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女人與小人】


    春天如約而至。


    自劉邦稱帝以來,這個春天是最閑適、最溫情的春天。


    這個春天,空氣中流傳著一種慵倦而迷亂的味道。


    宮內的人,常常看見劉邦牽著戚姬的手,在禦花園裏款款而行。


    傍晚的時候,她把他拉到宮門外的草坡上,為他吟唱自己原創的情歌。


    累了,她小鳥依人般斜倚在他的肩頭,看天邊最後一抹餘暉漸漸散去,終至蕩然無存。


    她想和他就這樣老去,如天邊餘暉。


    暮春的晚風,總撩撥小女人萌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情愫絲絲入扣,又異常溫暖,還略帶些酸味。


    劉邦很愛這個小女人,愛她對自己那種孩子般的依戀。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想擁有的恐怕已不是愛情,而是一種默默的溫情,可以感知,不可道明。


    他贈她精美絕倫的指環,閃亮剔透,戴在手上,可透見指中細骨。


    首飾中,她極愛指環,興之所至,一手戴幾隻。可就因為有一次,他看著她指環累贅的手,輕輕皺了一下眉,她便將所有指環取下,送於侍女,從此再沒戴過,從此不當指環王。


    她就是如此在意他每一點細微的喜怒哀怒,他對她亦是關愛備至。


    夜裏,臥榻上,她更是讓他領略到無窮地樂趣。他恨不得賜她一個雅號:性愛革新小能手。


    可是,她的心並不像她表麵那樣平靜如水,那樣隨遇而安、與世無爭。浪漫的時刻,她也並沒有全身心陶醉,她常常不自覺地預想未來,想劉邦百年之後,自己將何去何從?


    宮中之事,她很清楚。進了宮,便出不了宮,曆來都是這樣的。


    或許,她會為他殉葬;或許,她會孤獨老去。這時候,她不曾想到,她的結局將是慘絕人寰。盡管,她已預感到了潛在的危險,這危險來自於呂雉的嫉恨。


    呂雉已久受冷落,在暖暖的春日裏,她品讀的是一份蕭瑟的寒氣。她骨頭冰涼,心中一團火。但對於以後的日子,她卻未喪失信心,隻因她背後有兩座靠山,一座是朝廷元老勢力,一座是太子劉盈。


    劉邦若故去,她將是皇太後。戚姬一個小女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戚姬何嚐不知這其中的厲害。她想,唯一保全自己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讓劉邦廢掉太子劉盈,改立自己親生的劉如意為太子。


    劉邦愛如意,自不必說。可廢長立幼,非帝王一人之事,也非帝王家私事,它殃及整個朝廷,甚或引發天下動蕩。


    對於戚姬的懇求,劉邦不是沒動過心,但剛一動心,自己就推翻了。戚姬哭鬧,他又搖擺。幾番下來,他被攪得心神不寧,答應上朝時,與眾臣議後再定。


    哪知此事一講出,群臣大投反對票,個別人反應還尤其強烈,太傅叔孫通便是其中一個,這廝先講大道理,說君王立嫡長子,乃周朝就已成的定製。況且,太子已立數年,豈可說改就改。


    說完道理,又顯擺自己的曆史知識,說秦始皇之所以敗亡,就因為沒有早立長公子扶蘇為太子,這才讓小人趙高鑽了空子。這個教訓是深刻的,錯誤是嚴重的,結果是悲慘的。


    叔孫通越說越激動,說到最後,竟發了狠話:陛下若廢嫡而立少,我願以頸血濺地!


    劉邦心說,不至於吧,朕不過提個設想,你就要抹脖子。這叫什麽?這叫赤裸裸地要挾。


    劉邦滿臉不悅,拿眼掃眾臣,盼望有人能站出來,與叔孫通據理力爭,最好爭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


    朝堂內靜了片刻,真站出一個人——禦史大夫周昌。


    劉邦眼前一亮,充滿希望地看著周昌。


    周昌臉憋得通紅,嘴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劉邦知道周昌這人口吃,平常說話就結巴,這會兒情緒正激動,更是心有力而嘴不足。


    臣、臣、臣不、不講。好半天,周昌說了一句。


    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嗎!大夥都看周昌。


    劉邦也泄氣,瞧周昌如此激動,以為他要大肆批駁叔孫通,心中還暗喜了一下,沒想到這廝是抽風。


    周昌咽了口唾沫,接著道:臣不、不講……不講大道理,就、就、就一、一句,陛、陛下若廢、廢太子,臣期、期、期不敢奉召!


