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顯露端倪之前,蘇怡安很長時間裏都未發現異常。


    她知道這陣子崔洵很忙,忙得腳不沾地,沒空回家也就罷了,回來也多是陪她用一頓飯,然後洗漱完倒頭就睡,即便依舊堅持老-習慣,詢問她平日裏的日常,但累就是累,疲憊的麵色與眼底的青黑都做不得假。


    麵對這樣的崔洵,她斷然舍不得讓他再額外費心,不僅將自己照顧得妥帖,家裏也打理得井井有條,避免他分心受擾。


    崔洵的忙碌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蘇怡安接受良好,畢竟,這個男人也不是第一天這麽忙,她也不是第一次麵對這種情況。


    十幾年風風雨雨走過來,雖然兩人之間還是會有磕磕碰碰,但涉及到正事,向來都是一致對外,尤其是崔洵身上還背著名滿天下的禍國奸佞的鼎鼎威名。


    這次要辦的正事崔洵沒提,蘇怡安也沒深究,但說到底,不外乎是排除異己,禍亂朝綱,或者勾結黨羽興風作浪,總之,肯定是十分符合他名聲的惡行。


    崔洵,曾經帝京之中聰穎過人英俊奪目鮮衣怒馬的勳貴子弟,從當年的人人稱頌到如今人人喊打,也不過十幾年功夫。


    他曆經炎朝三代帝王,熬死老皇帝,坑死新帝,成功把持朝政之後,如今扶持傀儡小皇帝上-位,在帝京與朝堂之外掀起數次腥風血雨,當得上言官禦史罵的那一句“禍國佞幸”。


    這十幾年裏,崔洵幹的大事一件接著一件,蘇怡安早已見怪不怪,經曆多了波折風雨,如今崔洵再做出什麽她都不會感到驚訝。


    畢竟,以那個人那陰晴不定睚眥必報的脾氣,誰知道什麽時候就被人惹到引來一場風雨呢。


    於是,她安心在家裏做她被禍國奸佞嬌養著的狐狸精,每日裏過她的平靜安然日子,偶爾在崔洵回來的時候好好服侍照顧他。


    這樣的生活雖然簡單,卻不無聊,蘇怡安滿意得很。


    深秋的夜晚,涼意漸起,用過晚飯後,她在院中賞著香氣馥鬱的金桂,旁邊丫鬟送上了近段時間府裏收到的帖子。


    她簡略翻了翻,茶會詩會賞花遊園不一而足,和從前沒兩樣,發現沒什麽有價值的邀約之後,她搖了搖頭,“都拒了吧,以後再說。”


    丫鬟領命,拿著帖子退了下去。


    院子裏秋意涼爽,夜空星光閃爍,雖然沒什麽令人驚豔的景色,但也值得觀賞品味一番。


    自從崔洵大權在握,一手把持朝政,這種攀附與邀約就成了日常,尤其是傀儡小皇帝被推上-位,來自帝京權貴們的直白熱情諂媚更是家常便飯。


    早些年,蘇怡安出門和人交際時還會遇到些說酸話甩臉色的夫人們,但等崔洵手腕強硬的清洗了一批不識趣的硬茬子之後,這些從前斜眼看人的權貴們就識趣了許多。


    如今的她,走到哪裏都是被人追捧敬畏的“崔夫人”,站在勳貴女眷之間,也是眾星拱月,總之,風光得很。


    但就算帝京這些人再識趣再熱情,隱藏在一張張笑臉背後的,還是冰冷刺骨的惡意。


    私底下罵她狐媚子狐狸精,罵崔洵閹豎奸宦,詞兒變著花樣兒的換,但意思到底隻有一個,崔洵和她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最好早日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但他們偏偏不死,還活得更加風光榮耀,暗地裏肯定氣死了不少“熱心”人。


    不過,蘇怡安清楚的知道,她和崔洵未來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踩著屍山血海爬到頂峰,下麵全是虎視眈眈隨時想要取而代之或者將他們再度踩進地獄不得翻身的敵人,日子就算看起來再光鮮璀璨,實際上也是危機四伏步步驚心。


    她和崔洵的仇人,基本上已經死絕,但這些年來帝京宦海沉浮,樹敵三千不止,總有一天他們會前路斷絕,死到臨頭。


    這是他們必將到來的未來,壽終正寢對她和崔洵而言,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那麽快那麽突然。


