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多種層麵來說,菅原京子都是一個認真得有些可怕的女人。


    至少宗穀就沒想到,她在知曉自己獵殺神明的企圖後選擇出手相助,是為了殺雞儆猴。


    確切地說,是為了讓已經死過一次的月讀大人,親眼見證失格神明的悲慘下場,以此堅定回頭是岸、重新做神的決心。


    “京子怎麽知道我要獵殺的對象,就一定是失格的神明?”


    “因為宗穀同學始終隻是人類,再多的見識與經驗,也無法改變你的本質——你的能力是有限的。”


    京子看著他,“而且宗穀同學也不像是會自尋死路的人。因此,宗穀同學的獵殺對象,一定是已經失格或者本就不值一提的渺小神明。”


    宗穀驚訝於她呼吸之間做出的判斷,而京子的話還未說完。


    “更何況,這件事離不開月讀大人的參與,我相信他的選擇。”


    “……”


    宗穀望了月讀一眼,京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在人世之事上,月讀大人初來乍到,確實受了些橫流物欲的蒙蔽;但涉及到神明,我相信沒有比他更值得信賴的人。”


    “……”


    這隻是她的一己之見,見識過月讀的不靠譜,宗穀實在無法認同。


    不過京子現在選擇站在他這一邊,他當然不會反駁什麽。


    “沒錯。”宗穀將地上的月讀扶了起來,“我也是得到了月讀大人的支持,才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月讀:“我……”


    “你閉嘴。”


    “……”


    “那麽。”京子望著他,“宗穀同學打算獵殺的對象,是哪一位神明?”


    “不是哪一位,是八位。”


    宗穀一邊說著,一邊重新構思自己的計劃,“來自黃泉的八雷神,京子應該聽說過他們的名字。”


    “……”


    八雷神……


    這可不是京子原先預想的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小神,她稍微有些動搖。


    她對“高天原上居住著八百萬神明”的神話深信不疑,在月讀現身人世後更是如此;但如此之多的神明,其中總會有些德行或者能力不入流的部分,她以為宗穀的目標便是其中之一。


    “當然……《古事記》上也有八雷神的名字。”


    京子停頓了一下,“不過,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他們也流落到了人世。”


    “我也是才剛知道不久。”


    “是嗎。宗穀同學獵殺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我想讓黃泉回到最原始的模樣。”


    朝霧鈴嬌弱,月讀不靠譜,宗穀獨木難支,決定讓巫女京子成為自己的同伴和助力。而她行事需要正當的理由,一旦答應後便不會輕易放棄,因此頗具耐心地為她解釋起來。


    除了隱瞞他與伊邪那美的關係,還有她在幕後對這一切的指引,宗穀幾乎將能想到的事情都告訴了京子。


    “……”


    她聽罷沉默良久,又像是剛認識宗穀一般注視著他。


    “宗穀同學……在此之前,我以為的宗穀同學自私冷漠,對人敷衍,對事消極逃避,隻在無可逃避時才會出手……”


    “……這種話可以直接在我麵前說嗎?”


    “但是,我現在知道宗穀同學身上所背負的沉重了。宗穀同學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整個人世。”


    “……”


    宗穀都聽傻了。


    不過他想要的是獵神路上的助力,不是信徒,對她過度抬高自己的話立即予以反駁。


    “不,讓整個人世受益隻是順便的客觀結果,在主觀上,我為的還是自己的安穩未來。我就是京子認為的那種自私冷漠,消極逃避、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出手的人。”


    京子點頭,“我知道。”


    “……”


    “但是——”她繼續說道,“這隻是宗穀同學自以為是的想法。”


    “什麽?”


    京子挪到宗穀麵前,說了聲“失禮了”,然後便將他脖子上掛著的護身符拿了出來。


    靈覺瞬間被切斷,她適應了一下,才接著說下去。


    “有這枚護身符在,宗穀同學即便什麽都不做,也能安穩度日,不是嗎?”


    “這是桐野奶奶留給她的護身符。”宗穀說道,“總有一天,我得還給她……”


    “是嗎?”


    京子看著他的眼睛,“‘自私冷漠’的宗穀同學,即便麵對要在茫茫人世尋找並殺死八雷神的重重困難,也不願意將對桐野同學來說、更多隻是紀念意義的護身符據為己有嗎?”


    “……”


    宗穀張了張嘴,完全沉默下來。


    “過去遭遇的不幸,讓宗穀同學厭倦流亡,並在潛意識裏產生了拯救整個人世的想法。宗穀同學沒有帶著護身符逃走,又加入了機構,便是這種潛意識在實際中的投影。”


    他沒有說話,京子不知道他是沒聽進去,還是默認了自己的說法。


    “總而言之,宗穀同學所選擇的未來,與我乃至靈覺者機構的目標是一致的。”


    她伸出手,“我會成為宗穀同學前行道路上的助力,並為之付出一切。”


    “……”


    宗穀看了她一會兒,握住那隻手。


    “請多指教。”


    ......


    商量過後,宗穀送京子回去。


    “我先回去做些準備,待會兒再見。”


    “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


    京子在門口停下,婉拒了宗穀的好意,“宗穀同學應對靈體的經驗比我豐富,姑且就用這段時間,考慮一下之後的實際行動吧。”


    這次要對付的可不是普通靈體……


    宗穀苦笑,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京子也不多說,轉身離開桐野家的舊宅。


    走在前後無人的小巷裏,月光淡而朦朧,她隻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


    “潛意識麽……”


    京子駐足,回頭望了眼不遠處的宅院。


    黑暗中幾乎看不清什麽,就和一直以來宗穀給她的感覺一樣:


    神秘地出現在近畿,過往的經曆一片神秘,身上戴著壓抑靈覺的神秘護身符,出現在他身邊的朝霧鈴也同樣神秘莫測……


    但是這種感覺,在這個白天忽然消散了不少——她和他在學校的保健室相對而眠時,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境的內容是宗穀來到近畿之前的前塵過往,她是毫不相關的旁觀者。


    有道聲音縈繞在耳邊,漫不經心,卻不斷告訴她種種難以置信的事情。而這與他剛才告訴自己的那些事,竟然相差無幾。


    於是,現實中的她也得出了夢裏那道聲音告訴自己的結論:從黃泉裏逃出生天的宗穀,背負著讓整個人世免於黃泉靈體騷擾的使命。


    在她說服自認為自私的宗穀接受這一點的同時,她似乎也在說服自己。


    她對自己成為宗穀獵神助力的決定堅定不移,驅邪除魅、守衛人世,是她與機構永恒的目標。可是回過頭來再看,這種充滿實質性內容的夢境,來源又是什麽?


    難道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是潛意識嗎?


    可她在之前對此毫不知情。


    不知不覺間,京子走到了車站。


    登上冷清的電車,這節車廂裏隻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她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做得好。”


    京子在沉思中抬起頭,那個女人不知何時坐到了她的對麵。


    “什麽?”京子問。


    對方露出微笑,“什麽?”


    “……”


    原來不是在跟她說話嗎。


    “抱歉……”


    京子對麵前的漂亮女人點了下頭,又迅速掃望一眼,並沒有看到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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