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入深冬後,氣溫一日冷過一日,晴朗的日子卻越發多了起來。


    窗外三兩個男生嬉笑打鬧著經過,紀馳摸了摸後腦勺,睡眼惺忪地抬起臉:


    “下課了?”


    “已經放學了。”


    俞橙應道,將書包從抽屜裏取出,拉好拉鏈。


    “臥槽?”紀馳猛眨兩下眼,“最後一節是不是班主任的課?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話音未落,他自己先笑起來,緊接著,俞橙也跟著哼哼笑。


    “是班主任的課沒錯。”小姑娘眉眼彎彎,“她本來想朝你扔粉筆的。”


    “騙誰呢,我這輩子已經和語文說再見了,她才懶得管我。”


    “可你趴著睡覺有礙觀瞻。”


    紀馳把唇一勾:“你哥我睡覺的時候也很帥。”


    俞橙撇開眼,手上背書包的動作一頓,又重新扭頭看他。


    他今天來上學,下回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來,有件事得現在和他說說。


    少女的眼神清澈至極,卻隱隱含著一絲猶疑,淺淡地投射進紀馳的瞳孔中。


    她深吸了一口氣,櫻唇輕抿,暫未吐出任何詞句。


    紀馳頓時覺得胸腔一陣發麻。不是上課睡覺被教導主任抓到的那種驚悚,而是心髒供血不足導致的緊張。


    胸口砰砰幾聲,大腦似乎也有點缺氧。


    要老子命了這是。


    他咬咬後槽牙,搭在腿上的右手攥了攥。


    自從上次送俞橙回家,紀馳晚上就寢時幾乎沒休息好過。


    他想表白啊。


    該咋說呢?


    什麽時候說比較好?


    今天下午第一節課,他撐著腦袋看走廊欄杆上麻雀嬉戲,心裏尋思著,幹脆周末把小姑娘約出來,買一大束玫瑰花,來個浪漫告白。


    簡簡單單決定之後,紀馳放鬆心情開始睡覺,睡得通體舒暢,一覺睡到放學。


    結果現在他就把持不住了。


    俞橙看我幹什麽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想說什麽?


    “那個......”紀馳把椅子往後挪了挪,腰杆挺直,高挺的鼻梁竟滲出一層薄汗,“你有話要說?”


    俞橙點頭。


    然後搖頭。


    然後又點頭。


    “我......那個......我覺得今天有點冷。”她的聲音一字一字減弱,最後一個字就像吹氣一般。


    紀馳咽下口水:“冬天嘛。”


    “你不冷嗎?”


    冷?


    他熱得要爆炸了。


    紀馳故作矜持:“你到底想說什麽?”


    俞橙的小腦袋縮了起來,軟軟的額前碎發遮住了眼:


    “我......”


    “我喜歡你。”


    眼前的小腦袋驀地顫了顫,連帶著整個肩膀也猛抖了一下。


    俞橙飛快抬起頭,杏目圓睜:“你說什麽?”


    紀馳深吸一口氣,費盡全力穩住聲線:


    “我說我喜歡你。你沒有耳朵嗎,傻橙子。”


    “傻橙子”三個字又酥又癢,像小蟲子般鑽進俞橙耳中肆意作亂。


    隻聽“咚”的一聲,小姑娘原想站起來,卻撞到了小腿肚跌回椅子上。


    “那個......”她緊緊咬住下唇,“你別開這種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


    紀馳的眼神十分篤定,豁出去般用上了這輩子最誠懇的表情。他的眉頭微微聚起,睫毛不卷卻十分濃密,襯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晶瑩剔透,宛若夜空明星。


    俞橙咬住下唇,不著一語。


    她的膚色漸漸變得煞白,仿若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兩人沉默相對之中,紀馳的心也漸漸涼了下來。


    他依舊勾著唇角,往前傾了傾身:


    “小橙子,你......”


    “我不喜歡你。”俞橙驀地冒出一句。


    “你說什麽?”


    俞橙被他突然冷下來的語氣嚇了一跳:“......你明明聽見了的。”


    她的心跳聲同樣很大,莫名其妙的,令她感到害怕。


    紀馳坐遠了些:“你真的不喜歡我?”


    他並不善於掩飾自己的情緒,眼角略微耷拉下來,眼神像隻受傷的小獸。


    這是紀馳人生中第一次向女孩子表白,不是沒有猶豫過,也不是沒有思索過,但此刻憑著少年意氣說出口,心中的火焰驟然被冷水澆滅的感覺,是他事前溫習百遍也體會不到的。


    俞橙呆怔了良久,一言不發。


    上次在派出所,紀馳媽媽雲淼送俞橙回家,以為俞橙是紀馳的女朋友,就加了俞橙的微信。前些天她找到俞橙,想讓俞橙問問紀馳,願不願意和媽媽一起過生日,紀馳的生日就在下個月。


    這就是俞橙想和紀馳說的事情。


    她覺得母子和好是件好事,因此應承下來,卻又深知紀馳對雲淼的抵觸,所以吞吞吐吐,不敢直白言說。


    眼前的英俊少年忽而冷笑起來:


    “我知道你想和我說什麽了。”


    俞橙:“嗯?”


