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鎮內不曾毀壞一牆一瓦,但桃花鎮外卻是橫屍遍地。


    顧妙哉看著顧四娘的屍體,眼中曾經的冷傲在這一場戰鬥之中,徹底被粉碎了。


    她說過不會讓顧四娘死,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她說過會守著桃花鎮,但桃花鎮留下來了,桃花鎮的人,全死了。


    她是牧青鴻手中的劍。


    顧妙哉道:“這裏,我已經不想再停留。桃花鎮沒有了,拓跋蒼穹會對南朝動手。”


    徐長玄道:“你也不信他會遵守承諾?”


    顧妙哉道:“承諾?在這天下的王權眼中,不如草芥。或許,他也不會放過陳仙朝,牧青鴻已經死了,沒有人去在意他的承諾。”


    徐長玄道:“陳仙朝已經帶著齊白星和大靖皇後的屍體離開了東島,回來桃花鎮。你說的對,拓跋靜曇不會信守承諾。徐某也該回朝廷複命,或許南朝要麵對的並非是拓跋蒼穹。”


    顧妙哉走到李玄素的身邊,也許是因為體內的靈氣快要吞噬的幹淨,李玄素有了些許的意識,倚靠在新種的桃樹上,抬眼看著顧妙哉。


    “我要走了。”


    “他臨走時將大帝經交給我,但我現在已經不想見他。”


    顧妙哉將大帝經放在李玄素的手中,說完便轉身離去。


    徐長玄道:“至少你也應該埋葬了顧勝男的屍身。”


    顧妙哉道:“隻有陳仙朝親手埋葬,他才記得清,這些人是因為他而死。”


    徐長玄沒有想到,顧妙哉會是這樣冷酷的人。


    臨行前。


    徐長玄站在王龍虎的身前。


    “王天師,這一行是否後悔?”


    王龍虎道:“小道不曾後悔,因為這一次下山,小道此生的心願已了。”


    徐長玄道:“如果最終,這天下還是起了大亂,天師當如何?”


    王龍虎道:“天下沒有永恒的第一,王朝沒有不滅的權勢。亂與不亂,非小道可左右。”


    徐長玄道:“天師能夠帶著九陽七瓣花下山,已經可以左右天下了。”


    徐長玄飛身遠去。


    北雁山下的桃花鎮飄散著刺鼻的血腥,王龍虎甚至看見二十四河的北岸有著山林中走出的禽獸,被這血肉吸引。


    突然。


    一道劍光斬斷了橋。


    是李玄素的劍。


    王龍虎看著失去血氣,氣息虛弱的李玄素緩緩閉上了眼。


    不禁脫口長吟:“無量天尊。”


    “我還沒死。”


    王龍虎道:“姑娘已經入了先天之上,不能自救?”


    李玄素道:“不能。”


    王龍虎道:“姑娘的心境非小道可比,見生死淡然。”


    李玄素道:“我隻想等他回來。”


    酈靖道上,過往的行人中很少再見江湖的武人。


    直過了紅南城之後,往南的官道上,卻連一個行人都沒有了。


    遠遠的。


    陸亭已經看見四旻城的輪廓。


    這幾日馬不停蹄,即便他是境界強橫的先天,也覺得乏味無趣。


    趙仙鬆已經看見被火焰燃燒成殘垣斷壁的城池,輕聲道:“似乎真如傳言那樣,賈鴆毒殺了城中人,穆青鴻燒了四旻城。”


    陳仙朝掀開車簾時,馬車已經入了四旻城。


    這裏不見昔日繁華,隻有一片焦黑,隻有焦黑的屍骨遍地。


    陸亭殺過人,殺過很多人,看著鋪在地麵上的白骨仍舊是歎息一聲。


    陳仙朝忽然跳下馬車,徑直走入一間坍塌了半邊的店鋪。


    趙仙鬆與陸亭隻看見還剩半塊的牌匾上寫著‘脂粉’,疑惑地看著陳仙朝在廢墟中尋找著什麽。


    陸亭道:“他這會又不著急了?”


