫無辦法。這兩個人中耿純脾氣較硬,拚著豁了性命,把心一橫,罵道:“你這個千刀萬剮的毒,毒——哎喲,喲——”他那“毒手瘋丐”四個字還未曾罵得出口,但覺體內好像有千百條毒蛇亂竄亂咬,痛得死去活來,恨不得當真死了那還好些,偏偏卻死不了,雖然奇痛攻心,神智卻是清醒得很!


    金世遺笑道:“哈,你這兩個狗頭怎麽不罵了呀?你想激我殺掉你們麽?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老子還要慢慢消遣呢!”雙腳踏在他們背心的“歸藏穴”上,這是奇經八脈交會之點,金世遺腳尖稍稍用力,這兩個軍官慘過受天下最厲害的酷刑,慘叫狂嗥,就像兩隻受了傷的野獸,許多心腸稍軟的人,都掩了耳朵,不忍卒聽。


    這兩個軍官乃是滅法和尚的愛徒,滅法和尚叫他們上京鑽營,鑽到了禦林軍統領的位置,本來早就算定有今日大鬧邙山之事,所以將他們帶來,準備了一著棋子,作威脅邙山派的工具,做夢也想不到會憑空殺出一個金世遺來!這時聽得自己的兩個愛徒慘叫狂嚎,入耳刺心,饒是滅法和尚有幾十年靜修的功夫,也禁不住怒火攻心,心神散亂。


    穀之華這時正處在下風,她專心一意對付滅法和尚,眼中所見,隻是滅法和尚那根鐵拐,耳中所聽,隻是為了辨別鐵拐打來的方位,盡管金世遺鬧得天翻地覆,她卻有如不見不聞。這樣一個分心,一個專注,登時將形勢扭轉過來,但見穀之華趁勢反攻,劍氣如虹,寒光匝地,刷刷幾劍,把滅法和尚殺得連連後退!


    滅法和尚暗叫不妙,即算他這時要抽出身來去鬥金世遺,其勢亦所不能,急忙定下心神,重施殺手。腳跟剛剛站定,隻聽金世遺又在那邊罵道:“呂四娘是我平生最欽仰的人,你們敢掘她的墳墓,我非得重重地教訓你們不可。現在我有兩條路給你們選擇,你們若不認罪,我就拚著三天三夜不睡,陪伴你們,我有十八種刑罰,一樣一樣,讓你們受用;你們若肯認罪,聽我所言,嘿,嘿,我看在你們肯認錯的份上,也許可以饒了你們。”那兩個軍官一聽,若不認罰,要受三日三夜的酷刑,這等酷刑片刻也自難捱,何況三日三夜?急忙叫道:“我們知錯了,我們認罪了!”


    金世遺道:“空口認錯,不能算數。先在這墳前叩三個響頭,給呂四娘老前輩賠罪!”雙腳提起,放了那兩個軍官,那兩個軍官爬起身來,立即叩頭有如搗蒜,一口氣磕了六七個響頭,遠遠超過了金世遺所定之數。


    金世遺忍住了笑,又道:“左右開弓,各打自己耳光二十,打一下要罵一聲,罵你自己是混賬王八蛋,瞎了眼的龜兒子!”那兩個軍官到底是禦林軍統領的身份,這樣侮辱自己的話如何罵得出口?方自躊躇,金世遺突然一聲冷笑,提起了鐵拐,瞪眼罵道:“好呀,你們的骨頭居然很硬,不肯罵嗎?我倒要試試看,你們的骨頭是不是真硬?”作勢便要打下,那兩個軍官連忙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地自打耳光!打一下罵一下,“王八蛋”、“龜兒子”之聲,叫得震天價響!


    滅法和尚氣得七竅生煙,眼見愛徒在天下英雄麵前,受金世遺這等淩辱,他這個做師父的麵子何存,即算奪得邙山派的掌門之位,這恥辱也是終生難洗的了!


    高手比鬥,哪容稍稍分心?滅法和尚剛剛站穩了腳步,與穀之華打成平手,這時一動了氣,氣躁心浮,穀之華突然一招“白虹貫日”,霜華寶劍寒光疾吐,刺到他的咽喉,滅法和尚急忙倒退閃避,但聽得“刷”的一聲,僧袍已給穀之華一劍穿過。幸而滅法和尚仗著精純的內功,吞胸吸腹,劍尖就差那麽半寸,沒有傷著他的皮肉,可也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隻聽得金世遺又在那邊大聲吩咐道:“你們這兩個王八蛋果然聽話,現在再罵,罵這個老禿驢,是他將你們帶來的,他要做掌門,卻叫你們受罪,你們理該罵他,我看誰罵得最狠,我就先放誰。”


    武林之中,師徒有如父子,要徒弟親口來罵師父,端的比任何侮辱還要難受得多!耿純大叫道:“金世遺,你殺了我吧!”金世遺冷笑道:“嚇,你不肯罵?你想死麽?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拐杖一戳,“卜”的一聲,在他背心的“歸藏穴”重重戳了一記,耿純慘叫一聲,但覺五髒六腑都好像要翻轉過來,痛得在地上打滾,金世遺道:“你罵不罵,不罵還有更厲害的讓你嚐嚐。”隨手又把拐杖頂著秦岱的後心,喝道:“還有你呀,你罵不罵?”