    劉邦差點兒背過氣去。吐了一堆廢字,就最後一句利索。利索是利索了,可什麽叫“期期不敢奉召”?


    旁邊有人嘀咕:是極極不敢奉召。


    漢朝有兩個著名結巴,西漢有周昌,東漢有鄧艾,因了這個緣故,後世人造了句成語叫:期期艾艾。


    再說朝堂之上,本有些支持易儲的大臣,一聽禦史大夫都如此堅決,也就緘默不語了。


    無奈之下,劉邦隻得退朝,此事再議,再議。


    易儲的消息,如晴天霹靂,飛速傳至呂雉耳中。


    呂雉心裏小鹿亂撞,這感受可與她第一次見到劉邦時的心情媲美。而她到底不是尋常女人,心雖慌,卻不亂,頗具“每臨大事有靜氣”的風範。


    她出了宮,直奔禦史大夫周昌府邸而去。


    見到周昌,呂雉二話不說,納頭就拜。


    周昌嚇壞了:這、這……快、快請請請……


    呂雉自己起來了,拉住周昌的手,熱淚盈眶道:若非先生在朝堂之上力挺,太子今日就廢黜了。


    周昌也很動情,上下嘴唇頻繁碰撞,一句話沒抖出來。


    首次易諸失敗,劉邦極煩悶。


    這個明朗舒適的春天一下變得陰暗和煩躁了。他心裏生出幾分懊悔,怪自己魯莽行事,貿然將易儲之事端上朝堂,結果適得其反。大臣反對也罷了,關鍵是,從今往後,呂雉對戚姬仇恨篤定更深了一層。


    再一深想,更有些惶恐,自己年紀越來越大,戚姬那麽嬌弱,愛子如意也才十來歲。自己故去,這對孤兒寡母如何麵對強勢的呂雉呀?


    世間吃老婆的菜,上小三的床的男人多了,就沒一個像劉邦這麽鬱悶和操心的。


    劉邦越想越抑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閉門唱楚歌。


    大臣們瞧著不對勁,也不敢多問,但心裏都有一本帳,皇上是讓易儲的事兒給鬧的。


    縱觀曆史,在君王立儲時,總會有些小人作祟。此等小人,心思細密,狡詐多謀,城府深厚。極擅長拿別人的雞,來熬自己的湯,俗稱:空手套白狼。


    當時,周昌身邊就有這麽一個人,名喚趙堯。


    趙堯本人其實從不造謠,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人前人後,都是麵帶三分笑,從不全吐一片心。


    在朝中,趙堯不過是個掌管皇帝符印的小吏,雖有機會接近劉邦,可從未有過親密接觸。因而,朝中上下,誰也沒把這個管公章的小家夥當回事。


    年前,方輿縣的一個縣令,來京城接受考核。臨走,對周昌說:您手下的那個趙堯,不可小覷,這家夥年輕雖輕,城府之深,深不見底,儼然與其年齡不符。保不齊將來您的位置要被他給取代了。


    周昌根本沒往心裏去,隻嗬嗬一樂:你好好地回方輿縣吧,別在這兒造謠了。


    殊不知,沒過多久,這小縣令的話就應驗了。


    近日來,劉邦心中的抑鬱無處傾吐,旁人也不點破。這就叫高處不勝寒吧,劉邦兀自想。


    恰在這當口,趙堯尋個單獨與劉邦相處的時機,一語道出了劉邦所想。


    知音啊。劉邦喜且驚,忙賜趙堯落座,問其可有良策。


    趙堯說,您不是封如意為趙王了麽,找個強悍之人輔佐他,就安全了。


    怎麽樣才算強悍呢?那就是讓皇後、太子以及眾臣都敬畏、都信服的人。


    劉邦琢磨了半天,問:你說的這人是我吧?


    趙堯被噎了一下,緩了口氣,直截了當地說:此人非禦史大夫周昌莫屬。


    劉邦眼睛一轉,拍手稱快。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喚周昌前來,告訴他,別當禦史大夫了,去趙國當宰相。


    周昌就委屈了。禦史大夫位列三公,中央內廷行走,地位僅在相國蕭何之下,去藩國當個宰相,聽著挺美的,實際上是降了職。


    劉邦說,除了你,沒有人能保全趙王了。有你在,朕就不擔憂身後事了。


    皇上以愛子相托,這是多麽大的信任。得,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雞毛,或重於金山。承蒙皇上如此器重,甭說去趙國,就算是刀山也去得。


