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亦步亦趨,看著血朝外走。


    他是一個迷了路的人了!


    他找不著家啦:夜黑睡不著,爬起來穿衣服,想去屋頂上吹吹冷風。天上是一彎不大的月亮,院子裏有光,我繞著水塘的石堤往假山那邊走,聽到水裏有些b-.怪的響動。不是魚,但肯定是個活物。活物把薄薄的紙一徉的冰層碰裂了。我停下來,往水裏看。平日很坦蕩的地方,立著黑糊糊的一個東西,像一塊太湖石。我尚未醒悟,這塊石頭已經晃起來,薄冰接連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我說;準?!


    我大聲說:你是誰?!


    沒人答應。我害怕了。我去敲大路的門。大路點亮了油燈,身子鬼影一樣在窗戶上跳。


    他i `l耳朵,什麽事?


    我說:你趕快起來i水塘裏的黑影子受了驚動,嘩嘩地破著冰往對麵的岸上走,我一下子知道了這是一個人,而且一下子就認定了她是少奶奶。


    我不清楚她在做什麽,也不清楚自己打算做什麽,見她在水裏打個踉蹌,我二話不說便昏頭昏腦地跳下去了。等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已經泡在齊腰深的冰水裏,一條胳膊攬住了少奶奶的腰,另一條胳膊扣住了她的肩。我不盡力扶著她,怕她會臉朝下跌進冷水。她整個人凍得像一根硬梆梆的冰柱子,開口說話時牙碰著牙,像叩著兩隻碗。


    她說:你讓我自己上去!


    我41[yy:您這是怎麽了?l她說:我自己上去。


    我說:您走路走空了嗎?1她說:耳朵,你多事!


    蹌到岸邊時,隻見大路舉著罩子燈,沿著塘邊的廊子急匆匆繞過來。少奶奶麻木了,攀不上石堤,我蹲下來讓水淹到我的脖子,兩隻小臂在水下抱住了她的膝蓋。我把她舉了上去,我覺著塘水是熱的,快燙破我的皮了。


    少奶奶出水之後站不起來,一條腿跪在地上。大路糊塗了,用燈照她的臉和她的身子,一句挨一句說: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我琢磨是少奶奶的一種眼神兒把他嚇壞了。


    那種眼神兒裏隻含著一個字:死!


    我出水以後也動彈不了了。


    我說:快抱她進屋:凍煞了i大路放下罩燈,將少奶奶橫著抱起來,往上房那邊走。我想跟上,可是邁不開步子,衣服和肉皮像鐵皮一樣硬,帶出水塘的水都凝在身上了。我聽到大路嚓嚓地在廊子裏走去,聽到他用皮鞋的鞋尖兒頂開上房的門,聽到他在屋裏碰翻了一把椅子。屋裏黑洞洞的,半天沒有燈光。後來有些動靜,是五鈴兒在說話,這貪睡的該死的東西總算醒了。不知哪個點亮了油燈,我聽見五鈴兒低低地叫了一聲,急急地不知在說什麽,她哭啦】窗戶上有許多影子在跳,看不出誰是誰。


    那些影子不知在做些什麽。


    在火盆淡紅的光裏,五鈴兒為少奶奶換著衣服了。門吱扭了一聲,大路垂著頭走出,大概剛剛想起了我,踢踢踏踏失魂落魄地移過來。


    他說:怎麽回事?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她想幹什麽?


    我說:你說她想幹什麽】他說:我怎麽知道?


    我說:你知道】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癢。我以為全是因為他,把少奶奶逼上絕路了。少奶奶對不住二少爺,八成是良心上過不去,不得不找個法子來作踐自己i他還問怎麽回事,讓人怎麽能不恨他l我覺著他要算個人,趁早去水塘裏站著凍冰好了,趁早去尋死好一廠j我有許多話要罵出來,可一個字也吐不出,舌頭像個秤花一樣含在嘴裏,很沉,噎得慌。我吃力地踱回小耳房,把棉袍和內衣一層層剝廠來,屋裏冷,被筒裏也冷,我記起在冰水裏是多麽暖和。我甚至後悔不該叫醒大路,那樣的話我可以和少奶奶一塊兒在水裏凍著,直到把兩個人凍成了一個人。至少回到岸上來,橫著把她抱走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抱著少奶奶在冬夜裏走,倆人都粘著冰,這是我沒有盡頭的夢裏從未有過的美景了!


