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一前一後地停下。


    裴明疏在後,看著裴清把莫尹抱下車,裴清的動作很熟練也很小心,從抱下車到放下,和莫尹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自然的默契。


    旁人或許不知道,在裴明疏眼裏,這儼然是一對親密的情侶。


    “不要告訴裴清。”


    耳邊回響,顫巍巍的聲音,隱晦地求他保密。


    裴清察覺到了裴明疏的視線,回頭冷冷地掃了一眼,裴明疏麵上沒什麽表情,倒是沒有作出他一向討厭的那副友善模樣。


    後頸傳來手指輕微摩挲的觸感,裴清轉過臉,莫尹正表情忐忑地看著他,“進去吧,我好餓。”


    裴明疏靜靜看著裴清推莫尹進去,把車鑰匙交給身邊等候的傭人,邊上台階邊單手解了外套的扣子。


    本城進入六月之後,天氣就一天比一天悶熱,好在裴宅建在半山,夏天也很風涼,自然的山風來回滌蕩,送來淡淡植物的清香,裴明疏在自己那層的露台上麵對著翠青的山巒不緊不慢地吸煙。


    傭人上來的時候,看到他在抽煙,幾乎是有些呆住了。


    “大少……”


    裴明疏回頭。


    “開飯了。”


    裴明疏轉過臉,將手上那半支煙又吸了一口,道:“知道了。”


    晚餐準備的菜式很清爽,看了就讓人心裏舒服,味道也很不錯,裴竟友卻還是沒什麽胃口的樣子,草草吃了一點就不吃了,大概是跟合達的談判進展一直很不順利的緣故。


    裴竟友說他出去走走,站起身時腿有些顫。


    裴明疏關心了兩句,裴竟友擺了擺手說沒事,裴明疏收回視線,恰好又和斜對的莫尹對上,莫尹眼睛閃爍了一下,馬上就回避似的低下了頭。


    裴明疏視線一頓,在莫尹微紅的耳朵尖上一掠而過。


    吃完飯,裴清推莫尹離開,裴明疏將擦過手的毛巾遞給傭人,起身一直目送著兩人,視線隨著裴清推莫尹進門之後戛然而止。


    傭人疊了毛巾預備收拾餐桌,可是裴明疏久久佇立不動,她不得不出聲提醒,“大少?”


    裴明疏回頭看向她,神色平靜,“天氣熱了,給小尹他們多送點水果。”


    “好的。”


    裴明疏上樓,洗了個澡,山間晚上風大,陽台的窗簾被輕飄飄地卷起,裴明疏罕見地竟然感到些許心煩意亂。


    這心煩意亂的源頭無疑是因為下午跟莫尹的見麵。


    首先,他的確有做得並不磊落的地方,趁著裴清離開,又讓丁默海“假傳聖旨”,用裴竟友的名義把莫尹叫上來。


    他這麽做,是不想讓裴清知道他私下裏找莫尹聊過,免得和裴清再起衝突。


    顯然,莫尹也是一樣的意思,也不希望裴清知道兩人私下裏有過見麵。


    隻不過莫尹當時說話的神態、表情、眼神,都仿佛還有別的意味。


    就好像他和裴明疏的這次私下會麵有某些不可言說、不清不楚的地方……先前莫尹在他麵前的種種異樣表現瞬間便一齊湧了上來……


    裴明疏思緒微頓,他皺著眉又點了一支煙,這次他沒有吸煙,隻是把煙夾在指間聞著煙草的氣味定心。


    *


    友成與合達的合作談判終於還是談崩了,裴竟友很惱火,在辦公室裏一連吞了兩顆藥,“拖了這麽久,原來就是在耍我們。”


    裴明疏倒不意外,麵色淡淡,“一山不容二虎,合作的希望本來就很渺茫。”


    這件事裴清忙碌最多,他神色冷厲,“合作談不攏,那就隻能走另一條路了。”


    裴竟友冷笑一聲,麵上顯出幾分狠辣之色,意有所指道:“那就新賬舊賬一起清算。”


