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榆鎮的路上,覺著二少爺有可能是小船裏那個人。憑什麽不是呢?把自己塞在艙裏,跟炸藥一塊兒悶著。不弄出響動來死不甘心,這不是二少爺又是誰呢?不過我好歹與二少爺一塊兒去過牛角穀,我無法想像他變成一塊一塊的碎肉在蒼河裏順水往卜漂,讓大大小小的魚兒追著吃他曝他口他不該是這樣的卜場口在曹宅看到路先生,看到少奶奶,我一下子又覺出這個下場對二少爺來說還是不錯的了。換了我,寧肯粉身碎骨,也不願回到小小的左角院裏來。院子還是過去的院子,人還是過去的人,可是氣味不是過去的氣味了丁大路像灌足了調油的機器,像吃夠了糙料的馬,從來沒有這麽露骨地快活過口他幹活、走路、洗漱的時候,口哨不斷,對誰都露著厚道的心滿意足的笑容。隻有我才能看出這張笑臉的無恥。收工回來,他一走進鎮街就抓·個小孩兒頂在肩膀上,讓一群孩子擁著走。孩子們笑著叫著喊他大鼻子,他就騰出‘隻手來揪他們的辮子,掏他們的褲檔,把他們嚇得滿街亂竄。


    少奶奶與他相反,眼神兒裏有許多怕的意思。怕鎮子裏的人。怕火柴公社的僱工。怕曹家的門樓。怕左角院水塘裏甩尾的魚。怕廊亭裏的石桌。怕洋人種馬一樣的後背。她還怕她自己映在路上的長長的影子。我覺著世上已經沒有她不怕的東西。


    可是,她想事想得忘了旁人的時候,牽起她嘴角的那一絲笑容就露出她心裏的底細來了。這個底細讓她比往日哪一天都漂亮,比我最初見她那一天還漂亮,也讓我寒心,讓我比哪一回白日夢破滅的時候都寒心。我覺著神已不是過去那個神了,她髒了i她讓大路扳倒的樣子不是神的樣子了。


    她眼睛裏那些害怕的意思,別人看不出來,我能看出來。我也怕。我的怕比她還凶。我不敢看她的臉,不敢看大路的臉,好像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們,是我。我沒事就躲在小耳房裏不出去,閉著眼躺著,用棉花團把耳朵堵上。我不想看,不想聽,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人。


    我交給大路那封信是他在榆鎮收到的第一封信。他等他母親的信等穿了眼睛,信來了。他的心也漂到別處去歇著了。他遠不像我想的那麽激動。他拆信,讀信,跟二少爺讀他同學的來信沒有什麽兩樣。他讀了兩遍,然後躺到床上看頂篷,一副笑眯眯的心滿意足的樣子。我敢說我轉達的馬神甫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醉醒醇地沉浸在讓他喜歡的心思上去了。


    他把美人兒扳倒在樹皮堆上裏然後,把她提到烘房裏去了,我躲進我的小耳房,暗想,二少爺回來了怎麽辦?回來,不知道是一個樣,知道了是一個樣。他回來了也知道了,怎麽辦?


    大家該怎麽辦?)我閉著眼,堵著耳朵,覺著腦袋裏有顆炸彈轟一下炸開,把我又黑又癟又幹巴的核桃仁給崩出來了。


    想不出小船會碎成什麽樣子。


    我在院子裏聞出了死人的氣味兒。


    為給曹太太迎神,火柴公社歇了一天工,整個偷鎮和榆鎮的佃戶們都出動了。從瓊嶺的山道至曹宅的門樓,路兩邊聚滿了人群,樂斑子在門樓前的空場上吹吹打打,盆地裏全是哦吶和鑼鼓的聲音,好像有無數的樂器在響著了。曹宅上上下下都著了新衣,在各人所呆的地方等著新神的到來口我站在門樓的台階下邊,老差事,給客人指點落轎的地方。客人不多,一些居士不乘轎,翻山越嶺走來了。瓊嶺山腰上出現了接神的轎子,紅頂子紅鰻加紅簾,與少奶奶過門兒那天幾乎是同一個樣子私同一個陣勢。佃戶們男女老少一片歡騰,嘴裏咳咬地發出像趕鷹唬雀子一樣的聲音。轎子進了鎮街,在街口停下來,安排好的人從兩邊湊上去,像捧雞蛋一樣從轎子裏端出了曹家用重金訂做的神像。有五六歲的孩子那麽大,檀木雕的,盤著腿坐在蓬花盤上,兩邊像娛蟻那樣展著密密麻麻的胳膊,每隻手掌上都雕著一隻睜大的眼,這些眼用一個眼神兒看著街兩邊喜氣洋洋的人群。四個人八條胳膊舉著她往曹宅走。後麵跟著轎子。轎子後麵跟著十幾個素衣徒步的和尚,光頭像一隻隻賺一樣在人堆兒裏浮動。


