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便有宮人從內裏出來, 低聲道:“殿下有請。”


    柔淑坐在正廳裏。


    隻不過她剛從寢殿出來, 隻在寢衣外麵搭了衣裳,形容不整,便在貴妃榻前擺了一架銀紗屏風, 與陸行舟等人隔開。


    “這麽晚了, 父皇有什麽旨意?”


    “今日鬆陽縣主在宮中沒了蹤跡,陛下命東廠在宮中搜尋, 有幾個問題想問,驚擾公主安寧,還請公主原諒。”


    柔淑輕輕歎了口氣。


    “阿寧出事,我也很著急, 喝了兩碗安神湯仍舊睡不著, 沒什麽可驚擾的。你想知道什麽就問吧。”


    “請公主殿下將今日遇到縣主之後的所有事情都說一遍。”


    “所有事情。”


    “對,無論大小,隻要是殿下記得的。”


    柔淑似乎想了一會兒, 方才開了口, “今兒一早我正在梳妝的時候, 元寧就到了。我讓她在這廳裏等著我,又叫宮女給她上了茶點,等我梳妝出來, 我就把準備好的香囊給她, 裏麵是母後賜給我的西域奇香。然後我們就一起去禦花園。到了那邊我就跟她分開了,因為好幾個皇姐都回宮來玩,我一直跟她們在一塊呢!元寧自己在那邊玩著, 我好像看到她堂姐還找她說話了。但我沒過去,所以也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麽,別的人我也沒看到誰跟她說話了。”


    “縣主為何離開禦花園?據我所知,縣主與榮國公府的小姐並不交好,為何會隨她離開?”


    “那是因為後麵又發生了一件事,我還沒說到那裏。後麵母後離開了,花房就準備放蝶,我拿的扇子不好看,就去找元寧,她就把她那把好看的給我了。等蝴蝶放出來,我們就又各玩各的了。後來有隻蝴蝶落在元寧手掌上,大家都圍過去看,就是那會兒,元寧不知道怎麽地,忽然就朝前麵摔了出去,幸好林瀟離得近,才把元寧拉住。林瀟拉她的時候力氣使大了,說手腕疼,元寧說要送她回芷蘭軒,然後她們一齊走了,後麵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你還想問什麽?”


    “的確還有一事。”


    “什麽事?”


    “能否請殿下把你的香囊給我看看。”


    柔淑聞言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才叫人把她的香囊拿出來。


    她的香囊與東廠打撈上來的那一個香囊顏色不同,但質地和繡工是一樣的,拿起來聞一聞,帶著濃鬱的曼陀羅香味。


    陸行舟將香囊交還給宮女,便轉身離開。


    柔淑在後邊喊了一句:“哎,若是有元寧的消息,也派人跟我說一下。”


    “是,殿下。”


    出了沁芳閣,陸行舟沒有猶疑,帶著兩個番役徑直出宮。


    若說方才那兩個東廠番役對範思德叫他們供陸行舟這個毛頭小子調遣的時候心中不服,而從沁芳閣中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然對陸行舟刮目相看。


    “陸公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如此雷厲風行,我等真是佩服。”


    “對啊,剛才進門那幾腳真是幹脆利落,陸公子的身手定然在我倆之上。”


    “我隻是一介草民,若沒有兩位大哥同行,什麽也做不了。”


    “公子無需客氣,有什麽吩咐盡管差遣。先前是我們狗眼看人低,得罪了。公子並非池中之物,若將來飛黃騰達,還請提攜一二。”


    “客氣了。”


    “敢問公子,我們出宮去哪兒?”


    “榮國公府。”


    兩位番役心下了然,上馬飛馳往榮國公府。


    有東廠的金字招牌打頭陣,一路暢行無阻,三人很快就進了榮國公府,見到了榮國公。


    “三位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貴幹?”


    番役道:“奉陛下之命,調查鬆陽縣主失蹤一案,有幾句話想問問貴府的二小姐。”


    榮國公道:“東廠辦案,我自當配合,隻是小女是範廠公送回府上的,有什麽話我想廠公在宮中已經問過了,無需再問。”


    這兩個番役都知道榮國公府與範思德關係不淺,見榮國公搬出了範思德,一時間不好回話。


    陸行舟自然站了出來。


    “廠公擔心二小姐安危,第一時間把二小姐送回府上,正因如此來不及在宮中問話,特意派我們過來。”


    榮國公不吃這一套,冷笑道:“要問也是白天再問,瀟兒她受驚過度,好不容易才睡著,我不可能讓你們去打攪她。”


    “公爺,若是查不出幕後黑手,隻怕二小姐從今往後都很難入睡。”陸行舟並無退意,“我有十成的把握,二小姐在宮中的遭遇並非意外,而是遭了某人的毒手。”


    榮國公目光微微一閃,深深盯了他一眼,考慮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知道是誰幹的?”