    829事件快要一周年,莫尹又上了熱搜,他平常在學校、裴宅、公司的一些日常照片流出,那些照片裏他看上去生活安穩平靜,笑容溫和,和一年前在發布會上淒楚的模樣判若兩人。


    友成經過一年的整頓,內部那種壓榨員工的惡習也被裴明疏徹底扭轉過來,一時之間友成風評絕佳,網上又出現了合達的一係列黑料,什麽捐款沒有兌現,豢養媒體對友成惡意攻擊之類,輿論戰打得非常厲害。


    輿論戰也僅僅隻是前哨而已,兩麵你爭我奪,不知道往裏頭燒了多少錢,都鐵了心要把對方從同一賽道中給踢出去。


    莫尹因為上了熱搜,不願意再陪裴清去公司,裴清臉色也不大好,反而是莫尹還安慰他,“我知道這件事你也不能做主,反正也要開學了,我就在家裏休息兩天吧。”


    裴清握了握他的手,將他的手提到唇邊摩挲了一下,動作很珍惜。


    莫尹送裴清到門口,他擺擺手,車窗內,裴清神色溫柔,“等我回來。”


    莫尹點點頭,微笑:“好的。”


    等裴清的車開走後,莫尹轉動輪椅,回身正看見裴明疏下樓,雖已是盛夏,裴明疏仍然穿著襯衣長褲,扣子扣到最上麵,非常嚴謹端正。


    莫尹和他視線交錯,和先前一樣很快地就避開了目光,像是一看到裴明疏,就有了虧心事。


    裴明疏腳步頓在樓梯上。


    莫尹已經將輪椅轉向自己房間的方向。


    “小尹。”


    輪椅刹住。


    莫尹斜對著裴明疏的方向,頭也沒抬一下,仿佛僵硬似的留在了原地。


    腳步聲漸漸接近,裴明疏來到了莫尹麵前,自從上次私下見麵之後,他就再沒和莫尹說過話,他很忙,本來也沒多少時間和莫尹交流,加上他有意回避,兩個人交流的機會就更少了。


    裴明疏叫住他,為輿論戰向莫尹致歉。


    公司的公關團隊當然是會知會他一聲,他畢竟和裴清的地位不同。


    裴明疏當即表示反對。


    公關很為難道:“裴總的意思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裴明疏沉吟片刻,“我去找他談。”


    最終的結果還是那樣。


    裴明疏無法和按著胸口看上去隨時都要心髒病發作的父親拍桌叫板,裴竟友臉色難看得要命,“明疏,我知道你心腸軟,可是在有些事上最忌諱的就是心軟,既然莫尹現在算是我們家的一份子,為了家庭作出犧牲,這有什麽不可以?”


    裴明疏道:“您征求過他的意見嗎?”


    “當然,”裴竟友道,“他很懂事,很快就同意了。”


    裴明疏微微一怔,在他的考量當中,莫尹是絕對不願意再向眾人展示舊傷疤來吸引注意力和廉價同情的,他看得出來,莫尹也是個性很驕傲很倔強的男孩子,對裴家,莫尹也一直都是寄人籬下沒有那麽熱絡的模樣,除了和裴清……


    想到莫尹或許是為裴清作出的犧牲,裴明疏眉頭微皺,心中說不出的感覺。


    “沒關係,”莫尹低著頭道,“沒什麽,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


    裴明疏沉默片刻,道:“我還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見。”


    *


    “真的不要我陪?”


    莫尹搖頭,“今天我想一個人。”


    裴清打量了下周圍,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莫家老屋好像比之前幹淨明亮了一些,這感覺他之前陪莫尹來時就有,可能是天氣熱了,陽光更猛烈後造成的錯覺。


    裴清看向莫尹,“結束了我來接你?”


