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灰暗,厚厚的雲層沒完沒了落下線一樣粗細的雨。


    謝族的人在福樂居守了幾天,終於見到謝奇陽帶著隨從騎馬回來,豈能放棄機會,丟了油傘衝上去攔住。


    謝奇開叫道:“十二弟,我是你二哥,我和十五妹盼月亮盼星星可算把你給等著了。”


    謝奇陽戴著鬥笠穿著蓑衣,雨珠順著鬥笠滴下來被風一吹飄落在布滿疲憊和疑惑的臉上,眼睛圓睜望去,謝奇開是認得的,這穿著半舊衣服生著一雙小眼睛的中年婦人有些眼熟,等望到麵目猙獰的林嫂時,火氣騰的上來很不耐煩道:“什麽兄弟妹妹的,本官跟謝族無半點關係。讓開!”


    廖小鬆從謝奇陽手裏拿過馬韁繩,道:“老爺,雨大人雜,您直管進府,我牽馬從偏門進去。”


    謝愛武將兩匹馬的韁強都交給廖小鬆,急道:“馬馱著老爺的手稿,不曉得有沒有被雨淋濕,你快先進府去。”


    謝尚武上前左手護著謝奇陽,右手向前一揮隔空發力將謝奇開推至一邊,喝道:“好狗不擋道,莫在人家莊門前攔著!”


    謝奇陽剛邁腳走了一步,謝奇珍望著他放聲哭嚎,“爹爹啊,您在天之靈終於保佑我找到了大哥。我那夫君幾年前已去世,丟下我和兩個兒子,我不得已二嫁,誰料想嫁得商人夫君是個吝嗇鬼,分文不給,我把嫁妝都用光了。”


    “爹爹啊,我和您兩個外孫子在外鄉落難已是窮得連肉都吃不上,大哥如今做了官住著豪莊富貴如意。”


    “爹爹啊,你在天上睜眼看看,大哥不認了我啊!”


    “爹爹啊,你……”


    謝奇陽腦袋嗡的炸響,盯著被雨水淋的衣服半濕頭發貼著腦門的已略顯老態的中年婦人,她長著跟劉氏一模一樣小眼睛,讓他極度厭惡,怒道:“哭什麽喪,要哭去爹爹墳上哭!你出嫁這麽多年,可有給爹爹上過一次墳?當年是你和你娘、十三不仁不義把我和我娘趕出謝府,你娘還要殺害我妻兒,我現在不認你又如何!我的富貴與你何幹,你的貧窮與我又有何幹?你和你兩個兒子有手有腳吃不上肉那是因為懶惰。自做孽不可活。”


    謝奇珍未料到小時候被她一日罵幾十遍賤種不敢回嘴的謝奇陽性格翻天覆地的變化,一連串的反問說得她啞口無言。她心虛呢,這兩次回來,舍不得花錢,也很懶惰,都未去遠郊爹娘的墳前上香。


    林嫂見謝奇珍目光怯懦嘴巴張大傻傻的退了兩步,這可是唯一的機會,必須趁著謝奇陽沒尋思過來讓他認下謝奇珍,急得衝上去跪地磕頭,哭求道:“少爺,小姐可是您的妹妹,您是看著她長大的,求您可憐可憐她,幫幫她。老奴願給您做牛做馬。”


    謝奇陽冷眼望著咚咚磕著頭的林嫂,真想一腳踹過去,不過這樣還怕弄髒了妻子親手做的鞋子鞋底,喝道:“無恥卑鄙的狠貨,去年正月跟幾個陰人合謀欲殺害本官的妻兒,本官未找你算賬,還敢跑到本官府前撒潑,再不滾就把你送到官府治罪!”


