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得慌,透透氣。


    有你丫這麽拆的麽?


    拆慢了,怕你跑出來幫忙。快點兒拆,等你跑出來幫忙,已經拆完了,想幫忙也幫不上了。沒別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煩你。屁大的事兒,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幹了,不麻煩你了,你快點兒回家歇著去吧。


    誰跟你丫貧呢?


    你不歇著,幫我撿磚頭得了。


    你丫到底想幹嘛?


    不好意思,想蓋間小房兒。


    想砍樹是不是?你前腳砍我後腳就告辦事處去,罰個千八百的,罰死你丫的!大民,我說話算話,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怕你。


    怕我就別砍樹。


    我不砍樹。


    怕我就別往我們家這邊蓋!


    怕你我也得蓋。離你們家還遠著呢。我不砍樹。我真的不砍樹。我把石榴樹蓋在房子裏,讓它從房頂中間穿過去。我整個早晨都在想這件事。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壞處,對你也沒有壞處。你快點兒告到辦事處去,就說這個愛樹的絕著兒是你琢磨的,他們一感動說不定能獎你個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覺得咱們倆完全想到一塊兒去了。我要替這棵石榴樹請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幹嗎?


    我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別急,咱先抽支煙吧。


    張大民遞出一支煙,被打飛了。他追過去彎腰拾起來,吹了吹土,自己點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說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還麻煩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軋鋼廠做翻砂工,是個塔一樣的人。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頭驢和一頭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張大民略微有些擔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嗎?把我牙打掉了怎麽辦?把我鼻子打歪了怎麽辦?他一邊抽菸一邊得出了結論,受不了也得受著,打成什麽樣兒是什麽樣兒,為了雙人床為了安寧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煙屁股扔在對方腳邊,抬眼看了看蔚藍色的天空,就像抓緊時間抒發最後一下的烈士一樣。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抽我嗎?我站在這兒,我讓你抽,你隨便抽,我要哼哼一聲兒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樣兒,咱倆現在就說清楚,你抽完就完了,我轉過身兒去蓋房,你可別吱聲兒。你要吱一聲兒你都不是人養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磚頭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終於暴跳起來了,真的撿了半塊磚頭。張大民心頭一驚。他用磚頭拍我腦袋怎麽辦?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麽辦?翻砂工的眼神兒稍稍往旁邊躲了一下。張大民倍受鼓舞,腦袋又烈士一樣昂起來了。


    你花!我把腦袋擱這兒,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蓋房。樹南邊2米多,我占1米,還剩1米多,長兩條腿兒的長倆軲轆的都能過去,你有什麽不樂意的?這棵石榴樹是我爸種的,我把它蓋在屋裏,是對我爸的紀念,你憑什麽說三道四?


    廢話!我媽胖,你丫裝不知道!


    你媽胖跟我有什麽關係?


    廢話!我媽胖,我媽過不去!


    1米多,你媽過不去?汽油桶都能過去,你媽過不去?你媽腰圍4尺4,是腰圍!展開了量攤平了量,4尺4當然過不去,一圍不就過去了嗎?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過不去?兩個你媽都過去了!當然,其中一個得側看身子……亮子,你認為我分析的有道理嗎?


    翻砂工站在廢墟上渾身哆嗦。


    我媽腰圍多少?


    4尺4,胡同口兒裁fèng說的。


    你丫再說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說一遍?


    4尺8?


    我他媽……


    啪!


    不輕不重,猶猶豫豫,卻發出了很乖巧的一聲——啪!張大民腦袋嗡,跟有回聲一樣。他記得躲了一下,可能沒躲好,躲到磚頭上去了。粘糊糊的東西淹住了一隻眼,他用另一隻眼哀怨地看來看去,看見了許多胳膊和許多腿,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給拍了。他怎麽真的把我給拍了,像拍一個生西瓜一樣?張大民聽見了亮子的胖母親在罵人,沒罵別人,是罵自己的兒子不是東西不是人揍的,罵得很純樸,聽不出有抬桑罵槐的味道。血還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給拍破了,我要死了!聽見有人想去派出所,張大民拚命掙紮,睜大了那隻獨眼,像扭亮了一個電燈泡,照照這邊,照照那邊。


    誰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幹嗎?誰去派出所我跟誰急!誰報案我跟誰玩兒命……


    許多隻手把他抬起來了。這些手要把這個英雄人物抬到醫院的急診科裏麵去了。張大民聽見了母親的哭聲和李雲芳的幾聲抽泣。他從那些手上抬起頭來,把那隻血淋淋的眼睛和那隻幹淨的眼睛一塊兒轉過去,鬼使神差地搖著一條胳膊,就像革命者要遠走它鄉了。


    沒關係!媽,你把磚頭挑出來,摞在樹旁邊兒。雲芳,把你們家那袋水泥也搬過來,上小山子他家借兩個瓦刀……等我回來!我沒事。你們抓緊時間準備吧。


    不到兩個小時他就自己走回來了。他腦袋特別大,有籃球那麽大,纏滿了紗布,隻露著前麵一些有眼兒的地方,別的地方都包著,連脖子都包著了。其實隻破了一個小口子。醫生不給fèng,他偏要fèng,醫生就不fèng。不光不給fèng,還不給包,打算用紗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醫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醫生一著急,就把他的腦袋惡狠狠地徹底地包起來了。他要再不走,醫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塊兒包上了。張大民很高興,進了大雜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隨時都準備暈倒的樣子。


    沒事!就fèng了18針,小意思。別扶我!摔了沒事,摔破了再fèng18針,過癮!我再借他倆膽兒,拿大油錘夯我,fèng上108針,那才真叫過癮呢!你問他敢嗎?我是誰呀!我姓張,我叫張大民,姥姥!