    莫尹點點頭,“好。”


    “有事打電話給我。”


    “好。”


    遺像和骨灰在桌上已經擺好,還有帶來的飯菜,裴清把輪椅給他拎了上來,莫尹推著輪椅來到桌前燒紙。


    頭頂吊扇慢慢地轉,將桌麵的煙吹得飄散。


    莫尹看向桌上的照片。


    也許是這個世界的力量太強了,原本平麵的文字被激活的時候,傳輸給他的背景記憶也格外真實,仿佛他真的在這世界裏和這一對陌生夫妻做了十幾年的家人。


    對他好像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影響,讓他這個完全沒有家人概念的孤兒自然人也似乎感覺到了絲絲痛楚。


    安息吧。


    莫尹低頭放下金色的紙箔,神色不見平常的溫和柔弱,淡漠而平靜。


    他們都會來給你們陪葬的。


    屋內彌漫著紙灰的味道,莫尹出神地看,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放下手裏的紙箔,推著輪椅去開門。


    門外的人是裴明疏。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很嚴肅正式的模樣。


    莫尹默默地讓開,裴明疏進來給莫家父母上了炷香,拉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莫尹放下的紙箔,抬眸對莫尹道:“公司有點事,來晚了一點。”


    “沒關係。”


    莫尹回到桌前,拿起另一疊紙箔。


    裴明疏放下一張紙箔,火苗舔舐著將金色的紙箔吞噬幹淨,熱度殘留在指尖。


    兩人默默燒紙,裴明疏坐得離莫尹有一段距離,房子裏沒有空調,窗戶開著,外麵空氣湧入,很悶熱,不一會兒,裴明疏額頭就滲出了汗,他看向莫尹,莫尹也是臉頰泛紅,漆黑的眼珠裏映出淡淡的火光,鬢角滲出了汗,看上去倒泛出一點青年的活氣。


    莫尹的氣質溫和柔弱,讓人總感覺他很無害,又很可憐,身上總是缺乏一些激烈的東西。


    也許以前是有的。


    裴明疏想到那張報考飛行員的證件照。


    那時莫尹也曾意氣風發。


    一股摻雜著愧疚、同情、憐惜等種種情緒的心情攥住了裴明疏的心髒。


    他無法假說自己沒有責任。


    他享受了裴家所有的好,他是裴家的大少爺,又怎麽能夠去推脫這龐大的金錢怪物所作的惡與他無關?


    裴明疏放下一張紙箔,看向黑白照片裏笑容謹慎靦腆的夫妻。


    他在心中默默作出承諾。


    我會保他一生無憂。


    紙燒完了,莫尹拿起一旁的棍子撥動紙灰撲滅裏麵殘餘的火星,他鼻尖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睛看上去很認真,裴明疏心頭微軟,道:“我來吧。”


    “不用了,”莫尹低聲道,“別弄髒你的衣服。”


    “沒關係。”


    裴明疏邊說邊伸出手,莫尹的手立刻往旁邊躲了一下,他這麽一躲,沒注意到手裏的棍子,棍頭挑起了紙灰,剛燒出的紙灰滾燙地帶著火星一下在空中飛濺開來。


    “小心。”


    裴明疏反應很快地站起身,用背對著飛濺起的紙灰,雙手虛虛地擋在莫尹頭頂。


    莫尹似是驚魂未定,拿著棍子一直僵在那裏,直到裴明疏撣沾在襯衣袖子上的灰時,他才如夢初醒般放下棍子,“你沒事吧?”


    “沒事。”裴明疏不在意地用手背快速地在袖子上捋了一下。


    “我看看。”


    莫尹抓了他的襯衣腰側,眉頭緊鎖,語氣焦急,“後背怎麽樣?沒燙傷吧?”


    “沒事,沒傷到。”


    夏日襯衣輕薄,裴明疏的確感覺到背上隱隱刺痛,不過他不想叫莫尹擔心,單手抓了莫尹的手腕想讓他放開,“不用看了,一點灰而已。”


    “不行,你讓我看一眼,”莫尹的手堅持地抓著他的衣服,“轉過來看一眼我就放心了。”


