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島監獄。


    楊散站在一水之隔的長堤上, 透過慘淡的空氣打量監獄外牆。湖色磚牆幹dd的,像是魁梧的巨人直插雲天。觸目所及, 隻有一種感覺:冷硬。


    “沙寶在這裏呆了七年。”


    看了很久,他回過頭對身後的義弟小皮說。“今天我第一次來。”


    楊散的臉色不能用蒼白兩字形容。插在大衣口袋裏的手牢牢架住了他的身軀。小皮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楊散又猛然回頭:“走吧,去見淩藝雅。”


    長堤不長,但是他們走了六分鍾。死寂空氣中,小皮鼓起勇氣開口:“哥,你來這裏——”


    楊散沒回頭,一步一步走得沉重:“昨天和顧先生談融資項目,他提到新加坡有發展市場, 還說了兩次。他的話從來不重複, 這樣說肯定是在暗示我——沙寶在新加坡。”


    小皮嘴巴張得更大:“就算姐在新加坡,跟淩藝雅有什麽關係?”


    “阿汀不在中國,一定回了新加坡。隻有他才知道沙寶的下落。”


    “哥叫白少清了場子?”


    “嗯。”


    獄警看了證件,馬上打開鐵門, 客氣地請進了他們。楊散背後好像長了眼睛, 人朝前走,嘴裏卻清楚地解釋了小皮的疑惑:“淩家保鏢以前找過阿汀麻煩。淩藝雅肯定知道阿汀的事。”


    由於楊散屬於政府高層,他和淩藝雅的見麵設在了特別接待室。房間裏有兩把椅子,隔著長木桌麵對麵放置。楊散占據了向陽的一把,雙手緊扣放在桌麵上,靜靜等著淩藝雅到來。


    他的臉浸在陽光裏,英俊如昔。多年的風雨並沒有在他身上體現出來, 剝除儒雅的外形,歲月留給他的洗禮是沉穩兩字。穿著永遠幹淨的白襯衣,衣領袖口也是永遠的潔白筆挺,好像經過這麽多年,他展現在外人麵前的,永遠是那個獨擋一麵的澈。


    淩藝雅帶著一身風寒撲進來,打斷了他的沉思。


    同樣地,眼前這個女人,再也不是記憶中淩家千金的模樣。她瘦得出奇,棉衣裹在她身上,顯得零落不堪,如同一支開過花季的玉簪,殘蕊撒了一地。一進門,她就死死抓住楊散手臂,雙膝虛軟跪下:“楊先生,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旁邊有警衛急聲喝止。楊散稍抬左手示意她們退下,右手穩住不動,身子微微躬下:“淩小姐,有什麽事請坐下說。”在他溫言相勸下,淩藝雅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她坐在對麵椅子裏,眼睛空洞地盯住空氣,開口說道:“這裏真的不是人呆的地方……打架鬥狠,流氓敲詐,殺人放火……你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


    “1347號!”女獄警突然爆喝一聲。


    楊散緊閉著嘴,一直聽著她訴苦,沒出聲。這個時候他才抬起眉峰,冷淡地說:“讓她說完!”


    淩藝雅像是回想起可怕的事,身子簇簇抖個不停:“你知道嗎?楊先生——”她握緊手掌,側伸出頭,輕悄悄地說:“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一個大個子女人,把牙刷插進我同房的下|體,搗爛了。”她唧唧咕咕地笑:“這裏住的都是魔鬼,魔鬼!”


    楊散很快結束了見麵會。他走出高冷的院牆抬頭看沉靄靄的天。空中飄著一兩點雪花,微微的冷滲落入地。平息了有一會,他吩咐身後緊跟的保鏢:“想辦法把淩藝雅調到單人囚室。”


    小皮身子一動:“哥,你要放了她嗎?她是顧先生送進來的啊!”


