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裏的喜燭終於燃盡了。


    屋簷上的紅燈籠透過窗欞灑進來一層薄薄的光, 照在兩人的臉上。


    元寧看著陸行舟清冷的臉, “難道你不想聽?”


    那倒不是。


    刨根問底是陸行舟的天性,但今夜是陸行舟和元寧的新婚之夜,要讓他聽元寧和趙琰的故事, 心裏多多少少有些疙瘩。


    “你講。”


    陸行舟伸手替元寧攏了攏被子, 生怕她吹了冷風。如今她是雙身子,須得好身將息才是。


    已是洞房無望, 元寧肯對自己敞開心扉便是最好。


    元寧翻了個身,依舊枕著他的胳膊,仰頭看著帳頂上栩栩如生的合歡花織錦圖案。


    “與其說是一個故事,不如說, 是一個神奇的夢。”


    陸行舟靜靜看著她的側臉, 屈了屈胳膊,將她攬近了些。


    “是好夢,還是噩夢?”


    “有什麽分別嗎?”


    “若是噩夢, 你可不講。若是好夢, 我不想聽。”


    跟趙琰在一起的好夢, 有什麽可聽的?


    元寧聽出了他的心思,輕輕一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緩緩道:“在那個夢裏, 我還是我,盛府的三姑娘,無憂無慮, 不知輕重。”


    “那我呢?”陸行舟忍不住打斷她。


    “你,自然也還是你,高高在上,斷案如神。”


    “那我們呢?”


    元寧微微垂眸,“在那個夢裏,沒有我們。”


    陸行舟一默。


    元寧知他心中難受,但這件事既然已經出現在他們之間,總是要有個交代的。


    她也不願意跟陸行舟疙疙瘩瘩過一輩子。


    “就如你猜到的那樣,我在那個夢中嫁給了趙琰,成婚三年一直和睦。”元寧說著,感覺到枕著的那隻胳膊僵了一些,她隻得將她和趙琰的關係輕描淡寫的帶過。


    然而哪怕隻是一個“和睦”,仍舊引得陸行舟醋海翻騰。


    “阿寧,我不明白,既然這是你的夢,為什麽趙琰會口口聲聲說你是他的妻子?”


    “這便是這個夢的神奇之處,我和趙琰,都做了這個夢。”


    陸行舟一怔,默然了許久,又開了口:“阿寧,那我呢?”


    元寧隻得中斷回憶,無奈地笑了一下:“你不認識我,我也沒有見過你,但我雖在後宅,也不時能聽到大理寺卿的威名。”


    “難道你的夢裏就沒有出現我嗎?”


    “你別急嘛,一會兒就說到你了。”


    陸行舟總算是安了心。


    元寧的夢裏沒有自己,真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呢。


    “我是什麽都不管的,趙琰待我好,我也就知足了。他學問好,總覺得要辦些大事。我們成婚的第三年,陛下過世了,宮中這時候起了變故,太子一夕之間成為謀害君父的人,晉王成為監國太子。趙琰一直是支持太子的人,太子下獄之後他就沒了蹤跡。我在家左等右等,沒等到他,卻等到了你。”


    “我?上門抓人嗎?”


    他倒是猜得準。


    “嗯,你說趙琰通敵賣國,帶著官兵上門抄家。那就是我第一次見你。”


    “難怪。”


    元寧聽得莫名其妙,好奇問:“難怪什麽?”


    “難怪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一直躲著我。”


    他說的第一次是衛國公夫人壽宴的時候。


    元寧在遊廊上為了躲避謝衝,不小心撞上了他。


    “你倒記得清楚。”


    “我的娘子,我當然記得清楚。”陸行舟低下頭,在元寧的額前印上一吻。


    元寧順勢又躺回了他的懷中,額頭剛好貼著他的下巴。


    “你們沒抓到趙琰,我就一直在大理寺的牢裏呆了三個月,你提審過我一次,但我什麽都沒招認。獄卒說,等著秋後就問斬了。”


    陸行舟嘴角微微一動,扯出一個冷笑。


    “我坐牢,就這麽好笑嗎?”


    “我笑那獄卒的無知。”


    “怎麽說?”


    “你一定不會死的。”


    “你怎麽知道?趙琰犯的,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因為我是我,我知道自己的行事,若我想給你定罪,又怎會讓你不招認就下堂?”


    元寧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理,但……


    “可我就是死在了大理寺了。”


    陸行舟聞言,頓時意外的怔了怔:“死在大理寺?”


    想起前世慘死的情景,元寧這時候竟然並不覺得太恨,反而輕鬆的笑了笑,“是啊,就死在我的牢房中。”她長長的舒了口氣,見陸行舟蹙眉,忙道,“雖然我死在大理寺,但這事與你無關,是她要殺我。”


    “你死在大理寺,怎麽會與我無關?你進了大理寺,就是我的人,那個陸行舟真是蠢,竟然讓你死在了大理寺。”


    元寧被他惹笑了,“他才不蠢,他隻是跟我沒交情,犯不著為了我得罪人。”


    “殺你的人是誰?是那個丫頭?”