    裴明疏站著,莫尹坐著,兩人的視線一高一低,原本是匯集不到一起去的,莫尹仰著頭說,裴明疏聽了轉過頭看,就這麽一下視線撞到了一起。


    裴明疏看到莫尹的眼睛,剔透幹淨,一點不作掩飾的關心——也許隻是來不及掩飾,裴明疏一看他,莫尹馬上就移開了視線。


    屋內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肌膚接觸的地方異樣灼熱。


    裴明疏輕輕拉開莫尹的手腕,莫尹的手指很柔順地放開了他的衣服,落下去就攥在了輪椅上。


    又像是隨時想要逃跑。


    裴明疏看著他用力的手指,沉默片刻後,語氣平緩道:“真的沒事。”


    莫尹“嗯”了一聲,他又低下了頭,用頭頂的兩個發旋對著裴明疏,裴明疏手指動了動,想要摸一下莫尹的頭發,但終究還是沒伸手。


    “你要留下來吃飯嗎?”莫尹有些生硬道。


    “方便嗎?”


    “你不介意的話。”


    莫尹默默地拿了桌上的碗筷轉向一旁的水池,裴明疏抬腳跟上,“我來吧。”


    裴明疏卷了袖子,衝洗了碗筷,莫尹在他身邊等,始終都低著頭,像犯了錯。


    飯菜是莫尹早上在裴家廚師的幫助下做的。


    裴明疏說:“做得很好吃。”


    莫尹抬起臉,衝他笑了笑。


    吃了午飯,裴明疏收拾了碗筷,莫尹推著輪椅回了自己房間。


    房間裏已經又落了灰,好在那些書被放置在書架裏,拿出來看,還是很幹淨。


    莫尹打開一本,翻了兩頁,裏麵夾了幾張紙,他打開,摩挲上麵的字。


    裴明疏站在他身後,居高臨下地看到那是一張成績單,上麵有莫尹父母的簽名。


    裴明疏伸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按在莫尹的肩膀,低聲道:“成績很不錯。”


    莫尹笑了笑,仰頭,表情難得的明朗,“我學習一直很好。”不過隻是明朗了那麽一瞬,他轉過臉,把成績單重新夾回去,“現在高中的好多知識我都想不起來了。”他把書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書,裴明疏收回手,“這很正常,人的大腦隻會記憶對目前的自己最有用的東西。”


    莫尹翻了下書,“這個書架裝起來方便嗎?”


    “很方便。”


    裴明疏回答完後,道:“要不要給你買一個,親手試一試?”


    莫尹抬頭又笑了一下,“它又不是樂高,我也不是小孩子。”


    “其實也是蠻有趣的,你可以試試。”


    “不了,我很忙的。”


    “哦?你忙什麽?對了,老丁說公司的事你現在也會做不少了?”


    “嗯,都是……”


    莫尹的聲音戛然而止,頓了頓之後才道,“……學著學著就會了。”


    裴明疏手垂在身側,神色若有所思,“開學以後還是要以學業為重。”


    莫尹“嗯”了一聲。


    “公司上的事,有不懂的也可以問我。”


    “什麽時候問呢?”


    莫尹問得很快,又一下低頭。


    裴明疏本來想說等他有空的時候可以上他的書房來,看著莫尹低頭的樣子,到了嘴邊的話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隨時都可以。”


    屋內又安靜下來,莫尹手掌壓在書上,手指修長白皙,微微蜷著,夏日猛烈的陽光照得房間裏浮塵點點,裴明疏喜靜也喜淨,看到這幅情景就微微皺起了眉。


    看來這裏他上次打掃過後已經長久沒人來,才又落了這麽多灰。


    莫尹經常和裴清也經常回這裏,怎麽也不打掃幹淨一點,隻有客廳還算能站人,難道莫尹從來沒讓裴清進過他的房間……


    裴明疏這麽想著,思緒猛然一斷,莫尹叫他,他才回過神。


    “時間差不多了,”莫尹臉色尷尬,“該走了。”


    裴明疏道:“好。”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神情似在思索什麽地轉向外頭,莫尹陪他到門口,裴明疏說:“我背你下去。”他作勢要彎腰,莫尹卻是扶著輪椅往後退了一下,他麵上的尷尬終於有了解釋,“不用了,裴清……”他聲音低低的,有些幹澀,“……馬上要來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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