    “何必為難一個女人。”


    丟下這一句,楊散不準下屬跟隨,獨自一個人沿著城牆朝湖岸走。腳下枯草敗落,從牆根冒出來,一如監獄了無生氣。他走了幾分鍾,突然轉過身,狠狠一拳頭朝牆麵上打去。


    指骨頓時血肉模糊。


    遠處的小皮大驚失色跑過來,顫抖著嗓子大喊:“哥,哥!你冷靜點!”他一把抱住楊散的身子,製止頻臨失控的男人繼續自殘:“哥,還別打了,你的手都快殘了!”


    楊散將頭抵在外牆上,突然失聲痛哭。遠處湖麵“呱——”地驚起一隻水鳥,除此之外,天地隻剩下沉悶的嘶喊,像是負傷的獸聲。


    小皮死死抱住楊散身子,陪著他哭。眼淚到了最後再也流不出來,楊散才顫抖地摸出電話,拚命按下爛熟於胸的號碼。他的左手鮮血淋漓,虛搭在牆麵上,一點點流下細絲血跡。電話一直是通的,在第四遍撥打過去時,終於被接起。


    但是沒人出聲,隻傳來淡淡的呼吸。


    “沙寶!沙寶!”楊散幹啞著嗓子喚道,“我知道是你。你在哪裏?”


    沙小弦沒有發出聲音。


    楊散聽著她的呼吸,眼淚突然又出來了,無聲地流淌。“你在哪裏?告訴我!”


    “你哭什麽。”那邊突然傳來冷淡的聲音。


    即使看不見,昔日的戀人仿似有了感應般,仍是那麽堅定無誤地說出了這個肯定句。楊散的身子持續輕顫,他抖得說不出話,隻是低聲痛哭。奇跡的是,一向冷心冷肺的沙小弦也沒掛電話,同樣不說話,安靜地等在那邊聽他哭。


    風聲吹走了暗啞,天地隻餘下傷痛。


    “我是個畜|生,我對不起你。”最後,楊散咬著牙說了一句。


    “阿澈。”


    沙小弦突然又開口了,語聲沒有遲疑。“知道我的脾氣嗎?”她的聲音依然冷清,字句清晰無比:“我不追究已經是最大恩賜了。你要知足。以後不準再來找我。”


    喀嚓一聲,通訊已被切斷。


    楊散緊緊閉上了眼睛,舉起鮮血淋淋的雙手搭向前方。他趴在冰冷的牆麵上,貼得那麽緊,好像在尋求能讓他支撐下去的勇氣。


    下午三點,天成總部。


    楊散隻身一人來到頂樓,顧翊剛放下私人內線,轉身就對上了一雙微紅的眼睛。


    他微微一頓:“楊先生有什麽事?”


    楊散垂下眼睛沉默良久,開口說:“顧翊,我從來沒求過人,這是我第一次。”


    合作了五年的壁壘人物第一次直呼其名,顧翊的臉有如千年冰雪,沒發生一丁點變化。他抬手請客人坐下,才冷淡地問:“為了沙小姐?”


    楊散相信對麵的是聰明人。他避而不答:“告訴我她的消息。如果你不方便,我等會拜訪尊夫人。”


    顧翊沉身坐下。他的眉峰長而黑,抖散了一絲清寒:“我再告訴你一個名字。李銘遠。”


    辦公室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這個時候,內線又被切了進來:“顧先生,剛得到管家傳來的消息:沙小姐過來看了下太太,趁太太熟睡後,又悄悄走了。”


    楊散坐著沒動,身子像雕塑一樣僵硬。顧翊看了他的手一眼,淡聲問:“你不追嗎?”


    楊散語聲沉穩:“隻要回了北部,我總能找到她。”


    兩人分別前,顧翊承諾:“一個小時之內將李銘遠資料傳給你。”楊散點點頭,驅車來到楊氏名義下的場館。


    這裏是日式道場,方便保鏢及保安人員修煉的地方。小皮停穩車時,還在不放心地追問:“哥,你來這裏做什麽?”