    林嫂一怔,而後爬起來,滿臉是血,指著大門前在雨中受淋的大石獅,嘶叫道:“今日你若不收留小姐,老奴就撞死在你家門前!小姐,老奴若死了,你逢人便說此事,朝請郎富貴了就忘了本,連妹妹、外甥子的死活都不管了。”


    謝奇珍跑過去抱著林嫂哇哇大哭,嘴裏不知叫喚著什麽,比死了親爹親娘還痛苦。其實她哭著就把這些年受的苦難都嚎出來發泄。


    明王掀開車窗簾看得津津有味,笑道:“哈哈哈,真是有趣。沒想到訛人訛到護國寺一等供奉家裏來了。明泉,你這個外門護法可當得真差勁,連一等供奉都無法保護!”回頭望去,車廂裏空蕩蕩,隻剩下他一人了。


    謝奇陽氣得七竅生煙,雨下得更大,啪啪啪打在鬥笠和蓑衣上,想著這一年多謝族給他帶來的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煩惱,再多的銀錢都填不滿這群長著蛇蠍心腸蛀蟲的肚子,豈能讓這群豺狼毒蛇進福樂居毒害妻兒,朝林嫂冷笑道:“你想死,好,本官成全你。來人,把去年欲殺害本官妻兒的漏網之魚這個老奴婢綁了交給潭州官府!”


    “是!”謝尚武在護國寺裏常處理這種潑婦、刁民,等著就是這聲命令,立刻上前將謝奇珍拽到一邊去,左袖口裏露出一根筷子粗的淋過油十分結實的麻繩,利落的用麻繩把林嫂雙臂捆到背後,右手中食二指夾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極快的刺了她痛穴、啞穴、麻穴。


    林嫂渾身上下包括骨頭仿佛被幾萬根針刺,痛得張開嘴巴卻是發不住任何聲音,忍受不住想要咬舌自盡竟然沒有一絲力氣,瞅著對她動手的短發少年臉上露出陰狠的笑,剛才豁出去威脅謝奇陽的膽子差點被嚇破,落到這少年手中生不如死。


    謝奇開見謝奇陽態度堅決,身邊的隨從如此狠厲,怕再鬧徹底激怒謝奇陽惹火燒身,可萬一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事成了,正猶豫不決時,何屠夫戴鬥笠穿蓑衣帶著十幾個奴仆拿著棒子衝出大門。


    何屠夫聽了門奴的稟報,立刻冒雨召集奴仆趕過來“解救”女婿,吼道:“謝族不要麵皮的無恥王八蛋又來了,老子今日打殘你們,敲鑼打鼓抬到潭州城府遊街!”


    謝奇開上次在何屠夫手裏吃過虧,可不敢跟這個有官職在身的凶人硬碰硬,這凶人說到做到十分狠辣絕對不能惹,帶著六個奴仆要跑,十幾個福樂居的奴仆已圍了過來。


    何屠夫目光凶狠從身邊奴仆的手裏奪過一根棒子打上去。


    “林嫂!”謝奇珍嚇得大叫,見林嫂雙眼鼓起張著嘴巴如同上了離了水馬上要死的魚,又見謝奇開等人被圍毆,恐慌的不知所措。


    這時不遠處的馬車裏走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白眉老和尚,謝奇珍像溺水者看到一根稻草,奔跑過去便要拉他的袖子,豈料離得一尺遠就無法再靠近,驚詫中沒有留意到老和尚未撐傘僧衣竟然半點不沾雨珠,哭求道:“大慈大悲的大師,你快救救我的奴婢林嫂,她是冤枉的。”


    玄燈大師雙手合十,麵無表情道:“阿彌陀佛,即是冤枉,那就更要去官府討個清白。”慈悲是對善良的人,不是對偽善和惡人。他從頭至尾看得清楚明白,這個林嫂心藏邪念,事情辦不成就以死相逼,身上又有案子,就是一個惡刁的婆子。


    謝奇珍去年回謝府時就問過林嫂,知道了劉氏、林嫂、劉淑芳等人聯手謀害何七雪的事,心虛哭道:“林嫂不能去官府,她老了經不起官府審訊。她今日都是為了我。我和兩個兒子窮得日子沒法過了,來找當官的哥哥求助,誰想到哥哥忘了本不管我。”


    玄燈大師目射厲光,似能探視人的心靈,道:“女施主,這世上的事都有因果,當年你們狠心拋棄別人,現在就要咽下這個苦果。你的兩個兒子,大的十四歲,小的十三歲,都不是小孩子,你們母子三人在縣城裏可以做活打工,到鄉裏可以種地種菜,完全可以養活自己,為何還要救助別人?”


