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遙遙傳來聲音:“兩位姑娘請進吧。”


    攜著謝妙音進院,站在門前敲了敲房門後,劉拂也不等乘雲道人再請,便當先一步進了屋子。


    隻見一老道盤膝閉目坐在炕上,白須白髮葛色道袍,端的是仙風道骨。


    劉拂福了福身,禮數絲毫不差。


    “小姑娘,你來此作甚?”


    直麵對方充滿了壓迫的視線,劉拂麵不改色,抿唇一笑:“自是為了金陵百姓福祉。”


    乘雲道人依舊闔目盤膝,卻是眉頭緊蹙,許久後才惋惜道:“若非情不得已,老道也不願出此下策。”


    這般慈悲的模樣,很是能夠唬人。


    劉拂微微側目,示意謝妙音出聲。


    謝妙音拎裙跪下,雙手合十,低泣道:“妾身自幼孤苦,拚盡一身血肉才能稍鬆口氣,隻求道爺手下容情,留妾身一條賤命……”


    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聲若黃鸝悠揚悅耳,此時悲音切切,讓人不忍聽聞。


    乘雲道人終於睜眼,哀嘆道:“實是上天註定……這位可是謝姑娘?謝姑娘你遭此一劫,既可脫離苦海,也算福報。”


    在謝妙音絕望的悲泣中,劉拂軟言插話道:“依道長所言,此事再無迴轉的可能了麽?”


    回答她的,隻是一聲嘆息。


    “既如此,就是我等的命了。”劉拂哀嘆一聲,無奈笑道,“妾身還有一不情之請,望道長成全。”


    乘雲道人道:“除此大事之外,老道等都會竭力以對。”


    劉拂半是悽苦半是羞澀,抿唇道:“既是為河神娶親,那按著金陵習俗,在沒有父母親長的情況下,這納娶之日,該是由我們這些新娘子定的。”


    萬沒想到這小小妓子除了哭訴求情外,竟還會想到此等閑話,乘雲道人掩去眼底疑惑,勸慰道:“七月十三,是老道測出的上好吉日,你且放心,絕不會辱沒了你。”


    聽到不遠處柵欄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劉拂抬頭望向對方:“道長果真學識淵博,這選得好日子,還是大勢至菩薩的生辰。”


    在乘雲道長解釋前,劉拂又笑道:“道家的人,卻以佛家十八界為憑選取祭河秀女,想來是因為道長在篩查我等八字時,發現了妾身與謝姑娘吧?”


    “春龍節與觀音得道,如此大的噱頭,拋擲一旁實在可惜。”她站直身子,抬手摸了摸發上木簪,目光灼灼,匪氣外露,暗藏死誌,“妾身讀過一二閑書,說是道家慣使桃木劍,為的便是使心靈澄澈無垢……想來這桃木,也可使妾身等脫身泥濘,早登極樂。”


    門外的腳步聲,已是清晰可聞。


    就連一直伏在地上哀泣,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劉拂所言的謝妙音,也下意識回頭望了望門口的方向。


    “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孩子。”短暫的沉默後,乘雲道人撚須笑道,“你若願在我身邊修行,說不得能躲過此災。”


    這是要放她倆一馬了。


    可惜金陵千八百個妓子,他卻瞎眼選中了自己。


    劉拂搖頭,眼中滿是誠摯:“妾身命淺福薄,隻盼今生積德,來世托得一戶好人家,到時再隨道長修仙不遲。”


    “道長,老身來給你送粥啦!”


    乘雲道人神情微變,重新盤膝闔目,語調轉冷:“災情緊急,便是為了天下蒼生,也隻能委屈劉善信了。”


    端飯來的老婆子,與她身後一同前來侍奉仙長的附近村民聞言,全都止住了腳步。


    劉拂回眸,掃過這班由乘雲道長特意請來的看客。


    其中不乏是她認識的人——金陵附近的農戶,沒有幾家未曾去饒翠樓賃過粥。


    如那為首的婆子,最是快言快語,聽說在十裏八鄉間就沒有她不曉得的事,自然也沒有什麽事,能在她嘴裏瞞得過半天。


    衝著來人微微福身,劉拂強撐出個笑來,眼圈已是通紅。


    正巧此時,謝妙音極力壓製的泣音,也隨著乘雲道人再無轉圜的話放大許多。


    小小的茅屋中,坐著個慈悲的道長,立著群茫然的農戶,還有兩個絕望的姑娘。


    “這……這不是劉姑娘麽?”


    老婆子的驚呼打斷了滿室凝滯的氣氛:“劉姑娘怎麽到這裏來了?”


    劉拂往日在粥棚時雖是布衣短打,蒙麵遮貌,但她天生的一身好皮肉,地造的一雙水漾眸,此時有心擺出施粥時的熟絡,自能讓人認出她是誰。


    便是原來多麽厭惡青樓女子,在幾個月的施與受間,曾經的鄙夷也都淡化不少。


    在老婆子的提醒中,其餘人等也都認出了劉拂。


    一時間小小的屋子中,滿是爭議之聲。


    “孫婆婆,我來此,來此……”


    劉拂哽咽到無法言語,強撐著又行一禮。


    便是不回頭看,也能猜到乘雲道長的臉色會有多差。


    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多此一舉,為了名望答應見麵。


    “福生無量天尊。”被所有人注視著的乘雲道長撚了個蓮花訣,嘆氣道,“劉善信來此,是為了祭河神一事。”


    “旱情一日不解,眾生一日要受苦楚,劉善信與謝善信,正是老道無奈之下擇出的人選。”


    若非此時時候不對,劉拂幾乎要笑出聲來。


    對手如此愚鈍,實在顯不出她的英明神武。


    老百姓從不關心金鑾殿上坐得是誰,隻關心自己能否吃飽穿暖。


    而在賑災糧草未至之前,讓他們有糧果腹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也正是因為她早早的施粥送糧,才讓本該早已因旱情恐慌的百姓,並不如這妖道預估的那般絕望。


    劉拂回身,衝著乘雲道長道:“妾身來此並非為了脫生,隻是妾身命苦,一生無緣嫁娶,既有此機緣,隻盼能歡心而嫁,以償今生夙願。”


    “此等大事,老道做不得主。”


    “我自嫁河神,何須道長做主。”


    劉拂心知肚明,隻要她肯赴死,那身後的農戶以及千千萬萬受過饒翠樓恩惠的災民,都不會對晚上幾天而心生不滿。


    隻要不是到了絕境,大多數的人心中就仍會存著善念。


    在眼下,水價還未升到十兩銀子一車時,這單薄的善念就已足夠她翻身。


    劉拂看著那妖道,就像看著個死人。


    不過在那妖道眼中,她大抵也是個死人。


    第六十三章 ·鬆口


    輿論是把雙刃劍, 既可傷人, 又可傷己。


    慈悲救人打仙長在劉拂的再三求肯下,終於鬆口。


    一番玄之又玄的推算後, 乘雲道長點頭, 示意劉拂與謝妙音先行回去。


    劉拂知道,不論她走與不走, 此事都已成定局。


    隻是有些話, 還是要說。


    “妾身來前,特在前欽天監方老大人之孫方奇然方公子處求了個日子。離道長所求之日僅差五天,最是宜嫁娶, 宜酬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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