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回祖宅本就是為了看春雨瀾江, 但現在暮春已過,老夫人一行人便啟程回京。隻是老夫人的年紀大了, 僅一場風寒就養了幾天,現在已在回京船上,神情還是怏怏, 整日懶懶不喜言語。


    蘇宓放下手中書,揉了揉有些泛酸的脖子, 外麵暖陽已在河麵撒了一層金光,正是午後的好光景。老夫人每每必午睡的, 這個點差不多起身,也就這個點有些精神頭, 蘇宓起身, 照常出門去陪老夫人說話。


    初夏剛至,暖陽已漸盛,走廊亦布滿了碎金, 蘇宓踩著一地的陽光上了三樓,剛登至樓梯口,見第一間屋子房門大開, 裏麵空無一人, 隻餘門口守著的幾個小廝, 見到蘇宓忙低頭回避, 蘇宓亦垂眼。


    已坐船兩日,每每上來時都能看到紀寧坐在窗前看書。


    今日他不在,是在老夫人屋子裏?


    蘇宓有些猶豫不前, 想了片刻,還是等在了一旁。紀得垂首低聲道:“公子去頂層甲板了,姑娘若是見老夫人,此刻盡是可以去的。”蘇宓道了一聲謝,微垂頭走過紀寧的屋子,雖他人不在,腦子裏卻自動浮現了這兩日的情景。


    不管自己何時上來,他都在窗前看書。


    青衣薄衫,清瘦的身脊筆挺,陽光下發極黑。


    蘇宓剛進門就被寧嬤嬤看到了,笑著對老夫人道:“果然還是女兒家貼心,蘇姑娘每每都要上來陪老夫人說話呢。”老夫人倦在榻上,神情有些倦怠,但看到蘇宓就笑開了眼,眼角細紋明顯。


    “誰說不是呢,丫頭,到我這來。”


    老夫人伸手。


    蘇宓驚喜的迎上去,“老夫人身子好了?”這幾日蘇宓常常陪著老夫人說話,因怕過了病氣,老夫人不讓蘇宓親近,同一個屋子也坐的遠遠的。老夫人握著蘇宓的手,笑道:“年紀大了,也無所謂好不好的。”


    “隻是趁著今日精神還不錯,倒是要與你交代幾句。”


    蘇宓坐直了身子。


    “老夫人請說。”


    紀老夫人道:“還有一日便到京城,紀家雖說有我在,我在跟前時,自然沒人敢欺了你,但你到底不能日日都跟在我身邊,私下裏,我卻是管不住的。”說到這,紀老夫人歎了一口氣,“我也希望我紀家的孩子都是好的,但終究是不行的。”


    “總有那麽幾個壞了心眼的,她們說的話,你可不必放在心上。”


    這一點蘇宓心裏早有準備。


    想了想,溫聲道:“我一個孤女,有幸得老夫人疼愛,家中姑娘們總有看不忿的,說幾句閑話而已,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紀老夫人看著蘇宓的眼,見她眸色清澈,知這是她的心裏話。又欣慰又心疼,雖說才見不過數日,自己是真真喜歡蘇宓的,這孩子活的這般難,但她眼中從來沒有憤恨,雖性子瞧著不甚聰明,但她每每都將自己的位置看的很清楚。


    這樣的性子很好。


    看得清位置,便不會去爭搶,便能一直守著初心。


    若是星月知道,也是歡喜的,想到蘇星月,老夫人心裏便一陣一陣泛酸,若不是那個無能的男人,星月怎會到這般地步?宓丫頭又怎會如此,什麽孤女,她是大楚的公主阿!


    老夫人心酸難抑,麵上也帶了些出來,見老夫人眼眶微紅,蘇宓急了,忙道:“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老夫人搖頭,不想說,說了也是惹蘇宓白傷心一場罷了。緩了緩神,勉強笑道:“什麽孤女,你可是江浙總督的小女兒,不過在瀾江和我得了緣,去我們家小住罷了。”


    蘇宓:“江浙總督的女兒?”


    紀老夫人點頭。


    “你放心,這事不會被拆穿,已經打點好了,我不會讓人在這上麵欺辱了你,你放心的。”


    “明兒到了京城,還有四個丫鬟一房人跟著你入府,你不必擔心。”


    怕自己家世被人看輕,連這個都準備好了?蘇宓肯定是開心的,但更多的是愧疚,抿了抿唇,低聲道:“老夫人身子不好,還累您為我想這般多,真的過意不去。”紀老夫人卻笑道:“哪裏是我,你這個謝我可不敢受,你若是真想謝,就謝小七去。”


    蘇宓詫異挑眉。


    “紀公子?”


    老夫人點頭。


    “我這幾日昏昏沉沉的,縱是有心也無力,這些都是小七辦的。”


    蘇宓再次想到那個窗下獨坐的清俊公子,思緒再飛到了那日屋子裏的紀寧。自從那日紀寧倉皇離去後,自己同他就再沒說過話,甚至連見麵都沒有。蘇宓自然是疑惑的,明明是一個人,性子怎得差了這般遠?