    謝奇珍驚詫老和尚怎麽對她家裏的事如此了解,低頭抹淚痛哭道:“我是堂堂大族謝府嫡女,豈能去拋頭露麵打工種地。我的兩個兒子讀聖賢書,手無縛雞之力,怎麽可以去種地幹粗活?”


    和泉舉著一把油傘走至,冷若冰霜譏諷道:“可笑!寧願不要尊嚴去求有過宿仇的人施舍,也不願用雙手去勞動賺銀錢。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謝奇珍抬頭望去,大雨裏站著個穿著鑲滿閃閃寶石赤色袈裟漂亮到不像話板著臉的小和尚,從未見過如此俊俏的小孩子,眼睛發直。


    謝奇開捂著被鼻梁被打斷血流不止的鼻子,吼叫道:“救命!朝請郎家奴要打死人了!”從謝族到福樂居來回要兩個多時辰,苦苦等了好幾天,豈能空手而還,既然謝奇陽不認他們,還派人打他們,那麽就賴他一大筆銀錢。


    何屠夫一腳踹中謝奇開屁股,罵道:“真是賤骨頭,上次沒被我老子打夠,這次又來!以後你們潭州謝族的人,來一個老子打一個!”


    嘩啦啦的雨水中夾雜著男子的咳嗽聲,謝奇珍順音看去,一個穿著黑色裘衣英俊無雙臉上肌膚呈病態蒼白色的青年張嘴喘氣咳嗽著走過來,旁側一名黑壯的胖和尚為青年撐著傘,十幾滴雨珠順著傘邊落在青年的裘衣,雨珠的形狀都不曾改變瞬間落到了地上,那裘衣竟然是防水的。


    明王虛弱的咳嗽兩聲,蹙著眉頭憂鬱的道:“我有癆病,傳染。”


    謝奇珍嚇了一跳,“什麽?”


    明王喝聲道:“不想得癆病死掉就快滾!”這招在長安時對那些圍著他看的花癡女百試百靈相當管用。


    果然,謝奇珍聽清後嚇得眼睛瞪圓撒腿跑掉。好死不如賴活,她可不想得癆病死掉。


    何屠夫見到玄燈大師和和泉,麵上大喜,立刻將棒子丟給奴仆,激動的迎上去,略有些尷尬道:“真是讓兩位大師見笑了,今個雨大,快請進廳裏說話。”


    玄燈大師驚歎道:“何施主,兩年不見你返老還童頭發都變黑了。”


    何屠夫表情恢複自然,笑道:“大師風采不減。”


    玄燈大師轉身介紹明王道:“這位是我在俗世間的侄兒,明公子。”


    明王病怏怏無力的點點頭。


    何屠夫見明王容貌極為英俊,臉上顯露病態,通身透著尊貴和威嚴,瞅清楚明王身上不落雨珠的裘衣,頓時目瞪口呆。


    這個世間的裘衣是用幾百隻狐狸腋下一小塊的皮用近乎神技的裁縫針技做成,珍貴無比,價值連城,平唐國開國至今出現過的數量不超過十件。


    洛陽何氏所出的平唐國第一位皇後曾經有過一件,是全族用三百萬兩黃金和幾件十分名貴的古董從胡商手裏買來送給她的三十歲壽禮。


    何皇後冬日披著裘衣到處炫耀,引起幾個得皇帝寵愛的妃子妒忌,等到夏日天氣炎熱時,聯手設計派人在裘衣角邊撒下蜂蜜,引來蟻蟲把裘衣啃爛。


    何皇後發現怒極,將收管裘衣的四名宮女全部斬首,又派人查到真凶,發動何氏家族的力量逼著當時的皇帝將那幾個妃子打進冷宮,等妃子們入冷宮之後,何皇後派人把她們衣服剝了抹上蜂蜜丟到枯井裏,幾日之後撈出爬滿蟻蟲的屍體,慘絕人寰。


    這段秘史何屠夫無意中聽到,對引起十人慘死的裘衣印象深刻,豈料到今日有幸親眼見到一件。


    何屠夫揣測著明王的真實身份,這位貴氣衝天的重病人穿著無價的裘衣,哪怕在福樂居掉了幾根頭發,都有可能為家裏人引來巨大的災禍。


    謝奇陽走至叫了一聲“爹”,把何屠夫從震驚中喚醒,連忙恭敬對明王道:“在下何坤,見過公子。”


