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感震驚地走出葉府,仍是沒有想到秋葉所說的名單有五個人,而不是四個。我覺得心緒不寧有些煩亂,就讓馬車先行,獨自一人背著手沿開封筆直古老的雲騎橋畔緩步而走。


    晨霧彌漫,給靜寂無聲的大地蒙上一層薄紗,一如我蕭索灰涼的心情,我能在人前鎮定地微笑,轉過身後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暗地裏我是如此的孤獨和驚慌。


    昨夜我不知是在夢境裏,一直追著前麵的黃色衣衫奔跑,看著那道身影輕巧地拐進街巷,心中大急喊了一聲。驚醒後起視四壁,我才察覺是在自己的府邸裏,臉上淌滿了涔涔汗水。


    我當然不會忘記那道黃色衣衫的身影,我叫的是她的名字,楊晚。


    披上衣,我不甘心地轉身朝與我寢居相鄰的閣樓走去。


    丫丫暖閣裏燭火輝煌,琉璃燈盞熠熠閃光,孩子已經熟睡,但她愛從睡夢中驚醒,為了不讓她害怕,我下令除了我房間內,世子府邸晝夜掌燈。


    我常常凝視著丫丫,希望從她眉目間看出楊晚小時候的影子。丫丫喜歡抱著我開心地大笑,那是我最輕鬆快樂的時光,孩子天真無暇,不需過多背負大人的苦難,我很喜愛她的笑臉,我很羨慕她,因為我生在趙府,自我誕生起,我便逃不了命運的玩弄。


    父親有過很多政敵,能做到丞相這個位置,一定也是經曆了不少風雨,耍了不少強硬的手段。當時年幼我並不了解他的冷硬作風,直到長大我才漸漸明白他的強硬到了何種地步。


    我相信沒有哪一個官家子弟會像我一樣悲慘,是被放養長大的貴族。五歲的一日深雪冬夜,父親來到我床前將我搖醒,清楚地對我說:朝廷之上政局動蕩,多少會牽連到往日打天下的舊臣,為父過的也是刀頭舔血的生活,不能長久保護你,從今日起你就必須出門學藝,二十歲沿襲爵位之前,不得回府。


    年幼的我隻是睜大了眼睛想哭,父親突然狠狠地擊了床幔一掌,大聲喝道:“咄!既是生在趙府,必須承襲父親的榮譽、責任與苦難!”


    從此我有了一個名字,叫做“趙應承”,我被送到了遠在千裏的少林寺,出家當了最小的一個沙彌。大雄殿裏沉樸寂靜,剛來的前三日,我一直跪在蒲團上大聲哭泣,隻有佛祖冷漠地看著我,直到後來我的身子漸漸冰涼起來,嘴唇發烏了昏迷過去……


    晨鍾暮鼓的生活周而複始,我每天的功課隻有三件:晨練、挨打、打人。在和眾多的師兄師弟切磋中,我挨打的次數最多,打人的時候最狠,沒有人知道這個外貌清秀的小和尚真正的身份,我在大小千次實戰中,領悟到了打架的最實用的技巧――隻管出手攻擊,打敗他為止。少林寺的這套功夫有個定名,就是“降魔掌”。


    十二歲舉行成人禮時,我遇到了一個比父親更冷硬的少年公子,秋葉。


    他白衣飄飄站在府院曲橋邊,長相精致找不出一絲瑕疵,但是冷冰冰地像個雕塑。他的身畔一跪一站兩個差不多的少年,黑袍少年臉上有道劍痕,低著頭倔強地看著地麵,銀衣少年有些惶恐地立於前麵那名黑衣少年身後,囁嚅著要說什麽。他們的名字我都知道,是冷琦和謝銀光。


    最讓人驚異地是,秋葉對首還有個白衣不染的小公子,他的手上提著一把細細窄窄的長劍。


    “喻雪?”我聽到那個冰晶雕就的公子秋葉吐出了兩個字。


    我的身形有些鬆動,因為喻雪太出名了,他出名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劍術高超,古劍“尚缺”的主人,小小年紀劍器排名第二,榮升為江湖四公子之一;二是所有用劍之人都知曉,喻雪有個目標,就是為了打倒秋葉,傳說他為了戰勝秋葉手中持有的“蝕陽”,瘋狂地在武林上搜集各種寶劍。