    隻是,這到底是別人的事情,他若沒有主動提起,蘇宓又怎好去問?


    紀老夫人道:“小七還托我與你說聲對不起,說那日唐突了。”


    蘇宓正要說沒事,紀老夫人卻直接道:“你見過另外一個寧兒了是不是?”蘇宓:“另,另外一個紀寧?”


    紀老夫人點頭。


    “這事也沒想瞞你,本想著回京了再告訴你,誰知你們已經見過了。”老夫人歎了一口氣,想到另外一個紀寧就頭疼,“寧兒他身有雙魂。”


    身有雙魂?


    蘇宓怔住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


    紀老夫人道:“寧兒性子純善寧靜,另外一個卻和他截然相反,乖張又戾氣,說話做事全憑他的心意,好時什麽話都好說,不好時能把天都捅破了。”


    蘇宓想到紀寧驟然睜眼後的茫然,“紀公子他自己不知道嗎?”


    紀老夫人搖頭。


    “說來也奇怪,寧兒做了什麽看了什麽他都知道,但他做的事情,寧兒都不清楚,不忍告訴寧兒實情,隻騙他說他有夢遊症。”


    蘇宓:“沒有請名醫看麽?”


    蘇宓隨口一問,紀老夫人卻一時間正了臉色。


    “丫頭,你日後千萬不可在他麵前提大夫,知道嗎?”


    紀老夫人是在紀寧三歲的時候發現他身有雙魂的,明明才三歲的孩子,眼中戾氣竟比煞神還盛,孩童本該天真的眼卻叫人望一眼都覺骨寒。老夫人該慶幸,慶幸那時自己雖心驚,但從未把他當成一個怪物。


    那個孩子太敏感。


    明明他才三歲,但是自己就是有一種直覺,若是宣了太醫來看,怕是寧兒都沒了。


    正是因為這個直覺,每當他出現時,自己雖會唬一跳,但從未另待於他,該如何就如何,該打該罵的一如往常。也因如此,他雖眸中依然不羈,但從未做過傷害寧兒的事情,其他的小打小鬧也便算了。


    紀老夫人又道:“丫頭,你莫要覺得他是怪物,雖身有雙魂,但他怎樣都是我孫兒,不要用異樣的眼神看他,好嗎?”


    蘇宓搖頭,“您放心,我不會的。”


    這是實話。


    蘇宓雖驚,但真的不覺得有什麽,自己和蘭玖都能重生了,那他身有雙魂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了,自己都是個怪物,還有臉說別人?紀老夫人又與蘇宓交代了幾句回京後的事,神色倦怠更深。


    蘇宓便不再多言,同寧嬤嬤一同服侍老夫人睡下後,這才出了屋子。


    誰知剛走到樓梯處,便聽得樓上木梯咿呀,抬頭,是紀寧。他還是一抹青色,神情淡淡,清雅的眉眼寧靜致遠,蘇宓當即彎身福了一禮,起身時看著紀寧的雙眼,真心道:“多謝紀公子一番謀算,讓你費心費力了。”


    紀寧看著蘇宓的眼,半響後,搖頭。


    “並不費力,隻是吩咐一聲,所廢錢財都是姑娘的。”


    所以,那日自己在船上拒絕的那些錢,他還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嗎?不由再歎,果然是清貴世家公子,自己不願他便不會再開口,隻用委婉的方式再用到自己身上,不覺冒犯,隻覺貼心。蘇宓正要再說,卻見紀寧微微頷首,垂眼從蘇宓身旁走過。


    好聞的青草香縈繞。


    蘇宓看著紀寧從容走進屋子,身子雖瘦削,卻步伐很穩,緩緩緩緩。


    紀寧這般心思七巧的人,他會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怪異嗎?蘇宓覺得,他是知曉的,隻是老夫人不忍說,他便不問了。若是常人,身有雙魂,怕是自己都怕自己給嚇死了,可穩重如紀寧,一絲一毫都沒受到影響。


    蘇宓再歎。


    果然,人家能位極人臣是必然的。


    …………


    蘇星月喜歡陶瓷,雖現在蘇宓不能去學燒陶,但蘇宓還是尋了許多關於陶瓷的書來看,不知不覺便看入了迷,再抬頭時已入深夜,蘇宓遙望窗外已經一片漆黑,偶爾漁船燈火紅星點點。


    明日便到京城了,蘭玖知道嗎,他還在生氣嗎?


    若是偶然遇見,會怎樣?


    想到這蘇宓卻是自嘲一笑,他久居深宮,自己在紀家也是不能隨意出門的,哪裏就能遇見了?揉了揉有些泛酸的脖子,起身,將書一本一本放回書架,回身準備睡覺。


    “嘶!”


    紀寧站在屏風背光處,清俊的臉被隱於昏暗中,蘇宓被嚇了好一跳,白著臉怒道:“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了嗎!”紀寧還是隱於暗處,聲音冷冷聽不出情緒,“你連我這個怪物都不怕,還怕這個?”