    周昌前腳走,趙堯後腳就接替他的職位。這個毫不起眼的年輕小吏如此平步青雲,讓一幫跟隨劉邦出生入死的老臣大感意外,意外之餘,又有些忿忿不平。


    看來,小女人和小人,名為小,能量卻不小,都足以俘獲君王之心,震動朝野內外。


    【二、恐懼】


    易儲未遂,劉邦平添一樁心事。這心事如鯁在喉,咽不下去,又吐不來,隻得慢慢消化。他這廂正消化著,趙國那邊傳來周昌的密報——代國的相國陳豨有謀反嫌疑。


    陳豨曾為趙國宰相,因隨劉邦平定藏荼有功,被封為陽夏侯。如今,周昌到趙國任宰相,陳豨就下課了,隻負責軍事防務方麵的工作。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從陳豨心底油然而生。


    失落便是不滿足。要知道,陳豨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有雄心的人。他與劉邦一樣,也有自己心中的偶像,且此偶像為同一人——信陵君。


    於是,以相國身份開府之後,陳豨便模仿信陵君之作風,大肆招攬門客。當年張耳招攬門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麽人都招,陳豨則不然,他的門客中,大多是江湖遊俠。


    遊俠,在戰國時期繁榮活躍,說白了就是當刺客。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便是荊軻。特征是性情耿直、豪氣衝天,所謂風蕭蕭兮易水寒,人生難覓是直男。


    陳豨豢養眾多直男,每次出門,皆有大批直男伴隨。難免不叫人有所猜想。


    這一日,他回自己的封邑陽夏,途經趙國國都,隨行門客的車子竟有上千輛,浩浩蕩蕩,氣勢澎湃,導致邯鄲官舍爆滿,狗都鑽不進去。


    周昌原任禦史大夫,工作內容是監察。幹得久了,患上職業病,為人極其警覺。陳豨之舉,讓他生疑,也沒細查,徑直就向劉邦報告:陳豨大量豢養北方遊俠,其野心昭然若揭,此人又在外統兵數年,位高權重,恐怕要生變。


    如此短短兩句的小報告,在劉邦心裏可起了大波瀾。自藏荼謀反以來,反叛事件不斷,這讓劉邦感到恐懼,這種恐懼幾乎是一種生理反應,無法控製,唯有將謀反之人消滅,恐懼感才會煙消雲散。可是,他又不能采取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策略,那樣,勢必會引發更大的叛亂。他所能做的,就是派人秘密監視,一旦證據確鑿,定不放過。


    監視任務自然交給周昌,周昌暗中派人至代國,秘密調查。這一查,果然查出許多問題。


    陳豨得知劉邦在查自己,也很恐懼。他想起韓信和自己說過的話。


    陳豨就任趙國宰相前,曾去韓信府辭行。


    陳豨平生就崇拜兩個人,一是信陵君,第二個便是韓信。在他心目中,韓信乃天下第一的軍事人才,舉世無雙。閑暇時,他常與韓信探討軍事問題,甚是投機。


    眼看陳豨即將調任,韓信也有些依依不舍。


    屏退左右後,韓信對陳豨說:“兄如今掌握了天下精兵,又身處重鎮,此乃皇上的恩寵,但老兄你想過沒有,這種狀況能維係多久?”


    這話把陳豨問得一愣。韓信又說:“倘若有人誣告你擁兵自重,意欲謀反,第一回皇帝不信,第二回便會起疑心,第三回皇上就會收去你的兵權,甚至派大軍討伐你。”


    陳豨聽出了一身冷汗,問韓信:“若真有這一天,當如何是好?”


    韓信道:“若真到那一天,我將在關中起兵策應你,共圖天下。”


    此事陳豨記在心裏,沒想到韓信的話當真就應驗了。


    此時,邊界的匈奴趁機派來說客,遊說陳豨造反。


    陳豨猶豫不決,正左右為難無法抉擇時,劉邦來了一紙詔令。詔令上說,太上皇崩於櫟陽宮,令陳豨回關中參加葬禮。


    陳豨豈敢前去,於是裝病不從。


    不久後,陳豨決定反叛,並與韓王信勾結。


    劉邦禦駕親征,並約韓信同征討,韓信這時也裝起病來。劉邦無奈,隻得帶上張良走了。他一走,朝廷的政務就交給了呂後和蕭何。


    劉邦走後不就,呂雉接到一封密報。密報上說,韓信打算偽造皇帝詔令,釋放囚徒,與自己的奴仆、家人組成臨時突擊隊,襲擊皇後和太子,解除禁衛軍武裝,在關中謀反,以策應陳豨,從而共謀天下。


    傳遞密報之人,乃韓信府中的一個舍人,名喚樂說。此人的哥哥同在韓信處當差,犯了錯,韓信要處決他。樂說為救哥哥性命,遂鋌而走險,向呂後告密。


    這一密報把呂雉嚇壞了。韓信是什麽人?那是戰無不勝的軍事天才。憑他的本事和號召力,很快就能在京城形成燎原之勢,那樣一來,京城就岌岌可危了。


    呂後急詔蕭何來見,說了情況,又問:“相國說這事該怎麽辦?”