    元寧點了點頭。


    “盛元柔嫁給了晉王,在太子被廢黜之後,她就搖身一變成為了監國太子妃。堂堂的太子妃要殺我,自是很容易。大理寺的人又怎麽攔得住她呢?她甚至都沒有親自來大理寺,隻派了她身邊的丫鬟和太監,就輕而易舉的殺了我。”


    “你倒說得輕巧。”陸行舟道。


    ”隻是個夢嘛。“


    元寧說得淡然,並未將她的死狀細細描述。


    今夜是她和陸行舟的洞房花燭夜,她不願意讓仇恨成為這一夜的話題。


    她講前世的事,隻是為了化解陸行舟心中梗著那塊疙瘩。


    陸行舟皺了皺眉,聲音霎時涼了下來:“想不到盛元柔竟然如此狠辣。”


    “罷了,如今的事與那夢裏已經完全不同,盛元柔不一樣了,我也不一樣了。”


    聽到元寧這麽說,陸行舟臉上的戾氣方才退了下去。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元寧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雖說是個噩夢,但幸好隻是個夢。阿寧,有我在你身邊,永遠不必擔心這樣的噩夢會在你身上發生。”


    “嗯。”元寧身上摸了摸他的下巴,“我想睡了,夫君。”


    今兒忙活了一天,身子早已乏得不行,不過是強撐著精神跟陸行舟說這麽多話。


    這一聲夫君,直叫到了陸行舟的心坎裏。


    他伸手將元寧攏得更近些,輕輕摸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睡吧。”


    他的娘子,還有他們的孩兒。


    ……


    今夜,月光如練。


    元康獨自坐在尋歡酒樓包廂的窗前。


    窗外是宵禁的大街,白日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散去,空蕩蕩的大街上隻剩下一動不動的房屋,在淒冷的月光下顯得別樣的落寞。


    冰冰端著酒進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了這一份落寞。


    想退出去的時候,元康已經轉過了身。


    冰冰因此端了酒上前,將酒壺和酒杯擺在元康的桌前,溫言說道:“去年西域來的客商少,總歸隻運了一批葡萄進京,就釀了這麽一壇,一直等著機會給公子嚐嚐。”


    元康吸了吸鼻子,一股微醺的葡萄香氣撲鼻而來。他正欲抬手端酒,見冰冰站在旁邊,便道:“坐吧,你我是朋友,不用這麽客氣的。”


    冰冰是自作主張上來的,見元康主動開口邀她,心裏微微一 喜,坐到了元康的身邊,替他倒了一杯。


    “你不是我的丫鬟,不用這麽對我的。”


    “公子哪裏的話,我一向都是如此,習慣了。”


    元康笑笑,不再多言。


    “公子,需要點宵夜嗎?”


    “不必了,我坐坐就好。”


    見元康一直望著窗外,冰冰便沒有勸酒,隻靜靜陪著他坐著。


    元康忽地道:“今天晚上月亮,可真亮啊。”


    “嗯。”


    “你知道嗎?若是在山頂上看滿月,比在城裏看著的月亮,更大更圓。”


    冰冰心裏忽然有些酸楚。


    “上次常老板來的時候,說公子今年就會離京。”


    “嗯,原是這麽打算的。”


    “那現在?”


    “再等一年。”


    “等一年?”


    “嗯,”元康笑得輕快,眼睛裏卻藏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緒,“阿寧有孕在身,女人生產是在過生死關,何況這裏什麽都沒有,接生也隻有產婆在。婆子哪裏懂得怎麽護理,我多多少少懂一些,必須在旁邊盯著,不能讓他們給阿寧亂來。你們是不是還有保大保小之說,哼,我可不能讓元寧聽到這種鬼話!”


    “想不到公子,還懂接生。”冰冰自然瞧見了他眼中的神情,說話的聲音隨之哀傷了起來。


    “我哪裏會懂接生,不過看過……聽過一些大夫的講授,哈哈。”元康說著大笑了起來,靜下來後卻沒聽到旁邊的聲音。


    他轉過頭,見冰冰神情悲涼,笑問:“怎麽?我要多在京城留一年,你就這麽不樂意嗎?”


    冰冰亦是笑,隻是笑容越發淒涼。


    元康看著她的笑,神色亦沉了下來。


    他別過臉,站了起來。


    “時辰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著罷。”


    冰冰看著他,忽然鼓足勇氣道:“我並非不樂意公子留下,我難過,是因為見到公子與我一般,對不可能之人起了癡心。”


    “胡說八道。”


    元康冷冷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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