    看今天這種架勢很清楚,他們在我舉行成人禮這天終於相逢了,事後得知是喻雪專程找來,為了逼秋葉出手,言語相激挑釁冷琦,傷了他一式,終於讓他的小主人聞訊而至。


    秋葉冷冷地說:“你要我出手也可以,但是你傷了我辟邪中人,如果你接得下我這劍,我就不要你的左手。”


    喻雪左手劍術獨霸江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秋葉竟然說要取他左手,讓我當時震驚不已。就在大家都驚疑間,秋葉拔出了銀光手中的蝕陽,冷冷地看著喻雪,右手在身側自上而下劈開了一劍,風聲過後,所有人都臉色大變。


    以前僅是聽聞此人劍術的詭異高超,今天一見出離自己的想象――他就動手使了一招“銀河九天”,一道激烈強大的劍氣將我家曲橋流水斬斷,水向回轉。喻雪臉色蒼白,什麽都沒說,握著長劍森然指地。


    秋葉看了他一眼,突然說:“此刻你心生恐慌,不需我出手你就會落敗。”他轉頭看了我一眼,又說道:“你比不上趙應承,你如果和他換個位置,或許你還有勝算。”


    我們都噤聲驚立,秋葉說完轉身離去,留下一院的人瞠目結舌地或站或跪立。他離去之後,冷琦和銀光仍是不敢動彈,而喻雪自這日起,再也沒有使用左手,竟是練了整整十年的右手劍。


    秋葉說的那句話讓人費解,偶爾詢問銀光,他說:“公子意思是隻要看過你的雙手,便知道你吃過苦,閱曆多,能承受住強大的衝擊,是個不錯的對手。”不知道為什麽,我此後一直記得這句話,每次忍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他說話時淡漠的臉,心裏一直想達到這種什麽苦痛也打不倒的境界。


    喻雪十年間時常來趙府等我,有時候運氣好能碰到我,每次來他隻做一件事,就是在他買下的那座庭院裏反複出劍,想斬斷那道流水,並且詢問我“能否與之匹敵”?


    我不知道秋葉的劍法達到了如何的程度,但是自十五歲還俗以來,每次和他合作公幹的時候,的確受了他不少照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一個冰冷的人――瞳仁裏映得出人影,不帶一絲溫度的男人為什麽會格外對我關注。


    在外漂流了十五年後,我承受爵位,回到平州,每次沿街穿過熙攘的人群,聽著潺潺的小橋流水時,我從來沒想到還來不及貪歡一餉,就被父親送到了楊晚麵前。


    我出現在楊晚麵前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被催眠過,腦袋裏一片黑暗混沌,什麽都不記得,父親後來告訴我緣由:以我的精明圓滑,肯定做不到在楊晚身邊裝作什麽都不知曉的樣子,他就是要我的自然和無知,深深釘入楊家最小孩子心中。


    我在楊晚的小宅院裏和她生活了整整兩年,據她所講,我是在河邊被她撿回來的流浪漢,她不嫌棄我臉上呆滯的如同癡傻的表情,笑眯眯地為我洗了澡,並且對我說:“你是我撿回來的人,全身又被我洗的幹幹淨淨,從此後就是我的私人物件喲!”


    這是一個古怪精靈又狡黠聰明的女孩子,像極了自家受人疼愛的小妹,讓人不設防而親近她,她說到做到,當發現我眼珠子緩緩轉動時,她驚喜地大叫一聲撲了上來,狠狠地在我臉龐上咬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說:“蓋個印章。”


    第二天,上至街頭賣豆腐的太爺,下至街尾拖著兩條鼻涕的小孩,都知道“小晚”收養了一個癡呆跟班。


    我曾經好奇地問她,為什麽這個宅院裏隻有她一人,沒有其餘的家人?她的笑容裏沒有一絲陰霾,仍舊樂嗬嗬地對我說:“我是個多餘的孩子,又是個女孩,父親要我單獨生活。”


    我又問她,你為什麽叫這個名字?楊晚嘻嘻一笑,不在意地說:“因為我來晚了啊,父親常說我若是個男兒該多好,我的大哥二哥都不爭氣,偏偏我又是個女孩兒,承襲不了父業。”


    她說“承襲父業”的時候,我頭很疼,有些受不了地抱住嘶吼,楊晚被嚇呆了,一直衝上來擁抱著我,喚我安靜下來。晚上怕我做噩夢驚醒,又掌燈照看我一宿,有時候會像街邊那些婦孺一樣,輕輕搖晃著我的手,哼著歌曲助我入眠。