    蕭何疑慮,他不大相信韓信會謀反。若韓信真有心謀反,天下早就不姓劉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


    可是,這話蕭何不敢對呂雉明說。畢竟,呂雉手上有證據確鑿的密報。萬一倘若韓信真的反了,自己難逃監國失職的罪責。相國的官位顯然是保不住了。


    眼下這種情況蕭何隻能信其有,不能信其無。


    於是,蕭何與呂雉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將韓信騙進宮中。


    如何騙?假傳皇上禦駕親征告捷,陳豨兵敗被殺,召集群臣在未央宮慶賀。


    韓信接到了邀請,心中疑惑,仍稱病不往。


    蕭何左等右等,不見韓信主前,便親自到韓信府上去請。


    蕭何勸解韓信道:“皇上親征大捷,是國家的喜事,你不去就不合適了。另外,眾所周知,你和陳豨的交情非淺,此番你托病不赴,怎不叫皇上生疑。”


    這話讓韓信感到恐懼,於是便隨蕭何進宮。


    韓信一進長樂宮,預先埋伏好的武士,蜂擁而出,將韓信拿下,五花大綁,押往鍾室。


    所謂鍾室,就是放置編鍾的房室。


    呂雉下令,將韓信裝進一隻大布袋裏,吊在房梁上。指使武士用竹簽將其刺死。


    這是一個漫長和極端痛楚的刺殺,韓信萬千哀歎,最終僅匯成了一句話:“吾悔不聽蒯通之言,現在竟為女子所詐,豈非天意!”


    韓信廟門上,曾有一副楹聯:“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


    這副對聯,概括了韓信的一生。


    “知己”,指的是蕭何。蕭何曾將他舉薦給劉邦,讓他平步青雲;最後也把他送上死亡之路。


    “兩婦人”,一個曾經資助過韓信午餐的漂母,一個便是呂雉。


    這幅對聯,每每讀之,讓人深感無奈。在權力的爭奪中,多少無盡的悲涼都在其中了。


    【三、權力有毒】


    劉邦得知韓信死亡的消息,且喜且憐。喜的是韓信這個心態之患竟然解決掉了,如同難言之隱,一洗了之;憐的是,韓信這位軍事奇才就這麽告別人世了,劉邦終究還是有一些惋惜。


    然而,這種糾結的情緒很快就被平叛的喜悅代替了。


    此番禦駕親征,憑借周勃、樊噲、曹參、灌嬰等猛將的奮力拚殺,以及張良的奇謀良策,劉邦所向披靡。一舉收複雁門郡十七縣,雲中郡十二縣,代郡九縣。


    陳豨敗走匈奴,韓王信戰死陣中,其餘叛將相繼被捕殺。這一下,韓王信解決掉了,陳豨也算解決掉了,韓信也解決掉了,壓在劉邦的巨石般的隱患煙消雲散了。


    他輕鬆了,屬下們卻人心惶惶。大家不無恐懼地猜想:下一個犧牲在劉邦權力大旗下的人,會是誰?


    大夥猜來猜去,誰也沒想到,下一個犧牲品竟是梁王彭越。


    彭越是劉邦最親近的老臣之一,群臣怎麽也想不通,他怎麽會能成為韓信的後繼了?可偏偏懸在他們頭頂上的那把閃著寒光的權力之劍,就落在了彭越頭上。


    彭越年齡與劉邦接近,脾性相投。而其,他處事謹慎,尤其是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後,他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有一時不慎,觸動了劉邦某一根敏感的神經。


    每一回,劉邦帶著戚姬到洛陽行都,他都親自前去迎駕,與劉邦喝酒暢聊。二人可以說是無話不談。


    在眾多異姓諸侯王中,彭越也是到長安朝覲最勤的一個。


    然而,萬萬沒想到,彭越陪了千般地小心,最終還是惹惱了劉邦。


    這事兒還得從劉邦平息陳豨叛亂說起。


    當時,劉邦詔令各諸侯王率兵同他一起征討陳豨。可是詔令發發出,那些諸侯王置若罔聞,隻有己的兒子齊王劉肥和齊相曹參派出了精銳部隊協助中央軍。


    彭越自然也接到了詔令,但他正病著,且年事已高,早沒了當年當土匪頭子時得風采,根本沒法帶兵出征,便部將領兵至邯鄲,與劉邦會師。


    劉邦全然不理解彭越,或者說,坐到了皇帝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他早已懶得去理解下屬。在他看來,彭越和其他諸侯王一樣,也是不聽號令。他不是真病,而是裝病。


