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著落著雨的天一點兒點兒塌下來了。


    老爺閉著眼猜嚼胎盤,軟了,他高興了。


    我認定睜開眼來,他會吃人!


    他會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夢裏撒腿飛奔l我逃了。


    老爺說:你嚐嚐。


    我嚐嚐。


    香!!


    香死啦」老爺說:我出汗了。


    我說:您脫了衣服再吃。


    老爺吃得滿頭大汗。


    我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夢裏飛了起來。


    天塌下來了。


    第四十二章


    曹宅在雨天裏很安靜。雨聲很大,聽不到有人走動,也聽不到說話聲。我陪著老爺吃胎盤,一直吃到天漸漸暗下來。最後,老爺把湯也喝盡了。我從老爺屋裏走出來的時候,突然覺出四周這麽靜靜的真讓人害怕。我鑽回小耳房,不想讓人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別人。上房那邊沒有動靜,隻是早早地點了燈,窗上映著一片黃,在雨裏顯得很暖和也很淒涼。我等著五鈴兒出來,可一直不見她的影子。隻見迭飯的廚子拎著食盒往上房去,又空著手回來了。沒見有人給下房送飯。我不知道大路回來沒有,下房黑洞洞的,沒有燈也沒有聲音。我不想見他,他可能也不想見我,他很可能不想見任何人。我在竹床上躺著,漸漸覺得有些不對頭。他該回來了,也是該給他送飯給他燒洗澡水的時候了!


    我貼著牆根來到下房。屋裏很暗,什麽也看不清,肯定沒有人。我把燈點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差點兒靠在門上跌出去!


    除了家具,屋裏的東西都不見了。


    上房那邊傳來了孩子的哭聲。


    大路的東西一件也不見了。


    地上連個紙片也沒有。


    我起初以為大路匆匆忙忙離開榆鎮了,讓主人趕走了。我回到院子裏,覺出靜悄悄的曹宅越來越讓人不放心。我覺得事騰有些不妙。我打了一把桐油紙傘向外走,在夾道裏忍不住渾身哆嗦,我想毀了呈門樓外邊守著披蓑衣的家丁。


    他說:封門了。大少爺不讓人出去。


    我說:我給老爺辦點兒事。


    他說:快回來。走路當心,山洪下來了。


    鎮子外邊的烏河轟轟隆隆悶響,盆地裏的回聲連成一片,瓊嶺好像正在大雨中陷下去。我裝模作樣地從鎮子裏穿過,一出鎮街就再也忍不住,撒開腿往古糧倉跑,油傘礙事,我隨手把它扔在路邊了。


    滑輪架上的罩子燈在雨裏亂搖。我摸進古糧倉,找了半天找不到守夜的人。我點了一隻馬燈,提著它東奔西撞。我大聲說:哪個守夜?雜種操的你出來呀!


    聽到烘房裏有動靜,我大著膽子進去,在插板架子後邊看見了眼神兒慌慌張張的啞巴老坎兒二他受了驚嚇,像求我饒命一樣看著我;我問他什麽朝他比劃什麽,他都搖頭,我不問不比劃了,他也搖頭。我明明知道他比我大二十來歲,還是狠命蹄了他一腳。我是管事。管事不遂心了可以打人。我想打人,不管他是誰!我朝啞巴的耳朵大聲叫喚:雜種操的工出了事敢瞞我,我煮r你!


    啞巴聽不見,眼神兒像老鼠。


    我拎著馬燈去了機房。有點兒漏雨,屋角的牆皮涸了女人蓋頭那麽大的一片濕。刨片機上卡著刨了一半的木頭段子,木茬白白的,像人的骨頭。剁梗機還是老樣子,看不出拆過沒拆過,隻是擦得很亮,像打了一層蠟。我試著把機器開起來。沒費多大力氣,皮帶輪就伴著突突突的響聲飛轉,剁刀也上下空切,發出呱嚓呱嚓的聲音。這時候我才看見剁刀上淌了一層奇怪的東西,起初以為是滑齒油,把燈拎近了瞧瞧,覺得不像油。