    ***


    崔洵是半夜回來的,帶著滿身的秋夜涼意,蘇怡安窩在溫暖的床榻之中,迷迷糊糊間被男人冰冷的身體貼上身,當即打了個激靈被迫醒了過來。


    男人身上帶著在外奔波的仆仆風塵,擠過來貼著她取暖的動作自然且理直氣壯,她哼了兩聲,試圖推拒,但沒能成功。


    雖說每次結果都一樣,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反抗,長年久月下來,也算是老夫老妻的一種情趣了。


    “天冷的真快。”


    崔洵聲音低沉,毫不客氣地扯開她裏衣,赤-裸的身體貼過來,汲取她身上的熱度,“好好給我暖暖。”


    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回來的,身上的冷意一陣接一陣,蘇怡安幾乎懷疑崔洵的身體裏藏著冰雪。


    她被迫徹底敞開身體,溫暖這大半夜才回家的冰冷男人,迷迷糊糊間再度起了睡意。


    崔洵這會兒顯然不困,也不樂意她睡過去,挨在她身上蹭一蹭磨一磨,嘴裏還在嘀咕著“太冷”。


    白日裏她折騰了幾局棋,夜半人該酣睡之時困乏得厲害,崔洵這麽折騰她,惹得蘇怡安大為惱火。


    “安分點!”她用力拍了他手臂,清脆響聲中聲音憤憤,“老實睡覺別煩我!”


    她性情溫和,平日裏甚少發脾氣,就算崔洵這些年脾性越發詭譎霸道狠辣,也依舊溫柔以待。


    即便床笫之間被折騰得很了,也少見抱怨,總之,脾性溫和得不像話。


    崔洵多少次故意惹人生氣都未如願,如今居然在一個普通的夜裏讓她高了嗓子,也算是意外收獲。


    不過,他來不及慶幸與高興。


    蘇怡安身上很熱,熱得發燙,和他身上冷得滲人的溫度正相反。


    他依偎著她,兩人身體纏在一起,一熱一冷,互相汲取著令自己舒適的溫度。


    “恬恬。”


    崔洵突然出聲叫了蘇怡安的小名,她迷迷糊糊的應了聲,覺得自己越發困了,不大想搭理他,滿腦子都隻想著要睡覺。


    他沒再說什麽,隻是湊過來索取了一個親吻,然後就安靜下來,老老實實的抱著她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蘇怡安拖著沉重的身體醒來。


    一個晚上的休息,絲毫沒有解乏的感覺,反而像是在夢裏翻山越嶺似的,滿身疲累。


    外麵天光大亮,她在床-上又躺了許久,才慢悠悠的起了身。


    身邊崔洵早就不見人影,洗漱好,挑了好看的衣裳和朱釵,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又精神,看著銅鏡裏依舊充滿魅力的容顏,蘇怡安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她就喜歡看自己這麽精神又漂亮,尤其是麵對外麵那些女人眼睛裏的嫉妒與不甘,會讓她心情更好。


    雖說她甚少蓄意找事,但不妨礙自己自娛自樂,享受她們的挫敗感,畢竟,在帝京權貴這個沉悶荒唐的圈子裏,她活得耀眼又精彩才能讓他們難受。


    敵人難受,自己就開心了,這是崔洵教給她的立世哲學之一。


    她這邊一切收拾妥當,等著用早膳,結果廚房那邊磨蹭了許久,都沒能送上來,她正想著是不是該敲打一番辦事不盡心的廚房,卻見崔洵一襲月白長袍,端著一碗麵從門外緩緩走近。


    說真的,蘇怡安不是一般的驚訝,要知道有多少年崔洵都沒穿過淺色衣袍,尤其是位高權重之後,無論是常服還是朝服全都是彰顯權柄威勢的深沉色調,冷不防見他一身月白,當真是驚豔又意外。


    這樣的崔洵,讓她想起當年帝京之中流傳的美名,翩翩佳公子,風流倜儻,英俊奪目,是多少女孩子的深閨綺夢。


    然而,這一切美好,在崔家滿門覆滅之後就盡數黯淡消散。


    那之後的崔洵,是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奸佞,是人人喊打的閹豎,也是多少人期冀得而誅之的禍國權宦。


    看到這個模樣的崔洵,蘇怡安怔楞了許久,直到眼前被擺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她才在崔洵掐她臉的動靜中回神。


    “這麽傻看著我做什麽?我臉上又沒花。”


    “看你好看。”蘇怡安說的是實話。


    她的記憶裏,一切災難未發生之前有關崔洵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如今突然看到同舊日景象相似的場麵,難免思緒複雜。


    她知道那時候的崔洵既出色又有名,但兩人打交道太少,誰能料想到多年後她會成為他的妻子,兩人是如今這一副模樣呢?