    在楊晚身邊的時候,我全身心都很放鬆,甚至記不起來任何事情我都絲毫不會慌張,看著她盈盈微笑的眼眸,看著她如花綻放的臉龐,我自己都未察覺是多麽的舒適心安,像是偶然走入一道綺麗的山林,遇見了林間佇立的一隻溫順善良的梅花鹿。


    楊晚善於煮食麵條,能將麵條做成各種花樣,哄著我全然吃下,但我最愛吃的還是樸素常見的荷蛋麵,清的蔥絲,雪白的麵條,黃澄澄的荷包蛋,味道深入到心底,除了她沒人能做出這種溫暖的感覺。


    每日深夜,我從看不清的夢魘中驚醒,瞪著窗外的月亮直到天明,因為我漸漸想起了一些事情,記憶有些清晰起來,但我不敢回想,自欺欺人地繼續活在她身邊――記得夢裏深處,有張男人嚴厲的臉,他威嚴地盯住我,一字一頓說著“子承父業,為趙家而活”,我時常迷惑,我姓趙嗎?怎麽樣為趙家而活呢?


    楊晚似是發覺了我逐漸沉默的性格、隱藏了迷霧的雙眸,每天盡可能地為我吹奏一些鄉野小調,試圖用輕鬆柔和的音樂撫平我心裏莫名的恐慌,這種她小心維持的日子沒過多久,噩夢終於來臨――父親派人找到了我,要我搜集楊家叛亂的證據,勢必做到連根拔起不留後患。


    父親為我製造一次機會,讓我進了楊府,楊晚擔心我木訥老實,會受她兩個哥哥的欺負,跟著我回到了她闊別十三年的家。


    潛伏在楊家的時候,我通過取證調查,終於確定了楊家的大兒子楊文龍和二兒子楊文虎有謀反自立之意,在父親的催促下,我將這些證據交給了他。很快地,百年楊家在兩個兒子的淘空下,如同腐朽的大樹,緩緩倒下了他重重掩飾的身軀,沉悶地在大地上發出最後一聲歎息。父親似乎意猶未盡,要求我繼續找出楊定疆的罪證,如果找不出來,他寧可我做些手段。我心下起疑追問父親,為什麽這麽恨楊家人,這個固執的老人回答我說:“聖上新受一批前朝遺老勢力,衝擊了我們本朝臣子的根基,為穩固帝業不可不除。”朝政之上的黨派之爭我也有所耳聞,隻是沒想到楊定疆和父親是仇人――沙場上兩人對壘拚殺折損嫡係手足無數,朝政上據理力爭為各派利益,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冷漠地回應父親:我再也不插手幹預楊定疆一案。沒想到,父親的手比命運快一步操縱了我。


    父親依附舊黨很快扳倒了楊家,僅剩下楊晚,這個被埋藏在民間的孤女。我的心裏很混亂,一方麵希望父親不要再迫害楊晚,一方麵又害怕楊晚知道所有的事情和我父親有關,隨著每日逐漸清醒的頭腦,我左右搖擺不定,夜夜自夢魘中震醒,有時候抬頭望著黑夜,我不禁無聲地嘶喊:為什麽這一切要發生在我身上?這就是別人所說的能承受得住強大的打擊?


    父親下了最後通牒,他和楊晚隻能保存一個,因為保守派終於說服了皇上,要將楊家一案結清,包括肅清所有勢力,而趙家終究不是正統皇家血脈,久拖不定已被集團內部懷疑,父親地位有些岌岌可危,他嗅到了政權上的危急,加快了自己的鐵血政策。


    青龍鎮出行,不是父親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是獨孤凱旋請來楊晚護劍,同門之誼讓她一口應允。楊晚聰明地帶上丫丫,明為護送,實為逃亡。這個伶俐的楊晚,早就看出父輩的紛爭帶動的家門遽變,希求通過她的力量保存楊家最後的這個孩子,甚至去刺趙試探暗處的家仇敵人――無人對她說楊家的政敵是誰,我後來才明白一個道理,既然所有人都不告訴她世局的動蕩朝政的黑暗,拿肯定是為了保護她,希望她無憂無慮地活著。