    秦岱嚇得魂不附體,急忙罵道:“賊和尚,賊和尚!”耿純也跟著罵道:“老禿驢,老禿驢!”金世遺喝道:“我聽不見,大聲一些!好!你們兩個比賽,看誰罵得狠些!”金世遺提著拐杖,瞪眼看著他們,耿純、秦岱不敢不罵,第一句最難罵得出口,一罵出口之後,廉恥之心便已喪盡,第二句、第三句……就跟著滔滔不絕,滅法和尚所做的好些壞事,都從他這兩個心愛的徒弟的口中罵出來了!


    秦岱、耿純這一頓破口大罵,邙山派的弟子聽了,痛快之極,他們罵一聲“老禿驢”,邙山派的弟子就拍掌叫一聲“好!”滅法和尚一句句一聲聲聽得分明,氣得死去活來,既恨金世遺,也恨徒弟太不爭氣。


    金世遺將秦岱、耿純推前幾步,雙掌按著他們的背心,讓他們正麵向著滅法和尚,縱聲大笑道:“好,好!罵得痛快!再罵,再罵!”滅法和尚暴跳如雷,猛地喝道:“金世遺你辱我太甚,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正待擺脫穀之華,跳出圈子與金世遺拚命,話聲未停,隻聽得“哢嚓”一聲,穀之華淩空躍起,疾風般的一劍削過,滅法和尚的肩膊給她削去了好大一片皮肉,連肩胛骨也給劍鋒割裂了!


    金世遺雙掌一收,笑道:“你們罵得很好,可以將功贖罪了,滾吧!”秦岱、耿純如聞大赦,以袖掩麵,哪敢再看師父,急急忙忙地鼠竄而逃!


    金世遺哈哈大笑,跳了出來,向著滅法和尚說道:“你敢上山掘呂四娘的墳墓,你便不說,這筆賬我也是要與你算的。但你今日已受了傷,我金世遺可不願欺負受了傷的人,等你養好傷之後,我隨時候教!”


    滅法和尚敗在穀之華的劍下,氣恨之極,可是他受傷非淺,此時此際,莫說再鬥金世遺,即使穀之華他也打不過了。滅法和尚一想,若要出氣,隻怕就得送掉老命,這口氣便不由得他不咽下去。當下扔下了兩句門麵話,在邙山派的弟子呼喝聲中,拋下鐵拐,狼狽逃下邙山。


    穀之華插劍歸鞘,走到曹錦兒麵前施了一禮,稟道:“仰仗師父庇護,師姐威風,弟子穀之華已將凶僧驅逐下山,特來繳令!”其實她這一番敗中取勝,全仗金世遺的妙計將滅法和尚激怒,到會的人,誰不知道?曹錦兒心中亦自明白,穀之華這番話隻是為了顧全她掌門的麵子而已。


    翼仲牟道:“師姐,穀之華殺敗凶僧,對本門大有功勞,對她的處罰是否可以從寬,仍準她留在門牆之內?”曹錦兒毫無歡悅之容,淡淡說道:“我自有區處,師弟你不必多言。”翼仲牟討了一個老大沒趣,隻好退下。


    這時所有的眼光又都集中在曹錦兒身上,曹錦兒含羞帶怒,避開了穀之華的施禮,站起來,緩緩說道:“穀之華,你今日驅逐凶僧,保全了你師父的墳墓,念在此處,我對你特別寬容,寶劍劍譜,都不必繳回,但你的父親乃是邙山派的公敵,邙山派不能留你,我準你自立門戶,也準你與我的呂姑姑保留師徒名分,春秋祭掃,你可以上邙山上墳,但你卻不可用邙山派弟子的名義在外招搖了,好,你好生去吧!”


    此言一出,即算邙山派的弟子之中,亦有許多人認為過分,可是大家懾於掌門師姐的威嚴,都噤不作聲。翼仲牟剛剛碰了一個釘子,也不便再說了。


    過了半晌,程浩走上前來,緩緩說道:“穀之華今日驅逐凶僧,為本派立了很大的功勞,請師姐開恩,是否更可以從寬處理?”曹錦兒板起麵孔,冷冷說道:“我不追她繳回寶劍劍譜,又準她自立門戶,作為本派的旁支,這已經是寬大之極,還要怎樣開恩?她父親是本門的大仇人,你敢不敢擔保將來有事之時,她胳膊不向內彎?心向親父?與其將來鬧出事情,何如現在防患未然,請她出去?”曹錦兒這番話純是為本門著想,確實也有理由,程浩雖然相信穀之華不會再認那個大魔頭做父親,可是叫他擔保,他卻不敢負這幹係,被曹錦兒說了一頓,隻好默不作聲。