    於是,回到洛陽後,劉邦便派使節去梁國,斥責彭越。


    彭越沒想到,劉邦誤解了自己,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一開始,他打算親自到洛陽向劉邦謝罪。


    可是,部將扈輒提出反對意見,他說:“大王您稱病不出,如今皇上問責,又去朝見,恰好說明您是裝病。此番您去了洛陽,肯定會像韓信那樣自投羅網,和他一個下場。倒不如乘這機會反了吧,先發製人,進攻洛陽,說不定天下就是大王您的了。”


    彭越很氣憤,喝退了扈輒。


    他不想反叛,也不會反叛,可他一時又沒有良策應付,想來想去,隻好繼續稱病。這一次,他倒是真的在裝病了。


    殊不知,拖延是最壞的辦法,換來了最壞的結果。彭越怎麽也沒想到,梁國的太仆得知扈輒鼓動彭越造反,便連夜跑到洛陽,向劉邦舉報了這一情況。


    反叛!反叛!劉邦怒火中燒。一開始,他就認為彭越是在裝病,裝病就裝病吧,不援助我也行,可你還動了反叛的心,那你就必死無疑了。


    怒歸怒,劉邦表麵卻不動聲色,他派了一個慰問團去慰問梁王。


    慰問團當然不是去慰問的,他們深知劉邦的用意。


    於是,他們到了梁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製了彭越,把他押送至洛陽受審。


    審訊中,彭越拒不承認自己有反叛之心。因為他確實沒有任何叛亂的部署和舉動。


    彭越說,若自己真有心要反,豈會在自己的封國束手就擒。


    同時,他也承認,扈輒確實給他出過謀反的餿主意。他沒采納,更沒有付諸實際行動。但是,他也沒有將扈輒誅殺。他隻是將其喝退。對於一個具有反叛之心的下屬,這麽輕易地就放過了,那你又安的是什麽心?這說明,在潛意識裏,你還是藏著謀反的心思,至少對皇上是不夠完全、徹底的忠誠。


    彭越的行為,好比殺人未遂,但殺人動機存在。劉邦念在彼此舊情的份上,沒殺彭越,隻將他廢為庶人,把她流放到蜀國的青衣縣去了。


    青衣縣,今四川名山北部,本是羌民的居住區,屬蜀郡西部都尉所轄。


    洛陽至蜀郡,漫漫長途。彭越很絕望,他不知前麵等待他的是什麽,會碰到什麽。一路恍恍惚惚,經過鄭縣時,他還真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呂雉。


    呂雉是從長安往去洛陽去,也沒想到路上會遇見被流放的彭越。


    彭越一見呂雉,還以為自己碰到了救星。他曾與劉邦稱兄道弟,他與呂雉,便多多少少有些叔嫂情分。現如今,在朝廷,呂雉是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她的一些建議,劉邦偶爾也是聽的。


    彭越想,或許,呂雉可以給他官複原職。


    事實證明,人們很多預想,其實都是一廂情願的幻想。


    彭越求見呂雉,呂雉應了。一見到呂雉,彭越便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微臣已然老朽,死不足惜,唯有一個心願,就是葉落歸根,將我這把輕賤的老骨頭葬於昌邑老家。如此,微臣別無所求。”


    這番可憐可悲可歎的哭訴,似乎打動了呂雉。她將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顫巍巍的彭越攙扶起來,不動聲色地寬慰道:“梁王不必傷心,你隨我的車駕回洛陽見皇上,我替你求情。”


    彭越很感動,一路淚難幹。


    孰料,呂雉還沒來不及向劉邦求情,劉邦聽聞彭越回轉的消息後,就已經震怒了。他心裏責罵呂雉獨斷,全然不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這一點是劉邦的痛點,或者說是心中的禁忌。他出生入死,曆經艱難險阻才換來今時今日的帝位,才換來至高無上的權力,若有人不尊重他的帝位,那就要挑釁他的權力。這讓他既惱火又感到危險。


    呂雉也確實不像話,先是私自殺了韓信,事先不打招呼,現有自作主張把彭越帶回。這種做法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擅權的表現。