    我把機器停下來,用手在剁刀上摸了摸。我的心要不跳了。


    我突然明白這東西是血i人血。


    洋人的血。


    我發現機殼上也有血,是豆粒那麽大的血點子。地上也有血,泅到土裏去了,跟地上的油滲在一起了。我趴在地上,像狗一樣把臉貼近地皮,想找到大路的一點兒痕跡和一點兒氣味兒。在機座底下的fèng兒裏,我看見了那隻扣著的皮鞋。它像一隻兔子,委屈地藏在那裏。它沒有沽上血,可是鞋殼子熱哄哄,好像還帶著大路的體溫。這鞋眼看要熱得自己燒起來。我帶上它回到烘房。啞巴一見我又亂搖他的腦袋,搖得我萬念俱灰,我想完了,路先生不走不走不走,終子把自己耗得完蛋了。


    我用皮鞋抽了啞巴的耳光。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啞巴的腦袋不搖了,眼淚汪汪地把手指向烏河。我累了,頭昏腦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兒。啞巴還在比劃,不用他比劃,我已經知道怎麽回事了。


    他們把人丟進了烏河。


    丟以前剁掉了他身上的一些東西。


    有手。


    可能還有別的物件。


    他們把他殺了。


    yin了主子的奴才才配有這個下場。


    他們沒把洋人當外人1路先生空有一雙藍藍的眼睛了。


    我沿著烏河回家。山洪漲滿了河槽,好幾處都溢出來,淹了稻子地和菜地。我擔心我是不是看錯了啞巴的手勢,這擔心多餘,可是這擔心讓我一聲挨一聲喊起來。


    我喊:大路,我是耳朵,你聽見沒有?裏我喊他:路先生!別躲了,回來吧!


    亂七八糟喊了很多,嗓子都啞了。夜雨下得很猛,盆地黑乎乎的,隻有烏河的洪水泛著一道白,水聲隆隆地完全蓋住了我。我蹬著泥水一直走到正月放河燈的地方。在少奶奶的荷花燈箭一樣衝下去的山口子那兒,洪水升起了一堵牆,我覺得路先生破損的身體已經穿牆而過,已經流入蒼河。由蒼河流到海洋,一直飄向他平日老在念叨的很遠很遠的家鄉了。


    回到曹宅,遇上了在門梭查夜的大少爺。這事往常都是炳爺來做,今夜換了主子,可見有人心裏很不踏實。我站在雨裏,讓大少爺的眼睛逼著我看,心裏邊一點兒也不慌張。我暈暈乎乎的,對什麽都不大在意了,大少爺問我;幹什麽去了?


    我說:給老爺撈水蠍子去了。


    他說:水蠍子呢?


    我說;燈不好使,老滅i三道灣兒積了一大片水糙,我等天亮’了再去。


    大少爺說;回去吧,天黑了別亂跑,天下不太平,蒼河上又鬧事了,不定哪一天鬧到榆鎮來。


    我懷著惡意問他:路先生回來了麽?吃晚飯的時候沒見他,是不是修機器修得耽誤了?


    大少爺眯著眼看我,說:他走了。


    我說:去哪兒?


    他說:能去哪兒?去他該去的地方,回家。


    我說;怎麽也不招呼一下就走了?


    大少爺笑笑說:各人有各人的急事,管他呢:我說:他欠我二十五兩銀子{說好了還我,怎麽說走就走了。都說洋人是畜生,八成真是畜生了z大少爺說:欠的銀子讓炳爺撥給你。不要羅嗦了。他欠什麽還什麽,這事不用你操心i走吧。


    他臉上的笑是假的,讓燈照著很疹人口大少爺一向很通達,眉眼從來就紮不緊。可是他說完走吧,臉一沉,像剝了臉皮露出了裏邊的骨頭旦曹宅的擔子壓在他肩上,表麵樂嗬嗬地挺著,骨子裏他是承不住了吧??}我再不能相信這個人。這個人也再不能相信我,宅子裏可能沒有一個人是他信得過的人。我冒著雨走進夾道,他跟上來幾步在我背後說:耳朵,聽到有人說什玄了沒有?