    老英雄霍寶猷自恃與邙山派兩代都有交情,走出來道:“貴派清理門戶,老朽外人,本來不應多說。但想呂四娘隻有這個弟子,若將她的衣缽傳人逐出門牆,她泉下也不心安。是否可以念在呂四娘的份上,準她留下?”霍寶猷倚老賣老,措辭失當,言下之意,倒似乎有點責怪曹錦兒了。曹錦兒勃然變色,說道:“我呂姑姑平生嫉惡如仇,若她知道誤收了大魔頭孟神通的女兒做徒弟,隻怕她的處置比我更要嚴厲!”霍寶猷甚為沒趣,心想:“若是呂四娘在生,她深明道理,一定不會這樣做。”可是呂四娘已死,誰能將呂四娘起於地下,再去問她?


    霍寶猷的拜把兄弟許安國看不過眼,走上來道:“剛才我聽柳行森老弟所說,兩湖大俠穀正朋收留孟神通的遺嬰的時候,曾說過這樣的話:父母有罪,嬰兒無罪。這位穀姑娘得到兩湖大俠的教養,又得呂四娘十載的熏陶,縱有惡根,亦當去盡。何況我適才看她行事,明知不敵,也肯出來拚命力鬥凶僧,確是維護本門的好弟子。曹女俠請你三思,再行考慮,是否可以收回成命?”許安國這番說話通情達理,曹錦兒也有點動容,可是麵子難下,仍然說道:“我也但願她是俠義中人,但她父親是本門仇敵,此事非比尋常,我寧願讓武林同道認我嚴厲寡情,我也不敢給本門留下一個心腹之患!”


    說來說去,曹錦兒總之是不放心。穀之華淚光瑩然,好幾次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就在這時,忽聽得金世遺哈哈大笑之聲,跳出場來,將穀之華一把拉了就走。


    曹錦兒嚇了一跳,隻當金世遺要來鬧事,卻見金世遺一把拉著了穀之華,仰天笑道:“大丈夫正當獨往獨來,一空依傍!穀姑娘,你是巾幗須眉,女中英傑,何苦受這個臭婆娘的悶氣?依我說呀,她要你自立門戶,那正是求之不得,去休,去休!”不由分說,拉起穀之華便走。


    其實穀之華若肯再三求情,按照武林規矩,在師父墓前,向掌門師姐立下最嚴厲的生死甘結,發誓永遠服從掌門人的命令,決不背叛本門,勾結“外人”(即使這個人是她的生父),那麽曹錦兒有了保證,再加上武林前輩的說情,曹錦兒下得了台,她必定會趁勢收篷,準穀之華仍留在門牆之內。穀之華和許安國都聽出了她最後那一段話,口氣已有點鬆動,可是許安國究是外人,他不便叫穀之華這樣做;而穀之華呢,她一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後,雖然早就下了決心,不會再認孟神通做她的父親,可是她在天下英雄之前,向曹錦兒如此屈辱,低頭服軟,並聲言與她的生父為敵,她也有她少女的矜持,如何能咽得下這一口氣?這也就是穀之華一直淚光瑩然,好幾次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的原因。


    這時穀之華心想,事已如此,再留在邙山派內,也實在沒什麽意思,她被金世遺扯著了衣袖,身下由己地跟他走了幾步,忽然一下摔脫,金世遺叫道:“你還留戀什麽?此時不走,尚待何時?”穀之華走到師父墓前,叩了三個響頭,朗聲說道:“師姐在上,小妹今日拜別了!”


    曹錦兒被金世遺罵她做“臭婆娘”,氣得渾身發抖,但一來金世遺剛才替她處置了那兩個軍官,消除了邙山派的禍患,又因此而激怒了滅法和尚,讓穀之華得以從容取勝,保全了邙山派的麵子,縱然曹錦兒不便向他道謝,也總不能再叫眾弟子去圍攻他。二來以曹錦兒的身份,也絕不可以與金世遺胡罵一通。因此雖然氣得渾身發抖,卻實在拿金世遺沒有辦法。這時穀之華向她拜別,她把一腔怒氣都發泄在穀之華身上,側身避開,不受穀之華的禮,冷冷說道:“從今之後,我不是你的師姐,你也不是我的師妹,你愛跟什麽人,我管不著!”


    金世遺冷笑道:“曹錦兒,你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了。不是看在呂四娘份上,我今日就叫你吃我一頓拐杖!”曹錦兒氣得七竅生煙,龍頭拐杖一擺,未曾說話,金世遺驀然雙眼一翻,喝道:“你敢再說半句話!”曹錦兒確是有點怕他,見他目露凶光,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話也說不出來,金世遺哈哈大笑,連呼痛快,拉著穀之華便下邙山。正是:


    獨往獨來何足懼?是清是濁自分明。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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