    趙仙鬆道:“桃花鎮已成定局,他瘋魔了兩日,現在安靜下來,卻是讓人不放心。”


    陸亭想著前兩日陳仙朝聽到桃花鎮的戰鬥已經結束的時候,那副可怕的狀態,即便是他也覺得陳仙朝成了隨時吃人的妖怪。


    但轉念想想,換做是自己,可能比陳仙朝還要瘋。


    片刻後。


    陳仙朝返回車廂。


    陸亭二人也不去問,扯動韁繩,緩緩穿過這條鋪滿白骨的四旻街道。


    出城時,天邊的紅霞已經驅趕著落日沉入北雁山。


    小道遠處的山色,是映襯在夕陽下絕美的景。


    李玄素已經睜不開眼睛了,那些劍蛇徹底攪碎了她的武脈,不斷地刺入她的心髒之中。


    恍惚間,她似乎看見對岸駛來馬車,還能聽見車輪碾壓秋葉的聲音。


    王龍虎忽然道:“姑娘,有人來了。”


    李玄素突然睜開了眼睛,她想看清楚是誰來了,起身的那一刻,血液從她的嘴角溢出,她攙扶著桃樹,看見月光下走來了熟悉的身影。


    陸亭與趙仙鬆,一人托著一架馬車,從北岸飛掠至南岸。


    他們已經想過桃花鎮會是怎樣一種慘烈的畫麵,但真正看在眼中,還是讓他們沉默禁言了。


    月光下漂浮在河中的浮屍,已經被浸泡的散發作嘔的腐臭。


    桃花鎮的入口,是身插十七柄長劍而死的牧青鴻,是含笑而死的北海清淨大師空花和尚,是生死人肉白骨卻不能自救的藥王張維之,是一柄梅花斷裂長劍貫胸的顧四娘,是鑄了十幾年劍卻不會用劍的司徒明明,是提了一輩子毛筆死在劍光裏的老儒生柳啟元,是修羅不再的王充,是放浪形骸的柳重道,是鸞鳳悲鳴的梅鳳鑾,是這桃花鎮裏的所有人。


    陳仙朝每落下一步,他的心裏就被刺下一柄劍。


    熟悉的人。


    他們的聲音都在耳邊。


    可他們的屍體也在眼前。


    陳仙朝踩著他們的血,站在桃樹下。


    “丫頭。”


    李玄素終於看清了陳仙朝的臉,她笑著,輕聲道:“仙朝哥,我已經給你種了桃樹。”


    陳仙朝從懷中取出一盒擦拭幹淨的胭脂。


    “丫頭,我本想為你取回那柄劍的,但是我又很想看你擦了胭脂的模樣···”


    啪嗒。


    胭脂掉落在地上。


    李玄素等來了陳仙朝,盼來了陳仙朝送她的胭脂,她終於帶著幸福的笑意,閉上了眼睛。


    陳仙朝輕輕勾起散落在李玄素耳鬢的青絲挽在她的耳後。


    “我想種桃樹。”


    “是因為你說過喜歡吃桃子的。”


    陳仙朝緩緩將李玄素擁在懷裏,這副小小的身體,他早該抱在懷裏的。


    眼淚。


    仿佛要在這一次徹底流盡。


    然後。


    他的身體忽然散發出悲傷的殺意,蔓延著。


    那股氣勢。


    連趙仙鬆和陸亭都在驚愕,強橫的不能靠近。


    孟蠶又在咆哮。


    “到底這小子又怎麽了?”


    連她都不知道能不能修複陳仙朝崩潰的意識,隻能咆哮著不吝嗇地釋放自己的靈魂之力去填補不斷崩碎的意識海。


    “我已經受夠了。”


    “我知道你就藏在這小子的意識海裏,給我出來,就是滅了我的魂,我也認了。你不是在折磨他,而是在折磨我。”


    孟蠶的咆哮,沒有得到回答,隻有天龍和神象仍舊吞噬著她的力量,彌補著陳仙朝幾近崩碎的意識。


    陳仙朝麻木地將李玄素的屍體放在顧四娘的身邊,將秦我卿的屍體從馬車上抱下來,將齊白星和高湛盧的屍體抱下來,跪在桃花鎮的入口前,挖著這片他踩踏了十幾年的土地。


    “無量天尊。”


    趙仙鬆與陸亭站在王龍虎的身旁。


    “晚輩趙仙鬆(陸亭)見過天師前輩。”


    陸亭道:“前輩,連你都在這場戰鬥中受了如此重的傷?”