    他一頭撞進亮子家的屋門,示威似地舉著大白腦袋,把亮子肥碩無比的母親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媽,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來嗎?


    不回來了,住集體宿舍了。


    喲,我這兒還缺個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來?


    算了,別嚇著他。


    今兒這事兒……


    大媽,我們鬧著玩兒呢您看不出來?


    大民子,你說我褲腰4尺8,不是寒磣我嗎!記住嘍,我的褲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後別胡咧咧。


    太好了,來三個您也過去了!


    張大民的宮殿就這樣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強強塞進去,放不下床屜,讓石榴樹擋住了。張大民抽了半盒煙,想出了個好辦法。他把床屜豎著鋸開,在兩邊各挖了一個半圓,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樹就從雙人床中間長長地伸出來了。為了適應這種獨特性,李雲芳對褥子、床單等床上用品進行了適度的改造。她還往石榴樹上糊了一層白紙、讓樹幹與牆皮保持近似的顏色。屋裏剩了窄窄的一條兒,什麽也放不下,就擱了一盆綠蘿,頓時春意盎然。鄰居們過來參觀的時候,張大民正趴在床底下,兩條腿伸到門外邊。大家問你幹什麽呢,他不說話。又問你趴在那兒幹什麽呢,他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給石榴樹澆水呢。


    兩口子躺在這張床上怎麽也睡不著覺。第一個晚上成了節日。張大民躺在外邊,李雲芳躺在裏邊,中間是那棵石榴樹。他們說呀,笑呀,說到要緊處,李雲芳還掉了幾滴眼淚。他們坐起來,躺下,又坐起來,再躺下,還是丟不開這棵石榴樹。它愣瞌瞌地豎在兩個腰之間,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雲芳把一條長腿搭在樹上,用手指頭尋找張大民的傷疤,在頭髮裏摸了半天也投摸著。


    你那18針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針哪兒去了?


    壞!半夜,這棵樹可別嚇死我。


    一睜眼,嘿,插了個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兒打得過它呀!


    兩個人嘰嘰咕咕笑到小半夜。張大民把手放在李雲芳肚皮上,發現又鼓了不少,兒子正茁壯成長呢。他的手像一隻掛了帆的小船,向美麗的湍急的下遊駛去,駛去,駛去了。


    哇!


    怎麽回事?張大民問李雲芳你跟誰學的,你也有毛病了嗎?兩個人抱著腦袋,無聲地笑成了一團。張大民甜蜜地嘆息著,把李雲芳的耳垂兒叼住了。


    雲芳,學壞可太容易啦!


    兩個人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裏還有一棵樹,張大民和李雲芳就覺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他們為肚子裏的孩子取名——張樹,然後踏踏實實地等著張樹準點兒爬出來,與肚子外麵的這棵樹會會。等得無聊的時候,張大民又有了新的牽掛,發現兩個人掙錢兩個人花和兩個人掙錢三個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單擺在床單上,把活期存摺放在枕頭上,左手拿著現金,右手接著國庫券,依照不同的順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無法控製情感,對錢的熱愛像cháo水一樣湧進胸膛,一直湧到了嗓子眼兒,讓他數著數著就數不出聲音來了。錢真好,真是好,就是好,隻是太少了,再多一點點就好了,不過多那麽一點點一點點也還是太少了。


    他們的積蓄很分散,加起來隻有980元,顛三倒四加了無數遍還是980元,世上有那麽多公母,錢卻沒有公母,否則處境就會大不一樣了。張大民盯著李雲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認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本事了。不過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錢是有公母的,錢要沒有公母,利息從哪兒來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來,小傢夥難產了。


    錢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們婚前沒有積蓄。他們踉多數窮孩子差不多,掙了薪水交給父母,自己不留錢,花多少要多少。張大民和李雲芳稍有不同,是兩種風格。李雲芳嬌氣,想花就要,隨花隨要。張大民不是這樣。張大民是這樣——他根本就不花錢!除了買飯票,他連根冰棍兒都不買。不想花當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對錢的珍惜是從骨子裏來的,又滲到血管裏去了。後來上夜班熬不住,染了菸癮。煙德卻不好,從來不敬煙,又染了蹭煙的癮,比菸癮還大。他隻抽四毛錢以下的煙,通貨膨脹以後地自己也沒有膨脹,長時間在一塊錢以內一盒的水平傷感地徘徊。他為花錢抽菸難受,在別的方麵就更不肯花錢了。


    婚後他們建立了自己的財政係統。先由李雲芳負責,她也愛錢,可是愛得不深,錢也不知都逃到哪兒去了。後來張大民篡權,把愛灑向每一個角落,像磁鐵一樣,一分錢一分錢又一分錢,紛紛被他吸過去嘬過去,情況就大為改觀了。隻攢了980元,不是不狠心,是掙的不多的緣故。一個月不到100塊,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交夥食費30元;孝敬雙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讀書15元;他抽菸不到15元;她懷了孩子每個禮拜吃一隻雞腿兒加起來絕對不止15元;洗個澡1元;剃個頭又1元;她的頭不止1元;她去醫院讓大夫摸肚子,騎不了車,坐公共汽車公共電車再換地鐵,來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公醫院讓大大摸肚子,也騎不了車,來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擠不上車打計程車,再碰上個比你還愛錢的司機拉著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流不止了,什麽也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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