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次日黎明前方停,長安城白雪成災,各家各戶門前積雪竟有三尺厚。


    太陽撕破雲層露出圓圓的臉,燦爛陽光照耀大地,熱量全部被融化的冰雪吸收,天氣冷得出奇,水珠落在地麵立刻結成冰珠,趕去學堂的孩童流著的鼻涕很快就會結凍,昔日喧鬧的街坊角落蜷曲著凍死的流浪貓狗,賣吃食的小販用被窩裹著胡餅站在路邊蹦跳著讓身子暖和些。


    滿世界的白雪人看久了眼會花,都說瑞雪兆豐年,隻是這雪下得早了,大的成了災就不喜慶,光是掃雪鏟冰就讓人煩惱頭痛。


    亮王王府的下人愁眉苦臉掃著雪幹著活埋怨著雪大天冷活多太累。


    總管剛才在世子夫人何玉蘭那裏因為天冷手爐不夠使的小事挨了一頓臭罵,陰著臉叫來兩個奴仆,讓他們到帳上支錢立刻去買手爐,特意囑咐道:“就買三分銀子的那種。”


    總管對於府裏帳上的銀錢清楚的很,這才中旬就已經將一個月的用額全部支出去了。


    天這麽冷,王府幾百個主子冬季的新衣還未做,光這一項便是幾萬兩銀錢,日常吃用每日緊著點也需兩千兩銀子,宗室皇親之間往來人情費一個月也要近四、五千兩銀錢,這麽粗算一下這個月就要十幾萬兩,還不算天冷各屋燒炭錢、幾百個主子一千多奴仆的月錢。


    王府如今窮得連一萬兩銀票也拿不來,若不是已經這幅窮光景,何玉蘭不會去打明王幹女兒謝玲瓏開得福臨門的主意,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王府的臉被丟盡不說,被鳥群襲擊,還被明王敲詐五萬四千兩銀子,弄得沒有銀票支付,隻能將一件價值十萬兩先先帝賜的古董長頸美人瓶相抵。


    總管瞧見何玉蘭跟前的二等奴婢綠琴快步小跑過來,一陣緊張,道:“大夫人有可吩咐?”


    綠琴左臉五個醒目的紅手指印,眼睛紅腫,顯然是剛被何玉蘭打了哭過,強顏歡笑道:“總管,主子叫你派人去宗室各府催請,務必將親戚朋友們都請來。”


    總管眉頭緊蹙,貼子都已經提前三、五天送過去了,哪有一請再催的道理,人家不想來,就算去催也無用,反而讓外邊人聽到了笑話,隻是何玉蘭是主母,他必須得聽著她的,道:“我按大夫人說的去做,你回去複命吧。”


    一會兒,綠琴氣喘籲籲跑來,道:“總管,主子嫌府裏氣味不好,叫你派人去買些香味濃鬱的脂粉四處灑灑遮住腥臭味。”


    總管長歎一聲,要是脂粉能遮住他早就用了,還是不得不派幾個奴仆去西市買幾十斤廉價的香粉,往臭味重的地方灑。


    又過了一會兒,綠琴上氣不接下氣跑至,道:“總管,主子說酒宴的菜式還是不能少了,就跟往年一樣,九道涼菜、三十九道熱菜、十九道主食,幹鮑魚、幹對蝦、發菜、黃河金鯉、東北熊掌,這五樣是一定要有的!”


    總管瞪眼急道:“前個大夫人就訂好隻做十九道菜,食材都是她選的,怎麽又改變主意。這大雪天的,叫我去哪裏給變出那麽多食材?如今誰在大夫人跟前呢,怎麽不勸勸?我就是活神仙也變不出來這樣東西。”


    綠琴臉色蒼白,道:“總管,我的話還未說話,大夫人叫你拿著王爺的令牌去西市幾家大酒樓取食材。”


    總管黑著臉咬著牙轉身就走,拂袖道:“你去回大夫人的話,昨個我已經去試過,被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商人一口拒絕,都學著福臨門說是小本生意概不賒帳。客人們馬上就要到了,我去大門迎迎。”


    寒風呼嘯。


    亮王府大門前,總管與歐陽紅跟前的貼身奴婢巧珠站了一個多時辰,將近巳時三刻,這才來了二十幾位官家夫人、宗室皇親。


    來的貴客裏頭沒有一個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鳥災之前許諾要來的幾位世子夫人、縣主也都未到,跟往年比起來人數少了九成。