    父親委托喻雪來盜劍,試探我是否真的恢複了記憶,那晚我選擇了裝傻。


    刺趙的那一晚我就知道了楊晚在推測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我真的很惶恐不安,假裝落敗逃離了她身邊,我放心走的原因也和我父親有關,他重病纏身臨終前要見我一麵。


    老天眼睜睜地看著我被命運操縱而沒有憐憫我。


    父親口吐鮮血數升哀號不止:我的大兒子戰死沙場,用鮮血為父親祭奠出一條青雲之路。如今我也要追去,可憐趙家後繼無人,門楣無光名聲難再……固執強硬的父親,用他的生命血淋淋地教導我,既然生在趙家,一定要支撐起趙家基業,一定要做到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的程度。


    父親雖是沒死成,但是重病臥床,這讓我也緩了一口氣,我想我也是冷酷的人,對於楊家父子三人命喪父親之手,我沒有難受過;對於父親受打擊傾軋致病,我也沒有表現出極大的哀傷憤怒。當時的我隻是在考慮如何扭轉劣勢,讓趙家再擠入內部集團。


    父親一昏迷,更是沒人知道我對楊晚暗藏的情愫,我時常僥幸地想,楊晚不要再出現在世人麵前了,否則我再也裝不下去我不認得這個楊家小女兒,而製定一項項捕殺她的計劃。


    我知道一個秘密,秋葉告訴我的秘密。三老中的蘭、竹兩人受製於黨派首領,被送到身邊監視我的行為,我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複興趙府大計是否成功。因為明白兩人的不誠心,秋葉索性做個順水人情,把這些燙手山芋都丟給了我,於是就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局麵:三老名為秋葉所有,卻常常被派來保護我。


    秋葉還告訴我,如果平定了燕雲十六州,朝政之上就再無聒噪閑言,這也是我日後進階的籌碼。我打起精神擬定了計劃,等待著明天落鳳坡一役。


    可是,命運的手這次卻掐住了我的咽喉――傻瓜楊晚來找我,我碰到了陰魂不散的初一。


    帳中燭火淡淡搖曳著楊晚的影子,在她吹奏的第一聲《相認》起,我就知道今晚無論如何逃脫不了,在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慌亂之中,我的頭緒有些迷糊,計劃時做錯了一件事――即使我私心裏是為了楊晚,但若是至誠至性喜歡一個人,是絕對不會拿她的生命為代價的。


    楊晚由於喜愛我相信我,對我說了所有她的情況,包括那個長偏一寸的心髒。我在帳篷裏斂著氣息極久,發覺手掌有些顫抖,想了個辦法穩定我的心――我將茶盞在外間打鬥的風聲裏摔碎,暗藏了一片握於手心,牢牢抵住血肉,用疼痛強迫我冷靜下來。由於手掌的血跡不可避免地濺在貂裘上,為了不讓蘭君看出我的反常,我吩咐手下後來極快地丟掉。


    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初一不知為何突然現身,阻攔了我的步驟,使得來人搶走了楊晚的身體,我當時心下大駭,否則以我知曉初一的劍術高明,怎會不躲不避去搶楊晚的身體呢?因為在我心目中,沒有什麽比那時的楊晚更重要了。


    我不管身後森然的劍氣,提氣朝前麵追去,但是來人輕功高強,後麵初一又緊追不舍,讓我無奈地停下腳步,隻看得見遠處的一個背影,這樣,我們陰差陽錯天各一方。


    我恨初一,拉下貂裘打算來點硬的,我惡狠狠地罵著他:我們又沒什麽關係,你來管我閑事做什麽?


    但是我沒想到我打不過初一,哪怕我記起來許多武功招式以後。最令人頭疼的就是二老為了保護我又趕到山上來了,當初一質問我的時候,我心裏比他不知痛多少倍!我極力控製住麵目的顫抖,旋轉身軀不讓他們發現,狠下心來說了一段話,隻能說得益於我先前生活中的磨煉,讓我能夠在此時鐵石心腸地說出來。


    “為了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蒼可曾憐憫?紛繁亂世螻蟻偷生,何謂真情何謂假意?縱使真情又有何用?”


    我未曾料到,這番話一語成譖。


    我也未曾料到,初一攔阻了楊晚的身體,到最後還能挽救她的性命。


    我什麽都不知道,隻能活在自己的黑暗中,等待第二天的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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