    王龍虎道:“小道微末修為,殘喘幾日已是大限。”


    趙仙鬆道:“欽天監的力量如此強橫?”


    王龍虎道:“小道已經見了先天之上,留在這裏是要將此藥轉交陳仙朝,小道心願已了。”


    王龍虎死在二人麵前。


    陸亭詫異道:“他不是占據江湖一鬥嗎?說死就這麽死了?”


    趙仙鬆目光深沉,道:“他說已經見過先天之上。”


    陸亭道:“先天之上。是誰?”


    趙仙鬆道:“誰沒有死在這裏,誰就是先天之上。”


    陸亭道:“顧妙哉?這裏沒有顧妙哉。”


    趙仙鬆道:“或許是,但她又去了哪裏?若真是顧妙哉,她怎麽可能放任顧勝男的屍體不管?”


    陸亭道:“你的意思,是朝廷的某個人。”


    趙仙鬆道:“我不知道,我隻是這江湖裏的一個劍客。”


    冷月,寒露,墳塚。


    陳仙朝已經很努力去尋找,可是他如何也拚湊不出桃花鎮裏完整的一百二十七人。


    他的身前隻豎立著四十七座新墳。


    陳仙朝有很多話想說,但是話到了嘴邊沒有說出口。


    眼前的墳塚不會有人聽見他的話了。


    他跪下,重重地叩頭。


    隨後起身。


    將那盒胭脂放在李玄素的墳前。


    再次站在趙仙鬆與陸亭的麵前,陳仙朝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十七八歲少年的稚嫩,好像這幾個時辰,他度過了十年。


    趙仙鬆將手中的小錦盒遞給陳仙朝,道:“王龍虎臨死前讓我們轉交給你的。”


    陳仙朝打開錦盒,那是一朵根莖葉片九種色彩的小花。


    趙仙鬆二人都是不禁眼中閃過精光,這藥有何功效,他們早就耳聞。


    “若非這朵花,龍虎天師也不會送了性命。是我欠他一命,也多謝二位將其安葬。”


    陸亭道:“桃樹上還有那姑娘留給你的東西。”


    陳仙朝看著那部大帝經,他才想起,這裏沒有顧妙哉。


    陸亭道:“陳仙朝,我已經聽了師傅的命令,送你回桃花鎮。之後的路,陸某便不相陪了。另外,洪芝龍安葬洪瑤之後,肯定會來找你,你最好藏好一點。”


    陳仙朝道:“多謝陸兄提醒。”


    趙仙鬆也道:“我答應牧青鴻的事情也結束了,分手之前,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洪芝龍手中的那柄劍是你父親陳靖玄的。”


    陸亭看著趙仙鬆,沒明白趙仙鬆現在說這話什麽意思,這不是擺明讓陳仙朝去找洪芝龍送死嗎?


    “我父親的劍。”


    趙仙鬆道:“沒錯,而且是徐長玄交給我的。”


    陳仙朝道:“他沒有死在桃花鎮裏。”


    趙仙鬆道:“現在的你最好聽從陸亭的話,藏好一點,你殺不了任何人。”


    陳仙朝道:“我會去南朝。”


    陸亭道:“南朝是個保身的地方,有顧家在,你或許活的長久些。”


    陳仙朝道:“我要去拿一柄劍。”


    遠處忽然響起馬蹄聲,轟隆隆從二十四河南岸而來。


    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陸亭道:“陸某的任務已經結束,陳仙朝的生死與我無關,我不會出手。”


    陳仙朝並不意外。


    等到馬蹄聲近了,看著來人的裝束。


    趙仙鬆有些意外地道:“大元王朝的人。”


    為首者,錦袍加身,肥壯的身子似乎快要將座下烈馬壓趴。其身後有十幾騎,各個都是目光堅韌,身披絨毛縫邊的皮質鎧甲,氣息都不弱。


    那人左右環視著,河中浮屍散發的氣味讓他的眉頭緊皺,看著陳仙朝三人,開口道:“這裏是不是桃花鎮?”