    擅權就是篡權的萌芽狀態。


    必扼殺這種萌芽狀態,但劉邦也不好直接對呂雉發飆,便索性把押送彭越的幾個官員全部撤職查辦。


    呂雉得知後,心想劉邦誤解自己的意圖了。於是,她連忙去和劉邦說說私房話。


    “可知我為何把彭越帶回洛陽來嗎?”呂雉開門見山地問。


    劉邦不做聲,麵沉似水。


    “我是為你著想。”見劉邦不答,呂雉又說。


    劉邦斜睨呂雉一眼,心裏罵了一句難聽的。


    呂雉也不避劉邦的目光,解釋道:“那彭越是何等人物,他從一介草莽,做到諸侯王。可見此人能力非凡,你將他流放至蜀地,實在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哼!”劉邦氣咻咻問:“如何才明智,留用他?”


    “不”呂雉斬釘截鐵道:“不要流放,要殺了他。”


    此言一出,頗出乎劉邦的意料,愣了一下,轉而問:“流放和殺有何區別?”


    呂雉正色道:“流放,等於養虎為患,一有機會,他便會東山再起,記你的仇,叛亂是一定的,殺了他,便不留後患。”


    劉邦暗歎:“還是你狠!”


    什麽叫最毒不過婦人心,這就是了。其實,權力有毒,無論男人或女人被它吸引,心腸就會無比堅硬和鋒利。


    當即,劉邦采納了呂雉的建議。


    可是,自己已經發了流放彭越的詔令,此番朝令夕改,恐不能服眾,引起群臣內亂。


    呂雉看出劉邦為難,便自告奮勇說,此事就交與自己處理。


    【四、肉醬自助餐】


    呂雉很有心計,她知道若要改變劉邦的詔令,定彭越死罪,必須得讓彭越再次入獄。


    於是,呂雉想了一個損招:陷害。她命人買通了彭越的一個舍人,這個舍人,曾隨同彭越一起被流放到蜀地。


    呂後暗中給此人些好處,授意他告發彭越回到洛陽之後又策動家人反叛。


    如此,彭越再次入獄。


    彭越混到現在這個地步,麾下已無一兵一卒,就算真想反叛,也早已是力不從心。但正因如此潦倒,想定你什麽罪名,就定你什麽罪名。


    審理也是走個過場。新上任的廷尉吃透了呂雉的意圖。他根本不查證據,不問事實,隻單憑一個舍人的誣告便一錘定了案。


    於是,彭越被砍頭,頭顱懸掛在洛陽鬧市。


    之後,劉邦傳下詔令——有敢於收殮彭越的,立即逮捕。


    有此詔令,誰都不敢伸出脖子去挨宰。唯獨一人,居然跑去祭奠彭越。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英布。


    說到他和彭越的交情,不得不提及率先反叛劉邦的臧荼。


    臧荼成為燕王後,拜英布為將軍。臧荼蘼謀反被捕,英布也未能幸免。他的家人找到彭越,彭越向劉邦說情,把英布贖出,任命他為梁國大夫。


    因此,彭越當算英布的救命恩人。


    彭越被再次押回洛陽時,英布正在齊國出公差,聽到消息,他連夜趕回洛陽,隻見彭越的人頭懸掛於市。


    英布撲通跪在彭越的人頭下,嚎啕大哭,並擺上祭品祭奠。


    守吏見此情景,當即就把英布逮捕,押解回宮。


    劉邦很氣憤,親自審訊英布。


    劉邦問:“彭越反賊,我明令禁止任何收殮,你竟去祭奠,難道你們是同夥?”


    英布高聲道:“我死不足惜,但有些話要講——當年,皇上敗走彭城,困在滎陽、成皋間,項王之所以不能向西進逼,與漢軍共拒楚師。在那個關鍵時刻,彭王向楚則漢破,向漢則楚破。尤其是垓下一役,若沒有彭王鼎力相助,項羽也不會滅亡。待到天下已定,彭王功封梁國,皇上僅是為了讓彭王出兵,彭王因病未能隨駕,就懷疑彭王要謀反,又找不到謀反實據。如此下去,臣恐怕往後功臣會人人自危,誰還信任陛下呢?”