    那些官家夫人所帶的壽禮不再是二百兩一張的銀票,變成十幾兩、二十幾銀子就能買到的衣料、首飾、絲綢團扇、胭脂之類。


    刀子似的冷風透過巧珠衣服刮進骨頭縫裏,她凍得嘴唇發紫、手腳冰涼,瞅著從北邊大路上奔來一輛顏色醒目令人聯想到春天華貴大氣的綠色馬車,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靈馬鼻孔呼著白氣,四蹄奔馳,穩穩拉著馬車停在王府大門前,趕車的車夫是帝皇公主府穿著五品官服管家李豐,鞭子一揮在風中很有氣勢的甩出啪啪兩聲,引得過往的路人紛紛側目。


    李豐下了馬車朝站在王府台階目光驚詫的總管招手,威嚴的高喝道:“帝皇公主在此,快叫你們世子夫人出來迎接!”


    巧珠激動無比,高呼一聲,“帝皇公主駕到!快去請主子們出來接駕。”


    總管倒沒失了禮數讓人看笑話,連忙派門奴去裏麵傳信,而後下了台階陪李豐說話。


    李豐瞧著總管身上戴著灰兔毛帽穿著半舊的衣襖,再看到巧妹衣著單薄發上連根銀釵都沒戴著,一臉不屑,不耐煩跟總管說話,走到馬車前站著筆直候著聽車內人的吩咐。


    不多時,歐陽紅攙扶著盛裝在身一臉惶恐不安的何玉蘭快步走出來,身後跟著好大一群府裏的妻妾兒女以及剛才進去的祝壽的官員夫人、宗室皇親的女眷。


    李豐望著幾百口子瞠目結舌,心道:亮王府的人口竟比皇宮還要多。


    何玉蘭、李自海率眾人走至馬車前半丈外停下。


    何玉蘭塗脂抹粉的臉緊繃著,整理好衣服,也顧不得新買的錦繡年華銀灰色繡有喜鵲鬧梅圖案的緙織長褲精貴,跟著李自海一起往冰冷濕涼的地上一跪,戰戰兢兢道:“侄兒媳婦何玉蘭叩迎帝皇公主姑姑,千歲千千歲!”


    她身後幾百人老老小小跟著撲通跪下,竟是一路跪到台階上頭的大門裏十幾丈遠去。


    李豐掀開車簾,手持龍頭鐵木杖的紫葉、謝玲瓏、何七雪在眾人仰視之中先後下了馬車站至一旁,隨即披著猩紅色繡有金線鳳凰圖案絲絨鬥篷、烏發如墨麵色如玉的李靜在一片驚豔聲中由謝玲瓏扶著下了馬車。


    在場的官家夫人後來回憶起這一幕,均道:當時由於緊張,把頭一個下來的中年女子當成了湘雪郡主,把第二個下來的個子高挑標誌女娘當成了謝玲瓏,直到第三個天仙般的女娘下來才恍然大悟誤會了。


    原來那第一個中年女子是帝皇公主跟前的貼身奴婢紫葉,第二個容貌標誌個子很高的是女娘是湘雪郡主,第三個美得讓人窒息的才是名聲遠播的玲瓏供奉。


    至於帝皇公主,哪裏像是六十四歲的老婆子,看上去跟三十幾歲侄孫媳婦歐陽紅一般的年青,容貌傾國傾城,比皇後還要雍容華貴。


    何七雪是首次見宗室皇親的人,屏氣凝神,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王府眾女,竟都是容貌出眾身材姣好,隻是這群人望她的目光除去驚豔更多的是赤裸裸的妒忌怨恨。


    何七雪心如明鏡,她有個極好的女兒,為她爭來郡主身份,如今比眾女地位都高,沒有必要在意她們的看法,挺胸抬頭麵帶優雅的淺笑,心道:就讓你們一直跪著仰視我吧。


    謝玲瓏震驚王府的人數巨多,粗略數一下年齡五歲以下的孩子便有近五十人,六歲至十二歲的孩子大約八十餘人,穿著粉、淺藍、淡紫、嫩綠打扮花枝招展梳著少婦發型的妾、通房就有三百餘人,比《紅樓夢》裏的賈府人數多出數倍,比李靜的帝皇公主府人口多出近百倍。


    她心道:要讓這些人都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每月至少花費幾萬兩銀錢。可是聽說亮王府除去李顯亮有王位、李自海是世子身份,其餘人均無官職沒有收入,王府在東、西市經營的四間商鋪收益不多,名下的田地已都賣掉,朝廷撥的那些銀錢對於王府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看來就是因為王府已經到了無法正常運轉維持不了日常富貴的生活,這才去福臨門搶食材。這老老小小的都是蛀蟲!