    大路把他屋裏的火盆給我端過來,拉個竹凳坐‘廠,沒有要走的意思。我看出他有話要說,就等著他。他叼著菸鬥,一副很害怕很慌張的樣子。我琢磨他要說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料一開口,還是那句老話〕他說:耳朵,怎麽回事?


    我閉上眼,不理他了。


    我沒想到他比我想得遠。


    他懂女人。


    畢竟是做過孽的人了。


    找懂什麽?


    狗屁不懂a種子已經悄悄發芽兒了。


    第三十二章


    少奶奶激了冰水,本想抗過去,最終是發了熱,躺在花格子大床上有了抽風的凶兆。五鈴兒一直滿著我和大路,不說少奶奶的情況不好,也不說好,隻說在被子裏暖著,徽得動。挨到節骨眼兒上,她毛了,紅著眼圈找到我,說少奶奶像是不行了。


    我說:你早幹什麽來著?


    她說:她不想驚動郎中。


    我說:有本事你接著瞞,哭什麽?


    她說:你也怪我?角院裏又不是我一個人〕你們於什麽去了?少奶奶不讓你們進屋你們就不進,你們心上有她嗎?耳朵哥,我實在是沒法子了!


    我去、廠上房,見少奶奶已經昏迷。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頂在心上,抬手就餵子五鈴兒一個大嘴巴。五鈴兒剛哭出聲,連忙自己忍住,哀求地望著我。我撒腿往外跑,沒繞廊子,從糙地和柏樹牆上竄了過去,大路正從下房裏出來,隔著水塘奇怪地看著我。我怕他跑到少奶奶床邊湊熱鬧,讓進院的外人撞上,就大聲說:回屋去j他不明白我什麽意思。


    我說:她哥哥來了!


    我隨口一句話讓他鑽回了屋子。


    他心虛得不行啦。


    我先找到炳爺,然後隨,l他到鎮街裏喚郎中,鎮裏人看我們一老一少屁滾尿流地在街上走,都鬧不明白曹府裏出了什麽事。郎巾祖l-}是曹家的佃戶,差不多算是府醫的角色,除了為鄉人看病,他對曹府是隨叫隨到,一點兒不能馬虎的。好在太太信佛不信藥,老爺信藥不信醫,用他的節骨眼兒不多,倒是下人們大病小病不斷地招呼他。郎中有些疲了,一聽是少奶奶得了急症,免不了有些驚惶失措,不由他不鄭重起來。


    這郎中果真不含糊,頭一下子診出了少奶奶有寒,二一下子診出了少奶奶有孕。我和炳爺在左角院的廊亭裏候著,見炳奶領著郎中出來。郎中抬著袍袖擦汗,炳奶的核桃臉喜氣洋洋,舉著藥方說:有了!有了裏炳爺說:什麽有了?


    炳奶說:肚子有了了炳爺說:別診差了吧?


    炳奶說:他搭脈搭差了,我摸能摸差了?l差不了l小姑奶奶自己懷了還昏著頭不知道,我也老糊徐了,隻道她身條兒比別人好,就一點兒沒看出來。你快告訴老爺,我找太太說去夕盼她胎火裏走陽氣,曹家好歹算是有後了。耳朵,看好了門,這院子誰也不準進t郎中樂不出來,一邊走一邊對炳爺嘆氣。他說:我開了驗方,又驅寒又固胎,哪一頭兒也沒法舍。倘若藥氣衝撞了,這罪過我是擔待不住了。


    炳爺說:你不開方,出了事也歸你。


    郎中說:說的是呢。


    郎中又舉袖子擦汗,尖鬍鬚抖得像耗子尾巴。我送他們出去,停在角院門口,按炳奶的盼咐守著。時tb]不長,從正院裏探頭探腦地出來幾個傭人和廚子,他們問我;出什麽事了?