    “你想換同桌對吧?”紀馳站起來,“你那個姓駱的青梅竹馬已經告訴我了。”


    俞橙:“我是和他討論過,可那都......”


    都多久前的事兒了。


    “你不找我討論,找他討論幹什麽?”


    俞橙應不出半字,櫻唇抿著,眉眼下垂。


    她腦中一團亂。


    曾經她的確想要換同桌,也下定決心,除了學習成績,其餘什麽都不關心。


    可是現在呢?


    剛才才破口而出了“不喜歡”,現在是否應該堅定原來的想法,才算言行一致?


    紀馳忽的又笑了,嘴角輕輕揚著,適才的緊張、焦慮,甚至被拒絕的傷感、氣憤,通通掃蕩一空。


    “其實也沒什麽。”他聳聳肩,盡全力使自己的呼吸顯得平穩輕快,“這個位置,馬上就沒有人了,不存在換不換同桌一說。”


    語畢,椅腳嘩啦一聲,少年跨出座位,後又將椅子推回原位,整齊擺正了。


    “瞧你嚇的,你該去看看醫生,臉這麽白,說不定貧血。”


    俞橙搖頭,眼睛定定望著他。


    “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好吧?”


    俞橙搖頭,又點頭,很快停下,覺得什麽動作都不對。


    “紀馳......”


    她的聲音仍舊如貓叫般細,羽毛般輕。


    “有緣再見。”剛說完,他便覺得自己真他媽老土,真他媽不瀟灑,可盡管這樣,還是忍不住補上了一聲,“小橙子。”


    就這樣,紀馳铩羽而歸,人生中第一次告白以慘敗告終。


    這個蠢同桌,這個鬼地方,這張硬得要死的課桌,這段傻逼得不能再傻逼的初戀,拜拜了您嘞。


    ***


    逼仄擁擠的筒子樓裏,小孩的哭聲,夫妻吵鬧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平日裏聽來無甚感覺,今日鑽進耳裏,比打樁機還要嘈雜一千倍。


    紀馳關上家門,將書包扔到沙發上,走去廚房倒點水喝。


    “小紀回來啦?”


    住在隔壁的裴阿姨正在廚房裏炒菜,此刻見了他,滿眼是笑。


    裴阿姨近幾周常出入紀馳家。盡管紀泉幫不上她家什麽忙,裴麗卻十分殷勤地為紀泉燒菜做飯。眼看著消瘦的父親慢慢豐足起來,紀馳嘴上雖不說什麽,心裏還是支持他們往來的。


    紀馳問了聲好,沒心思應付,拿起杯子就往房間裏走。


    “阿馳。”紀泉叫住他,“裴阿姨買了點水果,你要不要吃幾個?”


    “不用。”


    紀泉眨了眨疲憊的眼睛:“心情不好?”


    紀馳也不應,徑直往房間裏去了。


    房門關上後,他才瞧見自己床上坐著個小姑娘,小姑娘手裏捏著他的飛機模型,歪著腦袋左瞧瞧右看看。


    “小雅。”紀馳擠出笑,“好久不見啦。”


    陶雅早已放下手裏的玩具,飛奔到紀馳懷裏:“阿馳哥哥有想小雅嗎?”


    “當然有了。”


    “小雅也想阿馳哥哥。”陶雅眯起眼睛笑,“還有橙子姐姐。”


    橙子姐姐......紀馳笑意加深,不過片刻,臉色便沉下來。


    陶雅牽住紀馳的手:


    “今天媽媽跟我說,要想在阿馳哥哥房間裏玩,就必須安安靜靜,不能打擾哥哥學習。”


    紀馳摸摸她的腦袋。小女孩柔順的頭發軟軟滑滑,不知怎的,又勾他想起另一個軟萌的蠢蛋。


    “阿馳哥哥,我聽媽媽說你已經考上大學了,怎麽還要學習啊?”


    “書是讀不完的,男孩子要上進,有理想。”紀馳補充道,“女孩子也一樣。”


    “阿馳哥哥就是厲害!”


    “你好厲害啊。”


    “好厲害啊紀馳。”


    “紀馳,你真厲害!”


    ......


    他的蠢同桌誇他的時候,也像陶雅一樣,大大的眼睛明亮而真誠,充滿了崇拜。


    可為什麽就僅此而已呢?


    也許是因為他還不夠厲害吧。


    是啊,他還可以更厲害、更厲害一點。


    “阿馳怎麽不吃晚飯?小雅,你去叫哥哥來吃飯好不好?”