    李靜俯視王府一幹人等,冷哼道:“何玉蘭,本宮聽說你今日過壽,向長安城內文武百官的夫人發了請貼,認識不認識的,你一個不放過,都要叫你這裏來為你祝壽獻禮!可有此事?”


    何玉蘭嗓子發幹,頭都不敢抬,暗幸今日客人來的極少、備的菜式也減少了許多,啞聲道:“回稟姑姑,那都是下人安排的,侄兒媳婦不知道請了誰。今個來得客人不到三十位,都是侄兒媳婦的閨密好友,每桌隻布了十九道菜,就是普通的宴請,根本沒有向外頭說得那般不堪。”


    謝玲瓏感受到人群裏有人死死盯著她,眼睛圓睜望去,那是個跪在靠前位置穿著圓領玫瑰色上衣脖頸抬得高高漂亮的少女,在她銳利的目光探究下泄了氣勢自卑的低下頭。


    她心道:其他人的目光多少含著妒忌,這人卻是還有著深深的恨意。這人是誰,膽子不小,竟敢明目張膽的挑釁。不過我現在也是仗著姑奶奶的勢,要是當場詢問她,反倒顯得小家子氣。


    李靜喝道:“哼!你當本宮不清楚你做的事,你今年一共發了四十一回貼,每回至少請三百名官員夫人來,每人來一次便得至少獻禮二百兩銀票,你打著王室的旗號威逼壓榨朝廷文武百官,光今年十個月便收了一百二十萬兩銀票,你好大的膽子,僅次一條皇室便能休了你!”


    二皇子妃何蘭剛被休掉,何玉蘭生怕步她的後塵,哆哆嗦嗦哪敢吭聲。


    謝玲瓏來時曾答應為呂青青出口氣,朝紫葉使個眼色,後者立刻將龍頭杖呈上,提醒道:“老主子。”


    李靜單手接過龍頭杖砸地當當作響,見何玉蘭嚇得身子搖晃就要昏厥,心裏暗罵她敢做不敢當,聲音放緩道:“你府裏可有叫李通的奴仆?”


    何玉蘭滿頭冷汗,道:“好像有叫這個名字的奴仆,不知他做了什麽事?”


    李靜冷笑道:“他大前日奉你的令到了郊外福樂莊傳口信,說是要湘雪郡主帶著玲瓏供奉今個務必來王府給你磕頭獻禮賀壽,若不來謝奇陽日後便不能在長安行走!”


    何玉蘭驚得連忙抬頭叫道:“姑姑,冤枉啊,所有請帖侄兒媳婦親自過目,一共三百一十二封,其中有湘雪郡主的請貼,言語恭敬,沒有不妥之處,定是那李通將請帖丟了,或是有心人想挑起我與湘雪郡主的矛盾,指示李通扣下請貼。”扭頭怒道:“總管,李通人呢!”


    總管心叫不妙,爬過來在何玉蘭身旁磕頭道:“小的今早剛把李通派去洛陽給大少夫人的好友送禮物。”


    何玉蘭氣得臉發青,見跪在旁邊的丈夫李自海竟是嚇得渾身發抖連個屁都不放,更別提為她說一句好話,想到這些年從百官身上榨取的銀錢三成給了他揮霍買“狐狸精”睡,滿足他的淫欲,眼下到了關鍵時刻,他竟然對她不管不顧,還有公公李顯亮聽著李靜來都不敢出來相見,把她一個婦道人家推到前麵讓李靜這通羞辱。


    何玉蘭心裏無比委屈,衝動之中上手給了總管一記耳光,怒道:“你怎麽做的事,竟出了這麽大的紕漏。”


    何七雪本來是要質問此事,現在看來問不出什麽。


    李靜目射精芒,龍頭杖砸地當當兩聲,反問道:“何玉蘭,你不是剛才狡辯說請了多少人不知情,怎麽這會子又變成親自看過三百一十二張請帖?你變向收取文武百官銀錢的事已得到驗證,你發的二百餘封請帖已呈至陛下禦案前,好自為之!”