    很快他就知道他來這裏做什麽了。


    楊散換上道服,長體修身映襯下,白色衣服穿出一種清俊當風的味道。他的眉目依然和雅,眼睛也是沉靜的,隻是包紮了紗布的手一點一點滲出血跡。


    “你們五個來。”他站在空地裏,溫聲招呼最強壯的五人,“一起上。一定要施全力。打倒我為止。”


    他的身份現在矜貴無比。保鏢遲疑地對著他不露端倪的臉,互相對視。


    楊散又溫和說:“不要緊。誰打倒了我,重獎百萬。”


    “哥!”小皮猛地衝了上來,大喊一聲。


    楊散不為之所動,隻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退下。”


    這樣,被點名的五名保鏢隻得站成一排,齊齊向他躬身:“得罪了,楊先生。”


    楊散還禮,文質彬彬:“請。”


    場地裏的身影如驚鴻掠起。楊散平時對外保持的都是文雅謙和的一麵,這次一出手就用了全力。他仿似要爆發全身的痛苦,隻攻不守,招招淩厲,三分鍾就打趴了第一輪進攻。


    “接著來,動不了就換上其他人。”


    他巋然不動地站著,冷冷俯視地板上的保鏢,說得淡薄無情。下屬們終於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互相看了看,肯定他的旨意後,再一起衝了上來。


    場地裏人影幢幢,充斥著低緩的呼吸。半個小時後,所有人倒在了地上,楊散也不例外。他空手打退二十人的進攻,如願以償地換來全身的傷痛。


    血絲從他的耳角、口腔淡淡滑落。


    小皮跪在他身邊,深深地低下頭:“哥,你這是何苦呢?”他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底下蒼白無血色的臉上,觸目驚心:“上次出了車禍,你的身體還沒全好啊!”


    楊散閉上了眼睛:“我活該。當年的沙寶一定比我更痛。”


    一個小時之內,顧翊果然傳來了李銘遠的資料。


    楊散清洗完畢,拖著傷殘的身子坐進奧迪。堂弟白寒幫他清理了所有的酒店旅館,也不負所托傳來了消息:“沙寶在三原路的汽車旅館。”


    他穿好外套,扣好袖扣,馬上動身。


    車座裏,打印出來的資料也清清楚楚擺在手邊:李銘遠,25歲,前新加坡外交部長之子,現名府第一公子。擅長追擊解疑,智商160……


    楊散的手指幹燥穩定,指背的脊痕蜿蜒到白淨袖口,沒有發生一絲顫動。他默默地看完所有資料,將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裏。


    車子很快到了目的地。他吩咐銷毀資料,整理好大衣,躬身鑽出後座。旅館過道悠長暗淡,時不時有野鶯的嬌啼婉轉滲出。他麵色如常走完全程,示意下屬站在樓道口,用老板鑰匙悄悄開了門。


    沙小弦真的睡在裏麵,弓著身子,黃漬漬的枕頭遮住了半邊臉。從床頭落下的燈光蒙住她周身,輪廓看起來溫文無害,像是柔軟的小動物。


    分離了整整五個月的人出現在眼前。


    楊散走到床邊,輕輕地彎下腰,兩手合力抱起了沙小弦。傷口馬上扯起牽痛,他抿住嘴死不出聲。


    沙小弦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的眼色變得暗晦,竟然掠過一點恍惚。片刻清醒後,她一按右掌,在床麵借力退開了身子。


    “滾。”


    話音剛落,她毫不猶豫扇了他一耳光。


    楊散直挺挺站著,嘴角滲出一絲很細的血痕。他的眉目沉穩不動,還是帶著霜天清寒的冷淡,隻是閉著嘴不說話。


    沙小弦細細瞧了瞧他的臉和脖頸。她從床上站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杵在麵前的男人。看了有一會,她低下腰,湊近一對漆黑的眼睛,問:“除了我,還有誰敢打你,楊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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