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又要單獨行動了。另一個女人會陪伴他。看著妻子為他細心地收拾提包,他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臨行前那個晚上,他的身體格外興奮,把自己和妻子搞得很累。妻子很愉快,也很驚訝。


    “我已經沒有吸引力了。”她不好意思地撫摸著他。


    “你很好,真的……”


    “到了那兒要注意身體。”


    “我身體很壯,不是麽?”


    “吃東西要注意,別拉肚子。”


    “我懂,我是醫學專家。”


    “又說大話……”


    夫妻倆嘰嘰咕咕地說著笑著,很晚才睡。他熱情得仿佛要和妻子訣別似的。他竭力把北戴河之行想像得平淡無奇,但每每想來都預感到前麵隱伏著不可知的災難。那個女人魔鬼似地立在黑漆漆的海灘上,向他伸出了蒼白的雙臂。他想逃開,躲到與妻子共創的現時的歡娛中去。


    他躲不開她,他知道。在爆炸似的快感中他想的不是妻子,而是那張嬌艷的麵孔。他恨不得撕碎了它。


    第五章


    列車沒到昌黎,天就陰起來了。鐵道線北側是嫩綠的青紗帳,再往北是藍色的山巒,灰的和黑的雲團正緩慢地散開,天顯得很低。車窗上濺了幾個水點兒,不一會兒就密麻麻淌成一片了。北戴河站台上晃動著花花綠綠的雨傘。他們興致勃勃前來,有人卻疲憊地等著快點兒離去。人就是喜歡折騰自己。


    “帶傘了嗎?”


    “帶了。”


    “把褲腿挽一下。”


    她若無其事地拎著提包下車,路過他座椅時悄悄叮囑了兩句。她一直坐在車廂另一頭,和後勤部門的幾個年輕人打了一路紙牌,笑得像個小姑娘。她的笑聲一點兒也不讓人討厭。她像出籠的鳥一樣愉快。


    周兆路在人群後邊慢慢走著。雨下得挺大,廣場上鼓著白花花的小水泡。他拎著兩個提包,那個大一點兒的是婦科病研究室一位老研究員的,下車時他看到老人步履踉蹌,便毫不猶豫地奪了過來。


    “我自己來吧。”


    “您歲數大了,叫我來。”


    “麻煩你啦!”


    “不客氣。”


    老人感激的麵容使他欣慰。多拎一個提包不算什麽。但有許多小事有著不引人注目的非凡的意義。忽略它們是不明智的。身上勁兒很足,雨裏有海風的氣息,他自我感覺不錯。


    她站在大轎車門口東張西望。周兆路把傘壓低一些。她的打扮很大膽。短袖的柔姿紗上衣,粉得像一朵荷花,瘦小的短褲是淺灰色的,露著兩條頎長的白藕似的腿。高跟鞋下車時脫掉了,換了一雙坡跟的塑料拖鞋。街上的女孩子流行這套裝束,他見識過。但她比那些淺薄的女孩子要端莊得多。他承認她不論穿什麽都韻味十足。她在單位一向衣著樸素,照樣不同凡響。她料理家務不行,但在自我修飾方麵一定掌握了全套的成熟技巧。


    她在他前邊上了車。圓圓的腳後跟翹了幾下。顏色比皮膚的其它部位要暗,有點兒粗糙。這是她的腳。他還從來沒有看過她的腳。或許,他隻是沒有注意過。


    他有意坐在離她遠一些的座位上。心血管病研究室這一批隻來了他們兩個,一舉一動都得注意分寸。他和其它部門的人閑聊,聊得親切熱乎,但內心一刻也沒有離開她。他好像無意之中從提包裏翻出了幾本日本的醫學雜誌,下車時不少搞業務的人已經自慚形穢。他們是一心來玩的,但周研究員卻為自己安排了繁重的譯稿任務。


    他在事業上永遠令人不可企及。


    療養院緊靠海邊。穿過鬆林和糙坪,從窄小的偏門出去,走幾十米便是傾斜的沙灘。分過房子,許多人便打著傘離開院子,興奮地走向大海。周兆路隔著臥室的窗戶看見她也在人群裏。她吃著一個很大的蘋果,嘴顯得更紅更小。她向這邊看了一眼。


    研究員們住的是一座獨立的舊式小樓。每人一個房間。房外寬大的前廊上罩著紗窗,擺了些竹椅竹桌和痰盂之類的東西。房間不大,有軟床和沙發。地毯舊得看不清圖案,中間有幾個地方掉了毛,不知有多少人踐踏過它。廁所和洗漱間擠在屋角一個小門裏,澡盆和便桶排列得很緊湊。沒有擺放手紙。看來不是謠言。管子裏有開水。浴巾和毛巾都很幹淨。他上次來住在華乃倩現在住的那座樓裏,四個人一個房間。那時候他不是研究員。


    他對這裏很滿意,他在澡盆裏放滿了水,把門插好,慢慢地脫衣服。牆上有麵鏡子,退到另一邊牆壁可以看到膝蓋以上的身體。他像過去一樣白,白得讓人有點兒不好意思。腹部還算平坦,軀體是強壯的。他用手試了試,加了點兒熱水,把身子平著埋了進去,隻留個腦袋在外邊。舒適中這腦袋便生出了一些念頭,趕也趕不走。


    他張開嘴哈哈地吐氣,眼睛使勁閉著,手在夠得著的地方搓來搓去。這裏是他自己的世界。看來是來對了。


    泡到晚飯他才從水裏爬出來,皮膚熱得通紅。舒服極了。食堂裏人很多,大都不認識,是從部裏幾個直屬醫院來的。華乃倩坐在另一張餐桌上,看見他便故意大聲問:“周公,上海邊去了嗎?”