    世事無常,無論是蘇家與崔家的失勢與覆滅,還是她與崔洵跌宕起伏的人生與命運,以及如今他們權柄在握的風光與高高在上。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在想,如果他們不曾遭遇過那些苦難,可以繼續原本正常的人生,她和崔洵的未來,或許也是很有趣很值得期待的。


    總之,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也或許,不會比現在更“好”。


    “別看了,再看我也不能填飽肚子。”崔洵撥了撥碗裏的細麵,似笑非笑,“自己吃還是我喂你?”


    “我自己來。”蘇怡安接過筷子,認真吃麵。


    以崔洵的任性,向來說到做到,她可不想被他折騰著吃不好飯。


    麵甫一入口,蘇怡安就皺了下眉,不得不說,府裏的廚子手藝一向好,這軟踏踏的麵完全不像對方的手筆。


    眼角餘光注意到旁邊人的認真神情,她心裏有了一個荒謬的想法。


    “你親手做的?”她問。


    崔洵輕笑,英俊如昔的臉上光彩湛然,“怎麽樣?”


    “味道一般,”蘇怡安實話實話,“不過我很喜歡。”


    前半句崔洵很不滿意,不過後半句明顯取-悅了他,麵上笑意更深,“做好之後你是第一個嚐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麽味道。”


    他湊過來,就著蘇怡安的手吃了一口麵,認真點評,“我手藝不錯。”


    蘇怡安回以“你開心就好”的眼神,任由這人黏在自己身邊,一起吃完了這碗味道一般的湯麵。


    用過早飯之後,崔洵也沒出門忙碌,一直跟在她身邊,她賞花,他就在旁邊泡茶,她弈棋,他在旁邊插手搗亂,她看府裏的賬本,他笑著看來複命的下人,她去花園裏散心,他老老實實的做一個盡心陪遊的丈夫。


    總之,一天下來,難得的不任性不找事,普普通通,安然平和極了。


    晚上臨睡前,崔洵黏在身邊問她,“今天開心嗎?”


    他問得鄭重又認真,蘇怡安想了想,點頭,“開心。”


    雖然不解其意,但今日確實過得還算舒心,其實,隻要崔洵不偶爾發神經任性或者搞事鬧脾氣,她的日子就很好。


    畢竟是被太多人畏懼厭憎的禍國奸佞,崔洵不同於其他任何人,他的任性與壞脾氣,乃至搞事帶來的後果,非一般人承受得起。


    今天他這麽老實乖巧,讓蘇怡安心裏有了猜測。


    閑話聊天時聽某位夫人說起過,每次家裏那位想要往府裏收美人抬小妾時,就會格外小意殷勤,雖然不知道崔洵是不是也打算這麽做,但今天的做派確實有幾分像。


    若真是這樣,她是肯定不會攔著他的,隻要崔洵想,他做什麽都可以,隻是他的身體……


    反正,蘇怡安希望崔洵好,無論是哪一方麵,如果他真的不再為那些過去所困,就這樣也挺好。


    她這裏一時間想了許多,崔洵倒是不見異樣,摸了摸她臉頰,湊過來又慢又深的親了許久,才輕聲道,“你開心就好。”


    這個晚上,崔洵身體依舊冷得像冰,蘇怡安被他抱在懷裏,慢慢安心的睡過去。


    本夢半醒間,她感受到了熾-熱的溫度,仿若夢境一般的畫麵裏,她看到了滔天烈焰與熊熊烈火,還有火焰之中抱著她的崔洵。


    秋夜的帝京,衝天的紅色烈焰迎風而起,明遠侯府一場大火連燒兩天兩夜,將所有一切盡數化為灰燼。


    無論是被人憎恨厭惡鄙薄的禍國奸佞崔洵,還是被他嬌養著的宣國公府遺脈蘇怡安,都隨著這場大火徹底湮滅。


    崔洵身死之後,帝京之內宗室權貴聯合發力,開始肅清曾經依附禍國奸佞的閹黨,曾經縱橫帝京專擅朝政的崔黨徹底被清算。


    至於那兩個死去的人,也隨著閹黨的覆滅漸漸輾轉於世俗流言之中,衍生出無數精彩的傳說與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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