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洵閉著眼躺在那裏,像是無知無覺, 然而小太監的手剛碰到他胸口衣衫, 那原本閉得緊緊的眼睛幾乎是立刻睜了開來, 含-著駭人的氣勢與壓迫感。


    在宮裏活了許久的小太監麵對著這好似主子發怒一般的場景,下意識的停了手, 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蘇怡安。


    蘇怡安微愣, 仔細打量著崔洵神色, 本以為人醒了過來,但看了一會兒, 才覺出那眼神裏的虛張聲勢。


    崔洵他,大概此刻已經燒糊塗了, 也就是憑著本能拒絕抵抗一二, 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怕腦子裏是完全沒明白的。


    想起他經受的那些, 蘇怡安遲疑了下, 悄然湊近低聲開口喚了一聲, “崔洵。”


    考慮到崔洵此時情況, 蘇怡安選擇了喚他名字,畢竟她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像喚宮裏這些內侍太監一樣肯定是不成的, 叫他一聲崔公子於此時此景更是諷刺, 所以一聲“崔洵”反而恰當。


    崔洵緩緩的眨了下眼睛,像是對這聲呼喚有了回應,蘇怡安再接再厲, 又溫柔持重的喚了兩聲。


    確定他還有些反應大概能明白情況之後,蘇怡安選擇直接坦白,“崔洵,你背上的傷這會兒必須得換藥,不然情況會越來越糟,隻是脫掉上衣換下傷藥。”


    和屏氣凝息的小太監對視一眼,蘇怡安心裏同樣打鼓,她不清楚崔洵是否真正明白她的意思,但如果不換藥,傷情惡化下去,即便退了燒,這性命也玄。


    之前那麽艱難惡劣都一路熬了過來,若是隕落與此,就太令人遺憾了。


    或許是她的話崔洵聽進了耳朵裏,又或許是此刻他身心俱疲再無精力支撐自己清醒下去,在兩人安靜的等待中,崔洵再次閉上眼,悄無聲息的暈了過去。


    “抓緊時間處理吧。”外麵天色越來越暗,蘇怡安不敢再耽擱時間,配合著小太監兩人手腳麻利的脫了崔洵的外袍與上衣。


    等看到那被胡亂包紮的滿背傷口以及濃豔的血色與緩緩滲出的濃稠血跡時,蘇怡安下意識閉上了眼。


    她怕血,更不喜歡血,腦海裏又太多不願回想的痛苦可怖回憶。


    “姑娘怕的話幫我扶好崔公子就好。”小太監看著兩個麵色一個比一個慘白的人,心有不忍,“很快就好。”


    蘇怡安點了下頭,小聲地道了句謝。


    小太監笑笑,開始細心的處理傷口,來得時候以防萬一他就帶了藥箱,這會兒無論是剪繃帶消毒傷口還是重新綁紮都快速且得心應手。


    宮裏的下人命都賤,說不上什麽時候就會沒了,他從小跟著師傅學的這一手治傷的功夫,多年來-經手了太多人,眼前這個不是最慘最可憐的,確實最讓人感歎唏噓的。


    他對崔洵印象深刻,或者說,這宮裏但凡在貴人們麵前伺候的,都對這位曾經的侯府富貴公子印象深刻,若要說起緣由,大概是因為這人是唯一一個在禦前伺候卻絲毫不招他們這些閹人嫉妒的人吧。


    當然,沒有嫉妒,卻有嘲諷與落井下石,他自己做不出來,卻不代表不清楚其他有些人的惡意與排擠。


    身在禦前,說是有帝王照拂,然而比他們這些普通的閹人更慘,兩邊不著落,且誰都不願與之為伍,淪落到今日差點因傷病而死的解決也不奇怪。


    不過,宮裏到底還是有那麽些好心人的,如他早已作古的師父,如眼前這位長得特別好看的蘇姑娘。


    呼吸間濃重的血腥味與嗆人的藥味交纏在一起,等小太監說了一句“好了”時,蘇怡安才敢睜開眼。


    崔洵靠在她身上,身體沉得很,她扶著這個人,隻看到他白得瘮人的麵色以及燒得發燙的肌膚。


    蘇怡安想,若她處在崔洵的境地,隻怕是根本活不下來的,她現在能安生待在這裏,全都是托這張臉的福。


    換好藥後,崔洵的眉頭總算稍微舒展一些,蘇怡安正準備把人放下來,卻陡然被對方死死摟住。


    驚愕間,她聽到崔洵唇齒間模糊不清的語句,那些話剛入耳,就差點讓她濕-了眼眶。


    崔洵在念著他的家人,蘇怡安努力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抑製不住的哭出聲來。


    她也很想她的家人,然而再也見不到了。


    這一瞬間,蘇怡安覺得她和崔洵就像是風雨中驟然離巢的兩隻雛鳥,再如何哀鳴淒叫都回不到溫暖巢穴。


    世間天廣地大,卻再無他們的容身之處與避風港,生生死死都不由自己。


    小太監在旁邊看著,心下不忍,幫著給崔洵又喂了些熱水和藥之後,仔仔細細的叮囑道,“崔公子傷重,這剛換藥喂過藥,實在不宜移動,最好能安安生生的休養上兩天,否則說不定病情還要反複,到時候可就前功盡棄了。”


    蘇怡安聽得認真,卻也發愁,“我待會兒就得回貴妃娘娘的宮裏去,不好留下來,可若真將他人留在這裏,這邊夜裏冷寒,又沒人守著,隻怕是……”


