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放晴。寒徹如冰, 殘雪留痕。


    化雪的天氣最冷。沙小弦站在邊緣大門,向上拉了拉圍巾。她全身又包成了一個米桶形, 武裝得隻剩下骨碌碌的眼睛。李銘遠穿戴一新,走到她跟前彈彈她帽子上的毛線球球, 問:“你很怕冷?”


    鐵甲小寶一樣的沙小弦動動眼珠:“嗯。”朝外走去。


    外麵街道冷寂無聲,皚皚白雪堆積在街麵上,隻從中間碾出車轍。沙小弦走了一陣,回過身:“銘少爺,你不要跟來。”


    李銘遠穿著挺括的短裝大衣,兩手插在口袋裏,笑著說:“小白臉, 別叫我銘少爺, 我很不習慣。”這個稱呼從昨天起就開始糾正了,她總是不改口。


    “我習慣了。”小白臉還在前麵慢吞吞地挪動。他看了有些驚奇:“你去哪裏?”


    “接汀爸。”她走得頭也不回,“你別跟去了。”


    聽她強調了兩遍,李銘遠當然要問清楚:“為什麽?”


    “汀爸也是老千, 隻要是老千都怕見到你。”


    跟在後麵的李銘遠笑著發出聲音, 不接話。沙小弦已經走出了街口,繼續解釋:“汀爸跑到山裏躲起來了,像是驚弓之鳥。如果冒險看到你,肯定又要逃……”


    “放心吧,我不進去,我在外麵等。”


    沙小弦提前收看了天氣預報。在今天之後,連續五天會有連綿不斷的小到大雪, 所以接汀爸下山時間得趕早。但她沒想到路會這麽難走。雪雖然化了,冰渣子和雪團子還堵在街麵上。


    兩人正避著髒汙找地方下腳,身後方向突然傳來唰唰的車輛輕響。


    銀灰奧迪劃過弧線停在麵前。


    楊散推門下車,身上衣著不同於昨天,已經加了件厚毛呢大衣。臉色還是清中帶白,映得額前發絲濃黑如墨。他看了看站在一邊的沙小弦,沉聲說:“沙寶,前麵路不好走,你一定要去接阿汀爸爸?”


    沙小弦無論何時何地見到楊散,神色從來不驚。這次見他著急趕來,估料又是店長勸阻她失敗,直接請來能說話的人。


    “嗯。”她解釋了下天氣原因。


    李銘遠同樣站在街邊,楊散隻打了個招呼,就把注意力對準了沙小弦:“你戴手套了嗎?”


    李銘遠馬上低頭看了看,才發現沙小弦的手一直插在外套口袋裏,很少拿出來。


    楊散看著他們這邊,神態沉穩。他從大衣口袋摸出一雙羊絨手套,慢慢地遞出來,是種奪目的深紫色。“戴上。或者讓我幫你。”


    沙小弦接過手套,道聲謝,仔細戴好。她的手指瘦白,骨節裏被凍出一點青色,李銘遠看了眼底黯然。“我真是粗心。”他笑著說,神情不帶陰霾,卻猛地拉過沙小弦的手掌攥在了手心,“謝謝你提醒我。”


    沙小弦輕輕拽了拽,沒掙脫,就沒再堅持。楊散應該是看懂了她的這個動作,臉色也隨之降下一絲清寒。但他還能保持著溫和的笑容:“如果你堅持上山,就讓小皮送你去。”


    小皮緩緩放下車窗,淡淡喚了聲:“姐。”


    “我叫車子接我回去。你們先走吧。”楊散善解人意,化解了三人同行的尷尬。“有事打我電話。”沙小弦站著沒動,他已經走到一邊,先撥了個指示:“韓部長,麻煩你派一輛鏟雪車來,地點在商業街外道。”


    奧迪隨著清道的鏟雪車離開時,楊散還背對著眾人,站成了一個巋然不動的影子。沙小弦歪靠在後排座椅裏,透過反光鏡看著慢慢倒退的街麵,還有那個身影。旁邊的李銘遠突然湊過上半身,淡聲問:“舍不得?”


    沉默不語的沙小弦還是沉默。


    “別看了。”他伸出手,張開五指,輕輕蒙住了她的眼睛。


    沙小弦拉下他的手,突然說:“小皮。”


    小皮專心開車,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


    “你,皮叔,白寒,以後要大膽點,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對楊散提。”


    “姐說的是什麽呢?”小皮的聲音還是很淡,看破紅塵一般。


    沙小弦抓住李銘遠抗議的手指,巡延而下,握緊了指尖,對著前麵後視鏡微微一笑:“比如叫他保重下身體。”


    “嗯。”小皮丟下一個字,開了會車,突然摸出個卡通mp4,帶著粉黃半弧手柄的那種,反手遞了過來:“給。哥怕你悶,為你準備的。”


    李銘遠自覺第二次不察,又敗給了楊散的細心。他盯了沙小弦一眼,可後者喜笑顏開,可恥地接過□□化的東西,握在手上專心看了起來。


    她抵擋不了動漫誘惑。


    他的手被順便放開。


    李銘遠沉身坐好,看著右邊抿嘴笑得樂的沙小弦:“幾歲孩子的情商?”