    陶雅搖頭:“媽媽,阿馳哥哥剛才說過了,等一會再來吃。”


    紀泉:“你別管他了,他晚點會來吃的。”


    裴麗:“不是保送了麽,還這麽辛苦做什麽?”


    “好像還要參加別的比賽吧。”


    “不是......之前準備全國比賽的時候,也沒有這麽辛苦吧?”


    紀泉回想一下,似乎的確如此。


    他扭頭瞧了瞧兒子房間緊閉的房門,想不出所以然,便作罷不想了。


    兒子比他強,比他有主見,他管不來,也不必管。紀馳未來一定會有出息,紀泉相信這一點就足夠。


    *****


    “想什麽呢?”


    許茵拍了拍俞橙的肩膀,坐到她旁邊的位置上。


    “......沒有啊。”


    “還說沒有,我坐在後麵,看你從下課鈴響一直發呆到現在呢。”


    俞橙摸摸鼻子:“噢,我化學單元考沒考好,在想題呢。”


    俞橙考了九十分,許茵隻考了七十分,她極其不願與俞橙討論這個問題。


    “我都忘記跟你說了,昨天晚自習課間,班主任來找我,叫我搬到你旁邊來坐呢。”


    俞橙猛地精神起來,杏目瞪大了,很是驚詫:


    “啊?那......”


    “你想問紀馳是吧?”許茵早就猜到了她的反應,“班主任說,紀馳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回班上課了。”


    俞橙睫毛輕顫:“那他都在哪呢?在......在家裏嗎?”


    “哈哈哈,我也這麽以為。可班主任跟我說,紀馳幾乎每天都來學校,所有時間都泡在計算機實驗室裏,連籃球比賽都不怎麽打了呢。”


    “他還要參加什麽競賽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都保送清華了,還有什麽比賽比全國大賽更厲害的嗎?”


    兩個女生對計算機競賽一竅不通,幹瞪眼一陣,許茵抬手在俞橙麵前晃了晃:


    “你怎麽又發呆了?想你同桌了?”


    “哪有!”


    俞橙忽的抬高聲音,倒是嚇了許茵一跳。


    她自知失態,慌忙接話:“咳咳,那你換不換位置啊?”


    許茵挑起眉毛:“當然不換了。我剛來的時候受了紀馳那麽大禮,都答應了人家,怎麽能反悔?再說萬一紀馳回來看到我鳩占鵲巢,那我豈不玩完?”


    “他不會回來了。”俞橙低聲囁嚅道。


    “你說什麽?”


    俞橙搖搖頭:“沒什麽,自言自語呢。”


    許茵將臉貼近些,朝她眨眨眼,唇邊含笑:“有空來找我玩呀,別老一個人悶著。不然紀馳回來看到你越來越呆,可能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你呢。”


    課間幾分鍾,兩個小姑娘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不知有意無意,許茵提了多次“等紀馳回來”,饒是上課鈴響了,這幾個字還在俞橙腦瓜子裏亂竄,沒一刻消停。


    半節化學課報廢了。


    他明明走了,她一個人霸占著整張桌,東西愛放哪放哪,腿愛伸哪伸哪,為什麽心裏總不能空曠起來,為什麽還要受這個壞蛋的影響。


    俞橙根本搞不明白。


    *


    我喜歡你。


    小姑娘脊梁骨一凜,肩膀也隨之顫了顫。


    又想起來了。


    少年的表情那樣局促,眼神那樣熱烈,玩世不恭的臉上浮起的潮紅,英挺峻峭的眉峰蹙起的褶皺,甚至比她親眼瞧見的那天還要清晰。


    “你怎麽了?”駱言庭問道。


    少女慌忙低頭:“沒事。”


    駱言庭驀地有些不是滋味。


    俞橙在他眼中,從來不是呆呆傻傻的模樣。她淡定、真誠,外表柔弱,內心卻剛強,是個很有原則、很有主見的女孩。可最近這段時間,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時常心不在焉,麵上總籠著沉鬱之色,有時甚至做著數學題也能發起呆來。


    這些變化都因了某個轉折點,某件事,某個人。


    駱言庭不依不饒:“聽說你這幾次理科考試都退步了幾分,有什麽心事嗎?”


    “沒有啊,我很好。”


    “你有新同桌沒有?”


    “還沒,自己一個人坐很舒服。”


    駱言庭下頜咬緊,默默將自己餐盤裏的秋刀魚夾到少女的餐盤上:


    “你有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


    俞橙淺笑:“真的沒什麽好說的。”


    駱言庭放下筷子,眼神直直攫住少女瞳孔:


    “在你心裏,我究竟是你的什麽人?”


    問完這句話,駱言庭既緊張,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這個問題如鯁在喉,已經煩擾他很久很久了。


    俞橙霎時懵了。


    “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除了好朋友呢?”


    “啊?”


    俞橙露出標誌性的呆傻目光。


    駱言庭歎口氣,眼神依舊堅定:


    “除了好朋友,還能不能有別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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