    這話一出,蘇宓知道是另外一個紀寧來了。


    想到老夫人的話,抿了抿唇,“你上次的話還沒說明白呢,你要怎麽證明?”紀寧久久不答,垂著臉站在暗處,蘇宓也不敢催促,半響後紀寧動了,一步,兩步走出暗處,黝黑的眼定定看著蘇宓。


    “回答我,你真的不怕嗎?”


    紀寧周圍並無戾氣,隻是眸色冰冷至極,一點暖色都無。


    蘇宓眨了眨眼,竟是又坐回了桌前,嘟囔道:“有什麽好怕的,我還以為我身有雙魂呢,你和他完全就是兩個極端,若我也是……”若自己也有個性格完全相反的靈魂,許多事都不會像現在這般了……


    紀寧定定看著蘇宓,看了好久。


    扯了扯嘴角。


    “就算你身有雙魂,智商也是無法改變的,死心吧。”


    蘇宓:!!!


    “你這人……”


    怎麽說話呢!


    話都沒說完,紀寧就轉身大步離開了。


    蘇宓:……


    罵了幾句,徹底歇了再回京的複雜心思,洗漱,睡覺!


    …………


    已入夏,酉時已至,夕陽還高掛,天際一片火紅。福順守在殿外,仰著頭眯著眼看夕陽。耳邊傳來了極地的聲音,“師傅,都已經酉時了,裏麵還談著呢?”福順回頭,是自己的小徒弟德名。


    “恩。”


    德名又道:“晚膳早已做好,一直溫著呢,師傅也要勸勸皇上,按時用膳身子要緊。”福順點頭,“知道了,你去吧。”等德名下去後,福順歎了一口氣,豈是自己能勸的?皇上向來有主意。


    在外麵耽擱了幾日,朝事堆了一疊又一疊,再加上那日把人頭全丟進了江家,江家又怒又怕,皇上這幾日手裏不得空沒有搭理他們,他們一直小動作都不斷,嘖,你們也就能瀟灑這幾日了。


    胡思亂想間裏麵傳來了走動的了聲音,福順一瞬間站直垂首。


    前來議事的大臣出來後,福順進去,誰知蘭玖竟也出來了,忙上前,“皇上?”蘭玖不答,隻幾步走至殿外,眯著眼看火紅的天際,勾了勾嘴角,“倒是選了個好日子回京。”


    “備馬,出宮。”


    福順:“可是皇上,該用晚膳了。”


    蘭玖淺笑。


    “離家出走的小白兔回來了,朕總是要迎一迎的。”


    福順:啥?小白兔?!


    再回京,看著京城的繁華,蘇宓這心情也不知是喜是悲,微拉著窗簾看外麵的人來人往。蘇宓對京城很熟悉,雖在深宮,但蘭玖帶著她將京城都走過一遍。這家銀樓的款式最新穎,那邊客來居的八寶魚最好吃,每每還沒到飯點就賣完了。


    那廚子也硬氣,每日隻做十道,誰的身份都不好使。


    想到舊事,蘇宓嘴角漸漸上揚,卻在將將揚起之際僵在嘴角,都是關於蘭玖的,哪裏都是蘭玖帶著自己去的,素白的指尖將車簾一寸一寸攥緊。


    幾日不見,他還好嗎?


    車輛在京中前行,蘇宓無意識的看著車外的風景,現值夕暮,客棧中笑聲鬧聲入耳,白日的街邊小販已在收拾東西,晚間的小販們已經開始擺攤,人極多,車行的很慢。蘇宓無意識的看著,想著再拐一個街就到那間花坊了。


    花坊甚小,但店主心思很巧,最平常的綠蘿經她的手都漂亮的緊。


    每每出宮必要上那個花坊走一遭的。


    那個花坊,現在還在嗎?蘇宓將簾子拉開了一些,車輛拐過街道,蘇宓定定向花坊的位置看去,然後整個人都呆住了。


    花坊在,可蘇宓卻看不見花坊了,隻看到花前的人。


    蘭玖。


    他還是一身玄衣,身形高大,他正低頭看一株百合,棱角分明的側顏即使在夕暮中依舊惹人眼,蘇暮止了呼吸,看著蘭玖曲指去逗弄百合柔嫩的花蕊。


    他瘦了。


    蘇宓覺得有些心疼。


    “砰!”


    蘇宓一下子拉緊了車簾,寧嬤嬤疑惑道:“怎麽了?”蘇宓眨了眨眼睛,“沒事。”


    剛才他抬頭了,他沒看到自己吧?


    沒有沒有,應該沒有……


    蘭玖收回視線。


    紅了眼,還算有點良心。


    抬頭,“將這盆花買下來。”福順點頭,付了錢,又親自抱在手裏。蘭玖抬腳,“回宮。”福順幾步跟了上前,疑惑道:“皇上不是來迎人的麽?”買盆花就回去啦?而且這百合雖好也比不上宮裏的,為一盆花出宮?


    蘭玖不答,翻身上馬。


    鳳眸笑意明顯。


    “將這花送到紀家去。”


    仿佛已經看到蘇宓嚇到渾身僵硬的模樣,蘭玖心情非常好的揚鞭回宮。


    小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皇上回來啦,大肥章誒,你們快誇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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