    英布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劉邦為之所動,便赦免英布無罪,並升其為都尉。


    這一舉動,讓群臣十分意外。


    英布則更意外,他從死罪的危險境地平步青雲了,都尉做到燕國宰相,又晉升將軍,直至封侯。


    究其原委,是他的話觸及到作為一個皇帝的根本利益,這個根本利益就是權力的維護。


    劉邦擢升英布,並非覺得自己有錯,而是利用獎賞英布,籠絡以及安撫群臣動蕩不安的心。


    可是,呂雉在這個事情上,卻做得又狠又毒辣。彭越死後,她命人把彭越的屍體剁成肉餡兒,又將肉餡做成肉醬。史稱:醢刑。


    把一個人折磨到這個份上,也就夠了。可是,呂雉還沒完,她又用了一招殺雞儆猴。把“彭越牌”肉醬分賜給各路諸侯品嚐,自助餐,想吃多少,自己看著辦。


    那些諸侯見到這個特質的肉醬後,無不驚駭。


    說起來,豬天天遭受人類的醢刑,司空見慣,不覺狠毒,人對人施以醢刑即覺人心之狠毒了。這種狠毒來自於對權力的追求。呂雉如此,劉邦其實也如此。


    韓信被竹簽刺死,彭越被做成肉醬。這兩件弑殺開國功臣的事件舉國震驚。


    大家都知道,這兩個事件,都是皇後呂雉親手參與被實施的。


    作為幸存者的淮南王英布,這日正在狩獵,忽然有人送到彭越的醢肉,他立刻汗毛倒豎。他有一種深刻的預感,他將來的命運,恐怕與韓信、彭越一樣淒慘。而且,這一天似乎不會太遠。


    他想起韓信說過的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帝國破、謀臣亡”。


    麵對著彭越屍首做成的肉醬,再回想起韓信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般刺入英布的骨髓。


    從這時候開始,英布便暗地加強自己的軍備與防務。他想,如果大難臨頭的一天到來,他絕不會和韓信、彭越一樣束手就擒。


    回頭再看劉邦。


    韓信、彭越事件雖然已經平息,劉邦心裏卻沒有因此而輕鬆,反倒更添了一塊心病。


    這個心病就是呂雉。


    韓信、彭越是謀反,而呂雉是擅權。


    謀反與擅權,哪一個對自己至高的權力威脅更大呢?顯然是後者。謀反是釜底抽薪,但要抽成功了才行,而擅權很直接、很巧妙,在不經意中就掠奪了你的權力。


    劉邦開始後悔自己下的一條政令,那就是當自己離開中央時,由呂後和蕭何輔助太子監國。


    他很想廢除這條政令。可是,此令從楚漢戰爭時期就開始實行了,群臣都有一個共識,凡事既聽皇上的,也聽皇後的。這種局麵導致結果很可怕,一旦劉邦駕崩,太子又懦弱,朝政大權勢必會落到呂雉的手上。


    有了這個擔憂,劉邦又把易儲的問題提了出來。


    【五、神秘高人】


    對於易儲,豐沛係的老臣是堅決反對的。劉邦為了易儲,不得不親手培養提拔一批政壇新銳,和那些老臣抗衡。這樣,在廷議易儲時,才會形成一邊倒的局麵。


    如此一來,最感到恐懼的人事呂雉。她向那些豐沛係的老臣求助,可誰沒給她一個好主意。隻有人給他一個建議,讓她去找張良出謀劃策。一是張良智謀過人,二是劉邦對張良的計策幾乎都樂於采納。


    呂雉便派自己的哥哥呂釋之去拜見張良。


    張良本不想沾染上這事兒,可經不住呂釋之的一再懇求,隻好出了一主意,他說劉邦曾昭告尋求天下賢士,當時,有四位賢士想招卻沒招來。因為他們覺得劉邦傲慢無禮,就躲進山裏,堅決不做漢臣。


    其實,劉邦對這四位賢士非常尊重,如果讓太子劉盈寫一封親筆信,再派一個口才上佳的說客,帶上金銀去邀請,或許他們會出山。若來了,就熱情款待,讓他們隨同太子入朝。如此這般,皇上一定驚訝異常。此事若成,或許就可保住太子地位。


    得此良策,呂釋之趕緊通報呂雉。


    呂雉依計而行,派說客去恭請那四位神秘的高人。


    這四位神秘的高人,被稱為“商山四皓”。


    高人確實很高,不僅住得高,譜也擺得很高,無禮使者如何遊說,都不肯出山,隻寫了一封信叫使者帶回。


    信中的意思很明白,說我等四位老朽深居山林,從未踏進宮門,從未見過朝廷的模樣,在山野裏,我們采食,看星轉鬥移,才知時日過去,眼見霜雪蓋枝葉,才季節變換。這樣日子,無比愜意,隻求如此終老此生。