    曹太太由老爺伴著,親自到門樓來迎。炳爺告訴我,新神是千手千眼的觀世音,是佛界裏一個醒目的人物,專要用多餘的手眼來幫助別人的。太太在禪房裏是個隻能想到自己的人,她把這看著肉麻的佛請來做什麽用呢?我覺著太太是把這佛當個拐棍兒弄到身邊,指望她來做自己做不成的種種善事呢萬太太和老爺在台階上衝著緩緩前來的神跪下了。太太的臉很白,很豐潤,常年不見太陽一點兒也沒有毀了她的容貌。這樣子比佛像更引起佃戶們由衷的讚嘆。老爺的臉很暗,發黑,還有點兒發青。榆鎮的人大體上都知道他長年吃著補藥,他們一定不明白老爺怎麽把自己吃成了這個樣子。他們吃驚,憐惜,還有一些人幸災樂禍。這些情景都在我眼裏,我站在台階下邊把該看到的都看到了。我沒看到的是已經空下來的鎮街的盡頭,那裏正有一個披著黑鬥篷的人慢吞吞地踏著石板道走下來,他皮鞋的鐵掌在青石上敲出了動聽的聲音。等我注意他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樂班子後邊,正看著瑣吶的喇叭口出神兒。


    陰沉沉的二少爺回來了。


    他走了不到十天。他不在的時間,這裏的一些事換了一種樣子。他在外邊,也換了一種樣子。他很落魄,很累,受了很大的打擊。他左臉的傷沒有好盡,留著長長的粉色的疤,右臉又出了問題裏問題比上次要嚴重,洋紗布把半張股擋嚴,連耳朵也給裹進去了。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陰沉的臉真像是已經知道所有的事。


    他好像單等著下手了。


    我想跑t我想跑去告訴少奶奶他來了。


    他報復來了。


    我站在台階上終於沒有動彈。我臉上掛著笑容,單腿跪下來,給他行禮問安。他看完瑣吶,又看了一會兒鼓,然後很吃力地跨上台階。


    他說:耳朵,亂鬧鬧的,家裏幹什麽呢了我說:太太又迎來一尊觀音,你去看看嗎?


    他說;不了。我想歇歇,我累了。


    我說:少爺,你臉怎麽了?


    他說:沒怎麽,別問了。


    我丟下門口的差事,陪著他走進門樓。我們沒走前院的穿堂門,走偏門,進了通往角院的夾道。我攙著他,他沒有不樂意,任我慢慢引著往前走。他真是太累了,軟得像繩子一樣,身上哪個地方有股發黴的味道。我想起老福居說的那條船,覺著二少爺是在爆炸前眨眼的功夫從船上逃出來的,他逃命逃得暈頭轉向,總算找回家園了。


    我們走近了角院的門和正院的門。正院的門在右手,裏麵傳出和尚誦經的聲音。我在這聲音裏聽出了大路的笑聲。大路笑著走出,跳到兩個門之間的空地上。他沒有看見夾道中的我們,他衝著正院門裏的一個人扮著鬼臉,用胳膊比劃千手佛的怪樣子。我猜出門裏的人是少奶奶,頭嗡一下大了。我怕門裏的人像大路一樣笑著蹦出來。