    “若公爺肯幫忙,我保證能查清楚。”陸行舟繼續道,將個中利害關係點明,“這事發生在宮裏,東廠的人永遠不可能告訴你真相,不是他們故意隱瞞,而是因為他們絕不會往下去查。我想個中原因,公爺比我更清楚。”


    這話說出,那兩名番役亦默認了。


    東廠接到的旨意至始至終都隻有兩個字:找人。


    見榮國公仍在猶豫,陸行舟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用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我的心情與公爺一般,隻想殺之而後快!”


    榮國公聽到此,抬頭,眸子裏略過一輪狠光。


    “來人,帶貴客去見二小姐。”


    ……


    林瀟這會兒並沒有歇息。


    並不是她不想,而是她實在睡不著。


    白日裏經曆的一切,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


    一閉上眼睛,就仿佛又被人蒙住了眼睛、捂住了口鼻。


    饒是林清和榮國公夫人一左一右陪著她,依然無法令她平靜。


    “夫人,老爺說,宮中有貴客登門,要見二小姐。”


    不等榮國公夫人說話,林瀟便大聲尖叫起來。


    “瀟兒,瀟兒。”榮國公夫人急忙把林瀟摟在懷中,不停的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哄道,“瀟兒,不怕。”


    見林瀟仍舊哭泣不已,榮國公夫人便罵道:“見什麽見!任他什麽貴客來我們都不見!”


    等榮國公夫人罵過勁了,林清才在旁邊道:“爹不是不知輕重的人,這麽晚了還讓人過來,肯定是急事。”


    “見吧,見吧,不知道又要把瀟兒嚇成什麽樣!”榮國公夫人說著,又抹起淚來。


    等到裏邊通傳完了,陸行舟等三人才走了進來。


    他示意東廠的兩位番役不要靠得太近,以免林瀟受到刺激,自己則走上前去。


    林瀟縮在榮國公夫人懷中,丫鬟將床幔放下,不叫陸行舟看清裏麵。


    “二小姐,你能否將今日所發生的事給我講一遍?”


    “嚶嚶……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林瀟隻是哭。


    陸行舟見她的確說不出什麽,便換了一種問法。


    “二小姐,請問你今日早膳用的什麽?”


    林瀟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用力思索起來,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我……我跟姐姐一起吃的,姐姐吃的是鬆茸雞粥,我……我吃的是青菜粥。”


    “你為什麽不用鬆茸雞粥呢?”


    “因為……因為我昨天晚上吃了好多肉,肚子很脹,所以早上隻能吃點清淡的菜粥。”


    榮國公夫人和林清都驚訝的看著林瀟,沒想到她竟然說出這麽長的一段話。


    今晚把她從宮裏接出來之後,林瀟幾乎沒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不論爹娘兄姐對她說什麽,都會尖叫著大聲哭泣。


    “所以,你喝完菜粥後,肚子舒服些了嗎?”


    “嗯,好多了。”


    聽著林瀟的語氣漸漸如常,陸行舟這才切入正題。


    “二小姐,我知道今天你碰到了非常可怕的事,有人要害你,現在我來,就是要查出害你的人。”


    “可……可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林瀟又哭了起來。


    榮國公夫人大驚失色,“怎麽回事?瀟兒不是不小心落水的嗎?”


    “不是,不是的,娘,我是被人扔進雁池的!”


    “我的天,到底是什麽人幹的!”


    林瀟哭喊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榮國公正好從門外進來,聽到這裏,頓時雙拳緊握:“你們不要插嘴,讓那小子問。”


    榮國公夫人這才安靜下來,緊緊摟著林瀟。


    “今天在禦花園,發生了什麽事,你還記得嗎?”


    林瀟抽泣著說:“我……我很多都不知道了,我腦子很亂。”


    林清見狀,便開口道:“陸公子,今日在禦花園的時候,我一直與瀟兒在一起,不如我先說,或許我說著說著,瀟兒能想起一些事來。”


    陸行舟點頭:“有勞大小姐了。”


    “我是從頭說,還是隻說跟盛姑娘有關的?”


    “從你們進禦花園說起,凡是你留意到的,哪怕是不相幹的人,都可以說。”


    “好。今早出門,發現馬車的窗幔髒了,便換了一輛馬車,耽擱了時間,到禦花園的時候,旁人都已經到了。我跟瀟兒進了園子,先去給皇後娘娘請安,那會兒盛府的元柔姑娘在娘娘身邊伺候著。皇後娘娘見我們晚到了,訓誡了我們幾句,便說要回宮了。我和瀟兒從承攬亭出來,就一直在賞花,不時有公主和貴女過來說話,倒沒說什麽,都是一些恭賀我的話。我那會兒沒太留意元寧妹妹,好像看見過,卻沒有什麽印象了。”


    林瀟卻突然插了一句話,“我看見她了,她跟晉王坐在一起喝茶。”


    見林瀟有了講話的意願,陸行舟便直接問她。


    “那你過去跟她說話了?”


    “沒有,我一直跟姐姐在一起。”


    “你跟姐姐一塊撲的蝴蝶?”