    張良讀完信,仍不甘心,再次挑選說客,帶上厚禮上山去恭請“商山四皓”。


    終於,“商山四皓”被張良和太子誠意所打動,答應出山。


    四位神秘高人到了長安,呂雉並沒讓他們進宮,而是把他們暫時安置在呂釋之府中。


    說來也巧,這四位爺剛在呂釋之府落腳,劉邦就病倒了。而且病得比較嚴重,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心情也很糟糕,不願見任何人。就連戚夫人也不能進他的寢宮,他身邊隻有一個太監留守侍奉。


    劉邦這一病,連續數日不上朝。皇帝不問政事,注定是個危險的事情,劉邦病臥宮中不久,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淮南王英布舉兵造反了。


    英布為何謀反?這還得從他的寵姬說起。


    眾所周知,英布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寵姬。雖貌美,卻體弱多病,有點兒林黛玉的意思。


    於是,這位寵姬經常要去看醫生。侍奉她的人,便給物色了一位私人醫生。


    這位私人與朝中的官員中大夫賁赫住對門,賁赫心裏打著小算盤,他一直想和英布套近乎,現在正是一個機會。


    於是,每當英布的寵姬來看病時,賁赫就跑到對門來噓寒問暖,還常常送一些禮物給英布的寵姬。一來二去,賁赫和寵姬熟絡了。寵姬也是有點太浪了,有時看完病不走,就在醫生家裏和賁赫一起飲酒。


    英布得知此事後,醋意大發,心想賁赫竟敢對自己女人圖謀不軌。一怒之下,就要派人把賁赫逮來治罪。


    賁赫知道後,嚇得不輕,連夜逃往長安。誣告英布謀反,說英布已經集結起軍隊了。其實,英布隻不過派出了一個捉奸夫的小組。


    相國蕭何不相信賁赫的誣告,他給劉邦出主意說,先將賁赫關押起來,再派人去六郡調查清楚之後,再做定論。


    賁赫去往長安,英布心裏七上八下,又一聽劉邦派使者來了,生怕自己和彭越、韓信一個下場,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真的就起兵造反了。


    英布打仗極厲害,他一路過關斬將,先是擊殺了荊王劉賈,後又進攻楚國,楚王劉交發兵迎戰,劉交又大敗逃入薛縣。


    幾個勝仗打下來,英布雄心十足,他對手下將士宣言道說:“皇上年事已高,斷然不會親自出征。他麾下的將帥中,除去韓信和彭越,其他的人都不足懼,而韓信和彭越已不在人世了!”


    將士聽了他這番話,士氣猛增,作戰更為勇猛。


    英布謀反的消息,飛一般傳至長安,朝野震驚。


    劉邦尚在病中,身體沒康複,又聽聞這個喪信兒,脾氣更壞了。他下令,命太子劉盈掛帥,征討英布,同時,他宣布廢去英布王位,冊封趙姬所生的劉長為淮南王。


    呂雉得知劉邦的命令後,趕緊去找那四位神秘高人,向他們討要主意。


    四位神秘高人很果斷,意見也一致,他們說,太子不能掛帥。因為他已是儲君,如果掛帥出征,即使有功,對他也不會有什麽幫助;萬一失敗,正好給人一個無用的把柄了。如此一來,廢立之禍就在眼前了,眼下,必須馬上阻止。


    呂雉依四位神秘高人的之計行事,在劉邦麵前哭天抹淚,苦苦哀求劉邦收回成命。


    劉邦卻不答應,他說,這正是太子建功的時候。


    呂雉又給劉邦分析,韓信不再了,彭越也死了,如今天下獨一無二的梟雄便是英布,太子統領您的舊屬出征,無疑是羊如虎口。此乃其一。其二,英布一旦得知您不能親自出征,一定會改變退保淮南的戰略,而是直接進攻中原。雖然,您現在身體不適,但您隻要坐在輜車裏指揮,眾將領一定拚死盡力。為了江山,皇上您也隻能受些勞苦了。


    這番話說得劉邦無從反駁,他隻好收回讓太子劉盈掛帥的成命,改為自己禦駕親征。


    此時,更要命的是,張良的身體也不行了,無法隨軍出征。少了這條臂膀,劉邦更是抑鬱。


    在灞上,張良與眾臣為劉邦送行。


    張良對劉邦建議說,將原屬周勃等直轄的上郡、北地、隴西等郡的車兵、騎兵約三萬人,交給劉盈調遣,成為太子衛隊,駐守灞上,以防有變。


    劉邦確實很聽張良的話,他當場就同意了。


    呂雉成功了,她的這次成功,對於她以後掌握朝政大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事實證明,在每一個權力的角鬥場中,都隱藏著神秘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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