    “沒去。雨下得太大。”


    “沒雨就沒味兒了!書呆子……”


    一些人笑起來。他顯得容光煥發。


    “老啦,不能跟你們年輕人比。”


    “你老,我們往哪兒擺呀?”


    幾位老人不答應了。氣氛很融洽,有一種類似家庭的溫暖氣氛。周兆路注意到華乃倩換了衣服,是一件白底碎花的連衣裙,頭髮用一根寬寬的紅帶了紮在腦後。


    傍晚雨小了。俱樂部大廳開始播放音樂,聽服務員說那裏的舞會每天都要持續到九點鍾。他舞跳得不好。到俱樂部閱覽室、棋室看了看,沒有什麽能吸引他的東西。電視在播送氣像預報,明天仍然陰有雨,中雨。他又返回舞廳,昏暗的燈光中幾十對舞伴湧來湧去,像木偶似的呆板地滑動、旋轉。華乃倩讓一個不認識的療養員摟著,跳得興味正濃。那人五十多歲,比她還矮一點兒,可是身手敏捷,一臉色迷迷的神態。他認為那就是色迷迷的神態,不會是別的。他看了一會兒就出去了。他不想跟她跳舞。他覺得當著外人自己肯定會不自在。但他不反對她和別人跳舞。他不妒忌。跳舞終究是跳舞。值得妒忌的說不定正是他自己。他是唯一用另一種眼光欣賞她的男人。


    海的聲音很沉重。它的顏色比天空要淡一些。遠處有燈光,是貨輪或蟹船。雨絲幾乎感覺不到,舔在皮膚上涼嗖嗖的。


    他回到住處翻了一會兒雜誌。暖瓶裏沒有水,服務員已不知去向。這些當地的臨時工比療養員派頭更大。


    他讀不下去。幾個複雜術語怎麽也譯不出來,辭典又忘帶了。他一頁一麵地翻下去,腦子裏一片混沌。


    有人敲門。華乃倩抱著一個小塑膠袋站在外邊。他緊張地站了起來。紗門上她的身影像一幅抽象的圖案。


    “進來吧。”


    “給你送點兒水果,你愛吃葡萄嗎?”


    “你留著吃吧……”


    “帶多了,其實這兒的小攤上更便宜,失策!放在哪兒?”


    她打量了一下房間,把水果袋塞進五鬥櫃上邊的抽屜裏。她拿起雜誌看了看,又扔回原處。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麽累?”


    “我來過,沒什麽可玩的。除了洗洗海水浴,總得找點兒事做。”


    “你老是心事重重,這兒的空氣多好,幹嗎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場鬧一場!”


    “我可以陪你走幾個地方,集體活動就免了……玩兒也是很累人的。”


    “你像個老頭子!”


    她打開浴室門看了看,跌在沙發上。裙子皺得露出了很長一截大腿。他迅速地移開了目光。


    “舞場的氣氛不錯……”


    “別提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協和醫院一個老傢夥癮大得出奇,他早晚有一天得跳死在舞場上……”


    “那你就想辦法致他於死地吧!”


    他幽默了一下。兩個人都笑起來。


    “為了別讓我行兇,把我藏在你浴室裏吧,在某個適當的時候?”


    他頓時收了笑容,艱難地咽了幾口唾沫。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當真那麽想。他也閃過同樣的念頭,盡管他明白這不現實,而且令人不知所措。


    “瞧把你嚇的!”


    “我知道你是說著玩兒的。”


    “就算是吧……你隔壁住的是誰?”


    “婦研室的老李,他身體不好,恐怕已經睡下了……”


    “前廊東邊有個拐彎你注意到沒有?就在這堵牆後麵。”


    她指了指右麵的牆壁。他不明白她想說什麽。她的樣子輕鬆自然,而他卻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那兒有一個紗門,從裏邊鎖上了。白天從海邊回來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進沒進來……小樹林裏糙很密,圍牆外邊好像是部隊的一個療養院,很安靜……”


    “你住的好嗎?”


    “住三樓,房間裏就我一個是咱們單位的,別人不願去。我可求之不得呢!你知道他們說我什麽嗎?”


    “說什麽?”


    “風格高尚。”


    她沒有笑,目光意味深長。他幾乎不敢看她。女人對環境的敏銳注意力讓他惶惑。她在曖昧的目的麵前比他冷靜得多,她知道該怎麽做,他將身不由己地接受她充滿信心的支配。他無力阻礙即將發生的事情,他也無法使它按自己的意誌發展。他隻有渴望,陰暗、狂放、猥褻的渴望。除了為這種渴望尋找藉口而苦惱之外,他無所作為。


    “我解放了,哪怕隻有一天也好!在這個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擔心。”


    “怕身敗名裂?”


    “不是。心裏總是不大愉快……”


    “你讓它愉快它就會愉快的。放心,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我愛你!”


    他們打開拐角上的紗門,順著從前廓伸展開的台階走進小樹林。雨已經停了,糙叢濕漉漉的。他們吻了很長時間。他為壓抑自己的欲望而渾身顫抖。她抓著他的頭髮緊緊不放。


    “乃倩,我快發瘋了……”


    “我會讓你平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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