    沙小弦隻顧著樂,不說一句話,偶爾會有沒忍住的笑聲,慢慢從嘴角溢了出來。小皮本來一直臭著臉開車,看到這裏,年輕輕的小哥歎口氣:“哥果然沒說錯。姐不管怎麽變,孩子心性一定會帶著。”


    李銘遠抬手撫了撫下唇。突然又發現,自從他和小白臉在一起,已經有三天沒抽煙了。


    兩個小時的車程裏,三人各自為政,互相不說話。阿汀爸爸躲藏的山林積雪果然沒有化,厚厚地披在山脊上,像一床絨毯。


    也成功地阻止了小車繼續上山。


    小皮叫鏟雪車先回去,表示他願意在山腳下等他們下來。李銘遠打量著四處皚皚白雪,堅持跟在沙小弦身後,踏著腳印坑低頭向山上走。走到一半時,一團鬆間的雪團兜頭撒下來,沙小弦驚得臉一縮,腳下沒注意,喀嚓一聲踩斷了木枝軸,左半身猛地一沉。


    是春天打獵的農戶留下的陷阱。以木杉樹枝條遮掩洞口,現在被雪掩蓋了。


    “別過來!”反應靈敏的她馬上明白過來,急聲製止:“我能爬——”


    “爬出來”三個字還沒說完,一道身影騰起一躍,用衝撲的力道拖她離開阱口,再骨碌骨碌一起滾下坡去。


    李銘遠緊緊護住沙小弦的頭臉,將她摟在懷裏,盡量減少掛枝對她的傷害。被一株樹擋住腰身,消了下滾的慣式時,他噝噝地吐出口冷氣:“小白臉,你真是重。”


    顯然壓得不輕。平時白皙的俊臉也擦出了幾道血痕跡。


    沙小弦甩甩頭,回過神:“淨重112,帶衣裝120.”她連忙爬出李銘遠懷抱,出力拉他起身。


    李銘遠拍拍衣服上的殘雪,再轉眼時,不期然對上一對黑湛湛的眸子。


    “少爺,我的銘少爺。”黑眼睛的沙小弦湊上前,沙沙地說:“不是叫你別過來嗎?”


    李銘遠伸手想夾那張雪白的臉,卻被躲開。“你難道要我站著看著?”他冷冷說。


    沙小弦真的歎了口氣:“銘少爺,你那招‘餓狼撲羊’固然姿勢美妙,不過完全沒必要。——我腳下的坑不深,快掉進去時我就試出來了。那是埋山雞的小火蕩子。”


    李銘遠臉部依然保持完整,沒什麽起伏波動。沙小弦又湊過來,側頭看著他微微一笑:“還是得謝謝你。因為說實在話,我很受感動。”


    擺著冷臉的李銘遠終於好奇問了聲:“為什麽。”


    沙小弦脫下手套,主動拉起了他的手掌,慢慢朝上走:“堂堂銘少爺啊,以前隻知道為非作歹,灌倒女孩子送去賣身(何娜那件事),哪裏體貼過別人?今天小白臉很榮幸,被銘少爺救了一次,還被擋在懷裏沒受一點傷。”


    靜寂中,她回過臉微微笑道:“從來隻有人背叛我,沒有人為我朝山下跳,所以我很感謝你,李銘遠。”


    李銘遠反握住沙小弦的手,換他在前麵帶路:“是在講你以前的事嗎?”


    有關楊散的?那個影子的拋棄和背叛?


    沙小弦抖抖手臂,相連的手掌就晃晃悠悠傳過一陣請求:“別翻我舊賬,李銘遠。我不想揭傷疤。中國也有句古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隻要在包容範圍內,往事就放過它吧。”


    “真的?”李銘遠揚聲,追問:“可我以前的事常被你拿出來曬,你怎麽不放棄打擊我呢?”


    沙小弦笑了笑:“吐的事?那本來就是你愛摟摟抱抱,我看多了,心裏忍不住反複建設起來——這男人花心,這男人不是好人,千萬不要相信他。”


    李銘遠冷笑:“你就笑得開心吧,以後別栽在我手裏。”


    沙小弦微笑如故,低頭找踏腳的路徑上山。他看著她不以為然的樣子,又丟下一句:“真是厚臉皮。怎麽說都沒反應,照樣我行我素。”


    吱吱呀呀的積雪被踏碎。兩人逆風前行,李銘遠還是強調了聲:“何娜我沒動她。隻是送出去嚇了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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