    和泉過來道:“何施主,您無須對這人客氣,他來是有求於玲瓏供奉,坐坐就走。”最後四字提高聲音是特意提醒臉皮超厚好奇心極強的某人。


    “我的病是自胎裏帶來,並不傳染。我就想見見玲瓏供奉。”明公子從何屠夫眼裏看出了恐懼和深深的擔憂,弱弱解釋著輕歎一聲,目光悠悠,配上蒼白無血色的臉可憐兮兮,惹人同情。


    何屠夫聽明公子的病不傳染,且隻呆一會兒,心裏壓力銳減,道:“那就請公子到寒舍小坐。”


    明公子點頭,朝第二輛馬車車夫揮手,道:“將車停進莊裏,隨我們一起去見玲瓏供奉。”


    第二輛馬車的車夫是個瘦和尚,車廂裏坐著兩個容貌普通的中年黑衣男子,車廂空餘的地方放著四個上著銅鎖的黑漆箱子。三男聽見明公子的話,均喜出望外。


    謝奇陽收到何屠夫目光暗示,輕點頭表示已看出明公子身份極為尊貴。他親熱的跟救命恩人和泉打招呼,笑道:“大師,我們又見麵了。上次你可騙了我。不過,我和家人都十分感謝你。”


    上次在那次在小酒館旁邊的樹林,和泉為了讓謝奇陽不牽扯到李子玨命案中去早日回潭州,說謝玲瓏在湘楓寺將香客叫“爹爹”的謊言。後來謝奇陽回家無意中提起,謝玲瓏當場否定。謝奇陽才知道和泉用心良苦。


    翁婿倆請眾人進府,門奴領著馬車車夫去偏門,壓根不去管跪在地上半死的林嫂。


    雨水嘩啦啦下著,福樂居的奴仆們沒有何屠夫的命令,狠勁的打,把謝奇開和四奴打得鼻青臉腫斷了幾根肋骨都吐了血這才罷手。


    四個被打得半死的謝府奴仆抬著一直慘叫的謝奇開逃了。


    謝奇開疼得要死,在大雨裏潑口大罵出餿主意的謝奇照,經過這次他被毒打,林嫂被抓送去見官,下次就算有白銀三千兩,他也會不來福樂居求謝奇陽回謝族了。今後讓謝奇照自謀官位,讓謝奇珍自生自滅。


    眾人相讓著依照年齡大小進了飄漫著濃鬱桂花花香一號院院門的院門。


    站在走廊裏觀望的四名奴仆忙打開大廳,齊聲歡喜道:“老爺回來了。”


    廳裏湧出男女老幼大大小十幾人在走廊裏站成一排。何七雪牽著謝玲瓏的手望眼欲穿,恨不得衝進大雨裏擁抱丈夫。


    謝玲瓏喜叫道:“爹爹!和泉!老和尚?”用力朝三人招手。


    她腳下的小白喵喵叫著立刻提醒說:玲瓏姐姐,那個穿著狐狸腋下碎皮衣的男子體內有著跟和泉一樣磅礴的氣體,他也很厲害,不過他體內封存著幾股濃鬱的黑色濁氣,等到幾個月後濁氣衝開穴道漫延至全身就會死。


    謝玲瓏心裏一怵望過去,大雨裏十幾個人,那名穿著黑裘衣黑綢褲頭發灰白的男子身材瘦高,容貌極為英俊,腳步輕飄,仿佛踏雲而來,感覺他雖是很虛弱但身懷絕頂輕功,如此風流人物竟活不了多久,心裏暗自惋惜。


    她在前世聽過“積腋成衣”的成語,古代的裘衣是野生狐狸腋下碎皮衣所製,比現代人工養殖狐狸皮製成的皮衣精貴幾萬倍不止,是身份和財富的象征。


    她見這名男子比玄燈大師落後一個肩,一下子猜到不但男子身份不簡單,那玄燈大師在俗家的真實身份也應是相當尊貴。


    說起來玄燈大師是她命運裏的大貴人,前年冬季他和呂方正在平安寺認可她的病是觀世音菩薩的靈露救治,後來聽明風主持說也是他極力向護國寺和原主持提議封她做一等供奉。


    此次她要好好款待玄燈大師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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