    白日裏偷溜出來一會兒也就算了,柳貴妃還會睜隻眼閉隻眼,夜裏是肯定不行了。


    小太監也發愁,“若是可以,我也想替姑娘守人,但今晚輪到我去主子那裏值夜,卻是不敢不去的。”


    小太監跟的是慎刑司的某位大太監,素日裏禦下苛刻,為了小命著想,他是決計不敢在差事上出紕漏的。


    倆人一樣的憂愁,最後還是蘇怡安咬牙想了辦法,已經承了對方的情,沒道理再逼著人做好事。


    她趕在天黑前回了柳貴妃那裏,聽了一番這人的敲打,剛用過晚膳,就換上小宮女的衣裳抱著準備好的東西心驚膽戰的跑去了冷宮。


    若是從前,她膽子絕對沒這麽大,但或許是經曆太多動蕩波折,也逼著自己下了太多決心,她忽然間就好似有了無限的勇氣。


    崔洵於她,是值得敬佩的同病相憐的同道之人,也或許是弟弟阿惟的那麽一點兒投射,總之,這一刻的蘇怡安放不下他。


    等她到了冷宮那裏時,崔洵照舊躺在避風處蓋著大麾睡得安詳,大概是用藥終於有了效果,飄搖燭火中,他看起來比白日裏好了許多。


    蘇怡安將從小宮女那裏花錢買來的鋪蓋收拾妥當,將竹筒裏溫熱的薑茶給崔洵喂了兩口,細心擦掉他身上冷汗,這才滿頭大汗的將人輕輕移到鋪蓋上。


    她自己也累得厲害,此刻再顧不上男女之防,隻在崔洵身邊閉眼躺下休息。


    她能為他做的也就僅有這麽多,能不能徹底撐下來,就隻看崔洵自己了。


    崔洵做了一場很冷的夢,冷得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大雪天掉進荷花池的冰窟裏。


    那大概是他記憶裏最難捱的時候了,冰冷的湖水灌進身體裏,壓著他整個人往下沉,喘不上氣,也無法逃出生天。


    他的所有掙紮都無濟於事,寒意沁入骨髓,除了死沒有第二條出路。


    冥冥中,他知道這次不會有人再來救自己,畢竟父親他們……


    這本該是一個很糟糕且痛苦難熬的夢,然而,這樣糟糕的夢裏,崔洵卻看到了轉機。


    他看到了自己麵前有團溫暖的光,那光帶著他緩緩上浮,嗓子裏終於能痛痛快快的喘上一口氣,整個人由裏到外開始暖起來。


    他太冷了,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那團光,最好-緊緊將它攏在懷裏,溫暖他被凍壞的心肝脾肺,以汲取活下來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是想要活下來的,也是必須活下來的,所以,抓-住那團光之後就再不鬆手。


    夜半之時,蘇怡安被崔洵越來越強硬的擁抱驚醒,她不堪其擾的睜開眼,在黑夜之中對上了一雙嚇人的眼睛。


    夜太暗了,近在咫尺都看不清對方的臉,蘇怡安隻能看到崔洵眼睛裏那點兒些微的光亮。


    她覺得崔洵這模樣有些像夢靨,但又不敢貿然開口,想要掙紮,卻被對方摟得死緊,隻好僵著身子輕聲喚了一句,“崔洵?”


    被她喚的人置若罔聞,蘇怡安能感覺到崔洵熱度已經褪-下的身體,但他此刻的反應與表情有些奇異,摸不清是什麽情況。


    兩人僵持許久,蘇怡安慢慢又有了睡意,而崔洵也終於有了下一步動作。


    他身體靠過來,側著身子將她徹底攏在了懷裏,就在蘇怡安猜測他是不是還沒清醒抑或者是在怕冷的時候,崔洵頭靠過來,滾燙的眼淚落在了她頸項。


    這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淚雨,除了眼淚,再無其他,甚至於蘇怡安都不清楚,此刻的崔洵到底是清醒還是夢靨。


    但至少有一點她是清楚的,那就是崔洵眼淚的熱度與重量。


    黑暗中,她眼淚也不由自主的滑落,像是在附和崔洵,又像是純粹在釋放自己。


    她的眼淚不為任何人,隻為自己和家人,崔洵,大抵也是如此。


    第二天醒來時,蘇怡安身邊空無一人,隻有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大麾等瑣碎物事。


    身邊沒有昨夜那個流淚的人,他的消失也無聲無息沒留下任何訊息,蘇怡安將一切收拾好存放妥帖,才趕忙回了柳貴妃寢宮。


    幸好昨日有太醫診治和醫囑給她打掩護,沒讓她和小宮女兩人互換身份露餡兒,這日之後,她依舊繼續她不斷學習的日子,離柳貴妃將她獻給帝王的日子越來越近。


    至於那天消失不見的崔洵,她隻在宮女內侍們的閑話中聽到他的消息。


    比如他最近越來越受帝王重用寵愛,在禦花園裏和晉安公主起了衝突,同幾位皇子見麵時被冷嘲熱諷,還有在朝堂河道貪腐一事上幫帝王解決了心腹大患。


    風起雲湧的皇宮,安穩水麵之下永遠是波瀾起伏與暗潮洶湧。


    蘇怡安再一次見到崔洵時,依舊是冷宮,但他已然和前兩次見麵時的狼狽無力截然不同,渾身上下都是備受貴人信重衍生的高高在上與盛氣淩人。


    於他人來說,此刻的崔洵或許看起來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勢諂媚君上的鄙薄姿態,但蘇怡安眼裏最先看到的,是那依舊挺得筆直的背,以及深邃湛然的眼神。


    她想,她終於明白那天晚上崔洵的眼神了。


    意欲毀滅一切,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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