    陳仙朝道:“正是。你是何人?”


    那人道:“本王是大元王朝八王爺金炫寶。”


    陳仙朝道:“這裏不屬於大元王朝。”


    金炫寶道:“本王知道這裏是牧青鴻的桃花鎮,但現在看來,桃花鎮應該是被大酈王朝抹消了。”


    陳仙朝道:“王爺到此,有何貴幹?”


    金炫寶道:“顧勝男和王龍虎在哪?”


    “他們死了。”


    金炫寶大為意外,道:“你在騙我?不說顧勝男,王龍虎乃是我大元王朝一等一的先天宗師,他如何會死?”


    陳仙朝道:“再強的宗師也會死。”


    金炫寶道:“既然死了,本王問你,九陽七瓣花在哪裏?”


    陳仙朝道:“被大酈王朝欽天監大監司徐長玄拿走了。”


    “徐長玄?”


    金炫寶打量著陳仙朝,而後又將目光落在趙仙鬆和陸亭的身上。


    “你看見徐長玄拿走的?”


    陳仙朝道:“他從我手裏搶走的。”


    “你是誰?”


    “陳仙朝。”


    金炫寶哼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讓牧青鴻這些人用命換平安的陳仙朝,可惜了他們,若是加入我大元王朝,也不至於死在這北雁山下。”


    “顧勝男拿走了九陽七瓣花,整個大元的江湖人都知道是為了救你陳仙朝的命。不管是不是真被徐長玄搶走了,他們一定會找你的。”


    金炫寶說罷,掉轉馬頭,帶著十幾騎原路返回。


    陸亭道:“還以為他是來殺你的。”


    陳仙朝道:“有二位在我身後,他不敢動手。”


    “王爺,我們就這樣回去了?”


    金炫寶道:“陳仙朝的身後有趙仙鬆,另外一個雖然我不認識,但是氣息並不弱於趙仙鬆。九陽七瓣花,一片葉瓣就有增強十年內力的功效,不管陳仙朝說的是真是假,大元的那些江湖人都會來找他。我們不必動手,隻需等待便可。”


    “既然如此,陸某就告辭了。”


    陸亭拱手離去,掠向對岸,騎上拉車的烈馬消失在夜色之中。


    趙仙鬆道:“陳仙朝,九陽七瓣花每一片葉瓣可增強武人十年內力,你帶著它懷璧其罪。”


    陳仙朝隻認為這藥是四娘尋來為自己抹消寒毒所用的,如今他體內的寒毒早就被大帝經吞噬幹淨,還以為用不到此藥。


    陳仙朝道:“趙先生想要?”


    趙仙鬆道:“七十年的內力,趙某的確想要。不過趙某已經答應牧青鴻,不會對你做出任何危害的舉動。隻是提醒你,你若是去南朝的話,最好在顧妙哉的保護下,盡快吃了這藥,強大自身。”


    陳仙朝拱手拜謝。


    不管是趙仙鬆替他掃清前往普陀山的障礙還是此刻善意的提醒。


    一個人能夠守著承諾,他就值得尊敬。


    趙仙鬆道:“陳仙朝,好好活著,不要讓牧青鴻他們死的不值得。”


    陳仙朝道:“先生能否幫我一件事?”


    趙仙鬆聽完。


    “齊白星的驚鴻劍我帶走了。”


    陳仙朝目送著趙仙鬆落在對岸,跨馬而行,他才緩緩進入桃花鎮。


    推開了李玄素的房門,房間裏彌漫著屬於女子閨房的芳香。


    他躺在李玄素的床榻上,轉眼就沉沉睡去。


    若是夢。


    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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