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郡。靖北王府。


    初夏的暖陽照在蓮池上。碧綠的荷葉叢中,出水芙蓉迎風搖曳,婀娜多姿。


    明珠站在岸邊,低頭注視著水中的倩影。那是一個明豔動人的少女,秋瞳剪水,眉目如畫,白皙的皮膚似無暇美玉,晶瑩透亮。她隨手撿起幾顆小石子丟進池子裏,澄澈的水麵登時泛起層層漣漪。


    謝天謝地,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像噩夢一樣,隨風散去了。一覺醒來,她依舊是那個十七歲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父親捧在手心裏的明珠。


    十幾年前,父親楚鈞良主動放棄兵權,回原籍頤養天年。父女二人從此便在山明水秀的清江郡住了下來,生活雖平淡卻不失溫馨。明珠慶幸,她還有機會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


    “喲,什麽事讓我的寶貝女兒這麽開心?”


    涼亭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放下筆墨,端詳著愛女光彩照人的臉龐,眼中盛滿了笑意。“寶貝女兒就是漂亮,連仙女都比下去了。來來來,坐到爹爹這兒來,讓爹爹在這卷芙蓉圖上添幾筆,畫上一個荷花仙子,才算與這美景相得益彰。”


    “爹爹!”明珠一溜煙地跑到了亭子裏,搶過父親的畫筆,笑道:“您都一把年紀了,說話怎麽還是沒個正經?哪有人這麽誇讚自己女兒的,您羞不羞?讓外人聽見了,還不笑掉大牙!”


    “我可是威風赫赫的靖北王呀,誰敢笑我?”老者眼睛一瞪,板起臉道,“再說,我說的不是實話嗎?我女兒不美嗎?誰敢說一個不字,那就是昧著良心說瞎話,要遭雷劈的。”


    看著老爹那一本正經的神情,明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麽?爹又沒瞎掰。誰不知道,你爹可是出了名的耿直性子,連先帝都稱讚的。”


    “耿直?”明珠眉眼含笑,背著手,搖頭晃腦地道,“鄒忌是怎麽說的來著?‘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爹爹無緣無故把女兒誇上了天,莫非有求於我?”


    “胡說!”老者矢口否認,“我是你爹爹,我能求你什麽?”


    “真要我說?”明珠笑嘻嘻地走到畫案前,冷不防從案幾底下拎出一個黃梨木提盒來。


    “爹爹,這是什麽?”明珠笑嘻嘻地掀開蓋子,隻見裏麵整齊地擺放著兩個小碟,碟子上盛放著新鮮的荔枝,嬌亮的紅色配著翠綠的葉子,搭上白玉無暇的碟子,煞是好看。


    “我早就瞧見了,您作畫的時候一點都不專心,莫非惦記著偷吃?”明珠撇撇嘴,嬌豔的臉上露出一個不滿的神色:“蘭姨說了,爹爹脾胃虛寒,這東西不宜多吃。您卻偷偷讓冬子買了那麽多回來,藏在後廚裏,不是要背著蘭姨偷吃又是什麽?看我不告密去!”


    蘭姨是已故王妃的陪嫁婢女,以一張刀子嘴橫掃王府,人人畏懼,偏又生了一副豆腐心腸,人人愛戴,是以在王府裏,上至王爺,下到小廝,竟無一人敢對她的話提出質疑。


    靖北王的心思被戳破,臉上不免露出訕訕的笑容。“好閨女,爹爹是真沒打算藏私。咱倆一人一半,你不是也愛吃嗎?”


    “可人家有分寸啊,才不像爹爹這般貪吃呢!”明珠伸出小手,在臉蛋上刮了刮,“羞,羞。”


    “那你要怎樣,才能不告爹爹的密?”楚鈞良苦著臉。


    “那就要看爹爹的表現了。”明珠長歎一聲,坐到父親旁邊,拿起書案上的畫,裝模作樣地欣賞起來。


    靖北王不吭聲,默默地坐下來,剝著荔枝,不停地往閨女嘴裏送。


    “真甜。”明珠笑道。


    “喜歡的話,都給你留著。”靖北王把白玉碟子往明珠手邊推。


    “小恩小惠,休想收買我。”明珠扭頭。


    “那你說,要怎麽樣?”


    “許我出去玩。”明珠終於光明正大地開出了條件。


    “不行不行。”靖北王立即搖頭。


    “怎麽不行了?爹爹不是常說,咱家不學那些窮酸腐儒,什麽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統統都是屁話,老悶在家裏會憋出病來的。小時候,爹爹還經常讓我騎在您脖子上去逛廟會呢!”明珠著急起來。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最近外麵不太平。”靖北王努力安撫著女兒的小情緒。“自暮春時節便沒下過雨,眼見著今年的收成絕不會好,此際正是人心浮躁的時候,說不定有人為窮困所逼,幹出些不法的勾當來。”


    明珠心裏一沉。記憶中就是這年夏天,清江郡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旱災和蝗災,糧食顆粒無收。不久,流民暴動,將本郡府庫劫掠一空,影響之大,震動朝野。清江郡是鄴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皇帝格外重視,便派了五皇子前來調查真相。誰知五皇子剛到不久,便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後也不知發生了什麽,朝廷一口咬定,靖北王楚家和清江郡郡守徐長澤一家聯合謀反,定要治兩家的罪,接著就發生了徐子清退婚,力勸自己嫁給三皇子、挽救兩家命運的事。