    謝玲瓏暗自為李靜叫好,讓何玉蘭顧此失彼露出馬腳。


    歐陽紅按著後宅婦人的心思揣摩李靜,以為李靜會擺足帝皇公主的譜進了府才會發怒,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請李顯亮出來跟李靜交鋒。


    哪知李靜如此幹脆利落的定下何玉蘭的罪連府門都不進就走。歐陽紅昨晚定的計策、今早煞費苦心勸說何玉蘭都白做了。


    李靜的威名三十幾年前就傳遍世家,曾在李自原登基頭晚用尚方寶劍殺死十幾位逆臣、宗室皇親。


    歐陽紅絕對不敢阻止李靜離去,那鐵木製的龍頭杖落在身上是能打死人。


    李靜轉身便要上馬車,人群中突然有女子高聲道:“恭請帝皇公主曾姑奶奶到府裏坐坐喝杯熱茶。”


    歐陽紅聽了心驚肉跳,連忙回頭朝莽撞出聲的李笑搖頭製止她再說下去。


    謝玲瓏望去,正是剛才死死盯著她的少女,心道: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這是什麽場合,便隨便開口。亮王府主子、奴仆都是這般沒有規矩。


    李靜頭也不回冷哼道:“宴無好宴,茶無好茶!這醃臢到處都是鳥屎的臭地方,本宮才不屑的進去。”提高聲音道:“當年先帝就該將亮王的王位廢掉貶為庶人,省得水蛭般活著吸食滿朝文武官員的銀錢。等亮王歸西,這門前的匾摘掉!”


    謝玲瓏扶著李靜上了馬車,等著何七雪、紫葉坐穩了,道:“走!”


    “駕!”李豐一揮馬鞭,在眾人齊呼“恭送帝皇公主,千歲千千歲”聲中駕車離去,真是來去匆匆。


    歐陽紅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李靜最後兩句話已然說得很清楚,當年李顯亮與先帝的恩怨、與李靜的仇遠遠超出她之前的猜測,他死後當今陛下就會剝奪王位的襲承權,她公公李自海世子不會繼承王位,她的丈夫李召開也當不上世子。


    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如今李顯亮若死,王府就要倒下。她不但不能殺害李顯亮,還得求得他多活幾年,給她夫君在朝中謀個官職。


    她在王府戰戰兢兢近二十年,就是為了當世子夫人、王妃,到了今日才知一切是空。


    她真是好不甘心,堂堂世家的嫡女竟是比不過殺豬屠夫的女兒。她自認容貌不亞於何七雪,心計城府比世家男兒還要強,為何不能高高在上,享受榮華富貴?


    李笑自是聽懂了李靜的話,跪在地上身子癱軟都站不起來。


    總管左臉頂著一個巴掌印,驚慌失措瞧著倒在地上的何玉蘭,叫道:“大夫人暈厥了,快把大夫人抬進府裏。”


    十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妾尖叫道:“大少爺暈了!”


    “不好了,大少爺倒了!”


    何玉蘭的兒子李召開在皇室宗親比明王低一輩,卻是跟明王同歲,今年三十六歲本命年。他跟他爹李自海一個德性,常年沉浸酒色,身體外強內虛,跪了不到一盞茶時間又受了刺激,竟跟他娘何玉蘭同時昏厥倒下。


    眾人一陣慌亂,抬人、叫禦醫、哭爹喊奶奶的亂成一團。


    李自海麵色慘白置昏厥的何玉蘭於不顧,拂袖進府徑直去了書房,攤開宣紙,提筆便寫休書。


    各府官員夫人、宗室皇親的女眷見這勢頭自然不會再留下紛紛向歐陽紅告辭離去,李召開的幾個美妾帶著十幾個未成年的庶子庶女哭喪般哭叫道:“大少爺,你若撒手人寰,我和兩個孩子可怎麽辦啊!”


    “王府完了!”


    “大老爺繼承不了王位,大少爺當不了世子,王府要倒了!”


    “觀世音菩薩降罪,王府要敗了!”


    心煩意亂的歐陽紅,不得不高調的行使起當家主母的權力,吼叫下令讓眾人滾回府去,將王府大門緊閉,取消何玉蘭的生日宴,趕緊給裏頭的王爺稟報,讓他快去向陛下請罪,看能不能保住王位襲承權。


    歐陽紅瞧著李笑由兩個奴婢扶著站在人群裏像傻子一般一臉茫然目光呆滯,心裏後悔一直將她留著未把她嫁出去,以後怕是更難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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