    我說:死人了。


    又問:誰死了?


    我說:該死的死了!還間麽?


    我把院門閉緊,想回耳房歇著去,走到門口又改了主意,_良奔了大路的下房。大路背靠床柱蹲著,在裝了火油的大海碗裏洗一根從機器上拆回來的鋼軸,半尺來長,有大拇指那麽粗,碰著碗沿丁’當直響。他知道我迸來,也不看我,好像是怕我跟他說話。


    我說:她有了二他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她懷__l了。


    他說:什麽?


    我說:鄭玉楠肚子裏有孩子了!


    我在白己的肚皮上打個手勢,他總算聽明白,接著洗袖,過一會兒才停下來,有點兒發呆。火盆燃著,可還是不暖和。大路把軸擦淨,又把大海碗挪到屋子中間,擦一根火柴把剩下的殘油,點著了。


    我湊過去在火苗子上烤手。


    我說:她自己都不知道。


    大路說:誰不知道?


    我說:少奶奶自己不知道。


    大路看著慢慢矮下去的火苗子出了神幾。他張著兩隻油手,不知道該做什麽,像作坊裏做不成事又不甘心的老陶匠。他自言自語,都是洋話。我看他沒什麽跟我說的,我自己也找不著什麽跟他說,就往外走。


    他說:耳朵,晚上給我燒水。


    我說:知道了。


    他抱住腦袋蹲著,火苗兒差不多要舔著他低垂的大鼻子。回到耳房,我躺在竹床上想事。我沒弄清泡水塘和懷孩子之間有什麽聯繫。一個十六歲的見識有限的人,想不到那一層,沒有經驗,也沒有膽量。我以為少奶奶要是知道有孕,就不會做出泡水塘的莽撞事。我琢磨她良心上對不住二少爺,紮水塘是尋死,可又下不了狠心,隻能給自己落個作踐。如今懷了孩子,想糟害自己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了。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那孩子是二少爺的種。我知道大路偷過她,可是我壓根兒也沒覺得這麽別別扭扭的一次半次能讓曹家的媳婦懷上一個洋人的種!我怎麽就想不到這一層,隻有天知道。


    大路惶惶的樣子,我也沒看透。我覺著他是害怕少奶奶眼裏的死氣。我趕著去告訴他少奶奶懷孕的事,是想安慰他,讓他鬆下心來,別擔憂少奶奶再做傻事。我的另一層意思也是告訴他,別打歪主意了,夠了,我完全不知道這洋人的心裏早就一點兒一點地有了底數,他愁的那些事我還一點兒沒摸邊兒呢!


    讓我一下子弄明白的,是藥。


    炳爺讓老爺讀了郎中開的藥方,然後給我拿去,讓我別喘氣,跑一趟柳鎮的藥鋪,說家裏存的藥不全。我去告訴大路,萬一回來晚了,讓他找別人燒洗澡水。


    他說:等等我,咱們一塊兒走。


    他已經披掛好了,要去槐鎮的禮拜堂。這時候去拜上帝,也沒什麽可奇怪,跟地上的沒話說,跟天上的總不能也沒話說。他的化不開的愁,我覺著是遭了報應了,外國的神要是不來搭救,看不出誰還有什麽辦法。路上,大路一次次回頭看山下的盆地,走得很慢,臉上裝出來的笑容苦哈哈的。翻過瓊嶺,步子就快r,沒有話,隻逃似地急匆匆地趕路。


    我們在柳鎮的碼頭分手,我說我抓好了藥在老地方等他。他沒說什麽,拍拍我的腦袋,在東街的路日回過頭來,朝我笑笑,還在裝,笑與哭差不多了。


    他知道上帝正等著臭罵他一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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