    明珠不知道這中間到底有多少彎彎繞繞,然而她清楚地記得,一切悲劇都是從夏天的這場旱災開始的。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坐以待斃了。這件事背後定然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她需要徹底地查清楚。


    “怕了吧?還是乖乖在家裏納涼吧。”靖北王安慰著女兒。


    “怕什麽!我可是您靖北王的女兒,何曾知道怕字怎麽寫?”明珠抬頭挺胸,頗不服氣,“就算真有人窮瘋了,也不敢隨便打劫官府家眷吧?我坐馬車出門好不好?大不了派個功夫好的家丁跟著。爹爹,求求您了,女兒都快悶死了,無聊死了。”


    “外頭有什麽好玩的,這麽吸引你?”靖北王皺著眉,忽地想起了什麽,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許久沒見著徐子清那小子,心裏想他了吧?早說呀!爹爹明白,明白!那小子功夫不差,若是和他出門,爹爹也能放心。”


    “誰、誰說我要去找他?”


    明珠乍然聽到這個名字,臉都漲紅了。她分明是氣的,可看在老爹眼裏,就變成嬌羞了。


    “別強了,跟爹爹有什麽不能說的?爹爹也是過來人。這樣吧,讓冬子送你去徐家,再讓子清送你回來,未時之前到家,如何?”


    “謝謝爹爹!保證準時回家,隻早不晚。”明珠乖巧地道。


    ***


    冬子是靖北王楚鈞良親自教出來的家丁,頗得王爺信任。此刻,他正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護衛著華麗的四輪馬車,緩緩駛入一條小巷。


    “郡主,咱們這是往哪……”


    “說多少遍了,出門要叫小姐!”車簾掀開,一個圓臉杏眼的姑娘探出頭,挑了挑眉:“你可機警著點。若是看見什麽可疑人物,咱們寧願繞路走,也別招惹他,保護小姐安全才是最要緊的。”


    “是,小卉姐。”冬子忙不迭地應承著。小卉姑娘可是郡主的貼身丫鬟,素來得寵,又是蘭姨的女兒,繼承了蘭姨的牙尖嘴利,府裏上下都懼她三分。


    “小卉姐能不能問問小姐,咱們這是往哪去?若是去徐府,完全不必穿小巷子,走大路,既安全又快些。”冬子賠笑道。


    小卉放下車簾,看了一眼倚在車窗旁默默想著心事的明珠,試探地道,“小姐?”


    明珠思慮著眼前的處境,仿若沒聽見一般。


    賀延雄,徐子清,這兩個名字列在她的複仇名單上。重活一世,她是肯定不會嫁給賀延雄的,但她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朝廷會認為徐楚兩家要聯合謀反?爹爹交出兵權已經十餘年了。這十幾年的時間裏,他極少見外客,輕易不會談論政事,甚至不像其他致仕的官員那樣,大肆置辦田宅產業,經商謀利。爹爹隻是寄情山水,寫字作畫,靠著朝廷的俸祿過日子而已。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老頭,是怎麽讓皇帝懷疑他要謀反的?


    明珠想不通,便將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逐一梳理了一遍。


    旱災,饑民,府庫被劫,五皇子被殺,皇帝下旨嚴查徐楚兩家……


    莫非,皇帝懷疑府庫被劫是爹爹指使的?清江郡每年上繳的糧食賦稅相當可觀,若說這些銀錢被一個軍功赫赫的王爺和本地的長官聯手截留,做皇帝的心頭猜忌,也是情理之中。


    “小姐!”小卉喚道,“冬子問您,咱們去哪?是不是往徐府走?”


    明珠如夢初醒,淡淡吩咐道:“不去徐府,咱們穿幾條小巷,看看叫花子去。”


    “什麽?”小卉瞪大了眼睛,“叫花子有什麽好看的!”


    明珠淡淡一笑。她很清楚,徐子清心機頗深,他的父親,清江郡守徐長澤更是一隻出了名的老狐狸。從徐家下手不見得能找出什麽線索來,倒不如先了解一下城中的流民狀況。她聽說,叫花子也是有組織的,若是能找到他們的頭兒,說不定便有辦法阻止他們去打劫官府。


    正出神地想著,突然從遠處的巷子裏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幾聲呼喊:“別跑,站住”。


    明珠側耳傾聽,拉車的馬兒不知出了什麽變故,突然一聲長嘶,受驚一般,發蹄狂奔。


    “郡主,郡主!”


    冬子焦急的聲音早已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麵。他雖拚命揮鞭,奈何坐騎腳力有限,怎麽也趕不上那匹受驚的駿馬。


    馬車一路顛簸,跑出了很遠。車廂晃得厲害,小卉想扶住明珠,卻不小心磕到了車窗上。


    明珠急欲製止馬兒狂奔。她膽子頗大,徑直跳出車廂,跨到車轅上。隻見馬臀上赫然插著一柄匕首。明珠來不及多想,努力抓緊韁繩,勒住驚馬。


    然而馬車實在太顛簸了,她的力量不夠,不僅沒有停下馬兒,反而身子搖晃,被馬兒甩下了車。


    “郡主!”


    身後拚命追趕的冬子,見此情景幾乎要嚇傻了。拉開車簾的小卉想伸手抓住明珠,卻還是晚了一步。


    這一跤摔下去,萬一被沙石劃傷了臉,搞不好就破相了。明珠閉上眼睛,她怕疼。


    然而,預期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一隻有力的臂膀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托了起來。


    沒等她反應過來,便已落入了那人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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