    我站住,說:沒有呀。說什麽?


    他悶了一會兒,傘在雨裏叮咚亂響。


    他說:這幾天把耳朵堵上,把嘴閉上,我要找你自然會找你了。好好睡一覺,明天跟我接喜嶂子。水蠍子往後再說,天一亮他還不一定又想吃什麽了呢!


    我說:行,我聽少爺的。


    大少爺出門樓,回他的右角院去了。我在夾道裏站了半天。


    早晨,大路順著腳下這條斜坡慢悠悠地走下去,挽著褲腳,叼著菸袋,傘後邊拖著r一股青煙,跟沒事一樣。他想什麽呢?他本來要去禮拜堂的,他要去了禮拜堂,上帝說不定會告訴他將要發生的事情,修機器的時候,出事的時候,他腦子裏都裝了什麽?他說了什麽?他就那麽悠悠地走下去,一點幾防備也沒有地走下去,一直走進了地獄。我敢料定他在最後關頭明白了。


    我敢料定他大喊大叫來著l他喊誰了?


    鄭下楠算一個。


    母親算一個。


    有可能,他喊了他的孩子。


    我站在夜雨裏聽到他在夾道的另一頭喊我。他厚道地笑著,他說:耳朵,我要洗澡水。讓他們給我燒洗澡水。我說路先生,沒有洗澡水,不要水了,水已經夠多的了。我聽到了圓溜溜的口哨聲。


    我在夾道裏走著走著哭啦。我的衣服裏藏著大路的皮鞋,它格疼了我的肋骨。我踏上角院台階的時候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覺著好像是挨著我的皮鞋在哭,立即又覺著是流進蒼河的大路在哭二大路沒有出事。大路鑽進少奶奶的肚子裏,化成免子大小的一個肉蛋,又大模大樣地爬回人世裏來自榆鎮的天上睜著兩隻不閉的藍眼睛。


    我琢磨是大路看著他的女人和孩子呢!


    我把小船一樣的皮鞋鎖進箱子底jl0許多人衝進了我的白日夢。


    我’飛起來看他們。


    看螞蟻s樣看得出了神兒。


    那一夜我很快就把大路忘了。


    我把自己也忘廠6我不明白這些兩條腿的東西是什麽,滿世界都是他們二雜種們j雜種操的們r不值當為他們操心了。


    第四十三章


    求一連三犬,送喜嶂子的人沒有斷過,曹宅門樓的樓角。上樓樑上掛滿了黃澄澄的綢子布和土織布。布上寫著一樣的吉利話,為曹家的根苗祈福。與曹家關係近便的暗知了老爺為孫子起的名字,也把鬥大的幾個字寫在布上。整個榆鎮的人都知道那尖聲哭著的小東西叫做曹子春了。子是兒子的子,春是春天的春。


    依照老爺的意思,恐怕是指望著少奶奶春夏秋冬一路生卜去的吧?


    曹宅裏的人和外頭的人差不多,知道孩子的名字,沒。見過孩子的臉。見過孩子臉的隻有少數幾個人,這幾個人在孩子生下來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角院,跟少奶奶一塊做起了月子。老倉哥兒的媳婦被雇進來做了奶媽,住在二少爺住過的偏房裏,不出滿月是不會放她出去了。孩子的模樣連老爺太太也沒有見過。


    太太在禪房裏禁食,像終日冬眠的蛇一樣蜷著,不足月的孩子怕受風,自然不能抱過來給她看。她聽著孩子的哭聲,守住了辟穀的決心。指導她辟穀的老尼姑對人說;曹太太有造化,曹太太要成仙了。


    老爺吃了包衣,身上出了邪勁兒,攀著小梯子沒完沒了地修理那把大扇麵。他穿著內衣,像個猴子掛在他自己畫的藤蘿架上。他的筆如有神助,開出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紫花兒。不足月的孩子抱不出來,老公公又不能進兒媳婦的月子房,這些在他不知道算得上算不上一回事。他為孫子起了名,就不再過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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