    大路突然看見了我們。臉上起初還殘存著笑容,眨眼就消失了。他飛快漂一眼門裏,沒等他說什麽,少奶奶已經緩緩地走出來。她可能沒弄明白大路為什麽突然吃驚,等她看見二少爺,一下子就呆住了。人們成百次成千次地相遇相逢,本是非常簡單的事情,誰也沒想到會在這裏弄成這個奇怪的樣子。大路心虛了。少奶奶也心虛了。他們心虛的樣子讓我恨不得找個螞蟻洞鑽進去,等他們掩飾好了再爬出來。一他們心虛,興許也是因為突然麵對了二少爺陰沉的樣子,他們沒辦法那麽快就弄明白陰沉裏的真正的意思。他們心虛膽怯地站著,目光裏還帶著一點兒倔強,聽天由命地等著他們合夥欺侮的人一步一步走近。


    二少爺總算看出了不對頭,站住了。


    三個人彼此看著,誰也不說話口我聽和尚誦經,猜他們說的到底是什麽。’大路說:曹,你好萬二少爺說:你好l少奶奶說:光漢,你的臉怎麽了?


    二少爺嚎著嘴,嘲弄地眨巴著一隻眼,故意不回答。太緊張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啦。他鬆了口氣,手指頭哆嗦著拍拍衣襟上的塵土。他靠著我的胳膊,軟軟地往前走,搖搖晃晃地上了角院的台階。


    他背對著夾道裏的人。


    他說:受了點兒傷,別告訴我母親。


    又對我說:耳朵,我歇歇,你忙你的去吧。


    我轉過身來,不敢看僵在那裏的顯得又蠢又笨的兩個人。我彎著腿,縮著脖子,順著夾道的牆根往外溜。我像一隻怕驚動了別人的耗子。大路和少奶奶也像耗子。我不看他們,也能明白他們心裏突然砸下來的絕望和害怕了。二少爺成了一隻貓。我在和尚的誦經聲中聽到了磨牙的聲音。我害怕有誰忍不住要尖叫起來了。


    這個尖叫的人是我。


    有人在白日夢裏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說;把一切都說出來!


    我說:饒命啊!


    這個模模糊糊的人把我掐死了。


    我確實覺著死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我甚至覺著二少爺身上早就置好了炸彈,他要趁大家在廊亭裏下棋聊天的時候冷不防點燃了藥撚兒,把一切都崩上天去!為了阻止這件事,就得守口如瓶。


    我不知道】真掐死我也罷了。


    我知道他成了偷鎮最悲慘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


    真慘!


    連我也做了同謀了。


    第二十八章


    榆鎮盆地冬天不冷,鳥河邊夜裏結了冰淩,天一亮就化掉廠。瓊嶺上下多是鬆樹和杉樹,落著霜花還是灰茫茫地綠著,風颳上去能給扯得慢卜來,刮到鎮子上空也就沒有多大力氣了。


    轎廊的旁邊是個半間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夭能把炭棒燒去厚厚的,層,曹宅到處都漫著懶洋洋的炭火味兒和煙味兒。冬天不出門,守著炭火盆烤手,對奴才是最舒服不過的日’介了。


    二少爺一直仔細養傷,沒有離天偷鎮。家裏人不讓他動,讓他在自己的屋裏老老實實呆著。他也確實靜悄悄地呆了幾天,起初在堂間裏泥胎一樣坐著,後來就移到廊子裏來回來去地走。他坐著和走著的時侯沒有人打擾他,他一臉心事,誰都擔心弄不好他會一下子蹦起來。終於熬不住了,他頂著半個腦袋的紗布去r火柴場。他在千活兒的人群裏穿來穿去,怕風裏的鋸沫j匕汙了傷口,一個巴掌始終捂在紗布上沒有放下來。少奶奶小聲跟他說話,讓他回去,他不聽,看少奶奶一眼,仍舊踩著樹皮、木屑、廢梗在占糧倉各個角落裏轉。過去,他常對公社的人說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類的瘋話,這下不說了,隻在每個人的背土拍拍,讓他們知道他對他們的關心和惦記。他的嘴含得那麽緊,真讓人擔心他的舌頭是不是也受了傷。誰也鬧不清他在琢磨什麽,他想幹什麽。曹家內外不少人讓他弄得心煩意亂,不得不暗自防備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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