    “嗯,我的宮扇是天蠶冰絲的,是最好的。我們正在玩的時候,聽見旁邊有人在說蝴蝶好看。”


    林清道:“我就是那個時候才看到元寧妹妹的,當時就看呆了。她今天穿得特別美,紗衣特別好看,又有十幾隻蝴蝶圍著她轉,就跟真正的仙女一樣。”


    “我還跟姐姐說,蝴蝶好像也知道她最漂亮似的,都圍著她轉。”


    “元寧妹妹的手心中那一隻蝴蝶特別美,是紫色的,整個園子好像就那一隻最特別。許多人都圍著元寧妹妹,我也拉了瀟兒湊上去看。剛走到她身邊,那蝴蝶就飛起來了,我正覺得可惜哪,元寧妹妹忽然一聲尖叫,整個人朝前麵的曼陀羅花樹飛過去,我當時就懵了,還好瀟兒反應過來了,伸手拉住了她。”


    陸行舟輕聲道:“曼陀羅花……”


    “今年的撲蝶會最別致的就是這幾棵曼陀羅花,從西域一路長途跋涉運到京城,就隻活了四棵。那花聞著特別香,隻是離得近了,才看得見花枝上密密麻麻的刺。”


    林瀟這會兒已經被林清的敘述完全帶起了了,思緒也清晰了許多,“我看著元寧撲出去,什麽都沒想就拉住了她。她差一點點就撞上去了,後來姐姐上去問她,她說沒事,又跑過來問我怎麽樣。我那會兒手腕有點疼,又覺得禦花園裏香氣太濃了,就說想回去歇著,姐姐這邊不得空,所以她就說她陪我回芷蘭軒。”


    原來如此。


    “我從前不太喜歡她,她麽,也不喜歡我。不過,上次她哥哥救了我大哥,所以我也沒想不理她,就跟她聊了起來。沒想到她也不是討厭的人,我們倆說得開心了,就說不回芷蘭軒了,去雁池逛一逛。我進宮這麽多次,還沒去過雁池呢,她也沒去過。我們就坐在湖邊聊天說話。後來說著說著……”


    林瀟的聲音又開始顫抖起來。


    陸行舟問:“是有人過來了嗎?”


    “嗯,”林瀟用力點頭,“有三個小太監,搬著花盆過來,我沒在意。可是……可是他們過來的時候……嗚嗚……”


    “二小姐,你不用著急。我來問你,你點頭或者搖頭。”


    “嗯。”林瀟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


    “他們三個走過來,把你們兩個人扔進雁池中?”


    “不是。”


    “他們先把鬆陽縣主扔到雁池中?”


    “你怎麽知道?”林瀟非常驚訝。


    陸行舟卻不意外。


    禦花園中的一切,所有的靶心都是元寧,林瀟隻是臨時起意而已。


    “不過,他們不是把她扔進去,他們……他們是把她的頭摁進水裏?”


    “摁……進水裏?”


    陸行舟重複了一遍,語氣有些森然。


    東廠的兩個番役離陸行舟很近,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隻覺得一股涼意自陸行舟的身上散發出來,瞬間就讓人覺得冰凍三尺。


    “我的嘴巴被堵著,隻喊了一聲就喊不出來了,我看著元寧在掙紮,一開始掙紮得很用力,可是過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她就……她就不……不動了……嗚嗚。”


    屋子裏一時靜了下來。


    所有人聽到這裏,都已經聽到了元寧的結局。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陸行舟的身上。


    挺直的身板,漠然的表情,他仍然是他,沒有任何的變化,也沒有分毫的言語。


    隻是在這瞬間的寂靜之中,屋子裏驟然多出了一種奇怪的味道。


    所有人仿佛都嗅了出來。


    那是一種專門屬於獵場和戰場的血腥味兒。


    陸行舟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


    “二小姐,你繼續說。”


    便聽得林瀟繼續說道:“我一直被那個太監卡住脖子,說不出話,疼得要命。等到元寧沒動靜了,我就聽到有一個女人在說話。”


    “她說了什麽?”


    “她問,怎麽樣了?前麵的太監就說成了。然後。”林瀟咬著唇,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抓著我的那個人問,這個怎麽辦?我就聽到那女人說,多管閑事的臭丫頭,扔到湖裏去喂魚。她說完我就覺得被他們打暈了,後麵的事就真的不知道了,嗚嗚嗚。”


    榮國公幽幽的問:“瀟兒,你真的聽到她說,要把你扔進湖裏喂魚?”


    “嗯,她就在我後麵,每一個字我聽得特別清楚。”


    “小子,你要我辦的事,我答應了,你承諾我的事情,別忘了。”


    “公爺放心,我先告辭了。”


    陸行舟與兩個番役離開,剛跨出門,便聽到林瀟在後麵高喊起來。


    “我想起來了,那三個太監,說話的聲音一點都不像太監。”


    “多謝二小姐。”


    陸行舟說罷,便離開了衛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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