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右手受傷之故, 洛辰脩進食時便有了正當理由求投喂,慕挽歌本不欲搭理,讓靈璧去拿了湯匙來,可耐不住他有力氣折騰。


    左手使湯匙, 且小青菜是整根水煮, 在碗裏攪了許久,可她正眼也不瞧他, 自顧自吃著, 洛辰脩負氣將湯匙一放,與瓷碗碰撞發出聲響。


    慕挽歌隻淡淡瞧了眼, 又若無其事繼續吃。


    洛辰脩很苦惱, 幾次欲用手抓菜,礙於修養, 又縮回。


    “阿挽,我要吃青菜。”她不理他,他開口便是。


    慕挽歌掀了掀眼皮, 道,“此時無外人在場,你用手更方便些。”


    “……”


    洛辰脩並不氣餒,卻也未動手,盯著她,念叨,“我兩日未曾好好吃上一頓飯,如今四肢無力、頭昏眼花, 興許未待結縭蠱發作,我便會被餓死……”


    慕挽歌一怔,側目瞧他,似是瞧一個傻子。


    “你的那些部下若是瞧你私下是這樣的嬌弱,下回再上戰場,怕是隻盯著你瞧了。”


    在他疑惑挑眉時,她淡笑吐了三個字。


    “美嬌娘……”


    “……”


    而後,洛辰脩沉默了一瞬,垂眸盯著桌麵不知是發愣還是沉思,總之消停了片刻。


    慕挽歌無奈歎了口氣,認命地夾了根青菜遞過去,“張嘴,快些吃完,我有事要出府一趟。”


    洛辰脩聞言抬眼,卻未張嘴,一副氣惱的模樣,俊眉輕蹙,容顏頃刻間冷如凝霜。


    “你答應我往後再不見風辭的。”麵色冷,他的語氣更冷。


    慕挽歌放下筷子,平靜望向他,“我不知醒魂玉的傳說是真是假,可我這兩日做的夢卻過於尋常……”


    “洛辰脩,你可曾做過虧心事?”


    她似乎隻是隨口一問而已。


    洛辰脩猛然僵住,渾身緊繃,雙眼中氤氳的是自責與哀傷,卻不見悔意。


    若是再發生那樣的事,他仍舊會那樣做,他無法眼睜睜看她嫁給別人。


    哪怕強取豪奪……


    “阿挽我……”他開口欲解釋,可出聲後才察覺他無話可說。


    在她那裏,那些事隻是夢境,夢散去便沒了,可於他而言,那些殘酷的事,他記在心中,每每憶起,心如刀絞。


    虧心事麽?他不覺得那件事於他是虧心事,隨心而為便不是虧,卻是虧欠了她。


    不顧她的意願,使了手段,在送親途中換了花轎,搶她入宮,借酒壯膽與她行了夫妻之禮。


    欲將她永遠禁錮在身邊。


    他忘不了她當時瞧他的眼神,空寂、絕望,他以為那是她恨毒了他,在宮中那一個月,她一句話也不願與他說。


    無論他如何討好,她始終冷眼以對。


    他封她為後,她厭惡冷笑,而後棄他而去,逃出宮後卻與風辭在一塊兒,連笑容亦吝嗇給他一個,卻與風辭談笑風生。


    明明是她一力將他推上帝位,也曾應了他締結白首之約,在他滿心歡喜著手準備大婚之事時,她忽然變卦,將別的女子推給他,而她竟選了風辭,欲與風辭成親……


    他心痛、憤怒,但理智尚在,是以謀劃許久,待她與風辭成親之日換了花轎,將她抬入宮中。


    可最終他仍舊未能留住她。


    那時他初登帝位,根基不穩,她便是趁他被政務纏住脫不開身時逃出宮去的。


    她懂他,更懂得怎樣對付他,待他終於去尋她時,她已性命垂危,無隻言片語留給他,隻求他放過風辭。


    放棄一切換來重新來過的機會,他以為那些痛苦已經塵封,她的眼裏織容得下他。


    未料,在醒魂玉一事上出了紕漏。


    他豈能讓她再次離他而去。


    執念再起,他多了幾分底氣,失落頹敗之色盡散,俊眸含笑,挑逗戲謔。


    “阿挽夢中竟隻有我麽,對此我倒是欣喜寬慰,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如此看來,阿挽日日想著我,念著我,遂在夢中亦隻有我。”


    從未見過如此喜怒無常且厚顏無恥之人,慕挽歌隻白眼相對,似是不曾留意到他先前的異樣,她神色如常繼續用膳。


    洛辰脩拾起湯匙,又戳了幾下碗碟,發出不小的響動,卻不見他吃上一口,便如調皮的孩童,與碗碟較勁兒。


    慕挽歌吃飽放下碗筷,起身走到他身旁站定,拿起桌上另一雙備用筷箸夾菜,一口一口喂他。


    洛辰脩心情愉悅,胃口也好了不少,比平日裏多吃了半碗米飯。


    伺候他吃完,慕挽歌正欲與他說一說出府之事,墨隱在此時出現在屋外。


    “爺,宮裏來人了。”


    聽到墨隱的稟報,慕挽歌疑惑看向洛辰脩,他麵色平靜,似乎早有預料。


    洛辰脩擺了擺手,墨隱退下。


    “你念在多年的主仆情分上放綠意一條生路,我也未對她下手,隻命影衛暗中尾隨監視,她果然往狄國傳遞消息。”他主動向她解釋。


    慕挽歌抬眼瞧他,不以為意輕笑,“我放走她的本意便是如此,我也命人暗中尾隨,不曾想你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本非純善之人,可饒她性命,卻也物盡其用。”


    她的直白令洛辰脩一時無言,這才是真正的她,於私,她可無底線包容放縱,於公,她一絲不苟。


    家國大事,她從不會犯糊塗。


    洛辰脩不言語,慕挽歌追問,“你的影衛得到的消息可是關於你重傷再無法率軍出征之事?”


    她已然猜到綠意會將此事傳給赫連溟,而綠意跟在她身邊數年,通幾分藥理,且她為洛辰脩治傷時綠意一直在側。


    但為洛辰脩療傷要付出怎樣的代價,綠意被她騙了,她暗示綠意,要救洛辰脩要以命換命,但自此後洛辰脩亦再無法動武,身子甚至比尋常人的還有孱弱。


    此乃當初她與洛辰脩說的強行取蠱那種法子會造成的後果。


    而她救洛辰脩不用此法,連洛辰脩本人也選的是第二種解法,雖然他至今不知第二種解法是如何解蠱的。


    綠意才被她攆走,便迫不及待給狄國傳遞消息,慕挽歌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麽。


    她是想給綠意一個機會的,可綠意並未珍惜,給了生路,可綠意選了死路。


    慕挽歌知曉洛辰脩對待細作從不手下留情,可到底綠意與她是一塊兒長大的,在她身邊伺候亦是盡心盡力。


    “最後你留她一命罷,讓她無法再為狄國傳消息便是,她到底伺候了我許多年。”


    不求洛辰脩看在她麵上放過綠意,但她還是不忍心綠意就此喪命。


    洛辰脩聽她為綠意說情,又憶起她奄奄一息時的模樣,麵無血色,形如枯槁……


    便是她最信任的婢女綠意害得她如此,他與她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活了下來,可她卻死在綠意手上。


    知她重情,卻分得清是非,此次隻要求他留綠意一命,至於別的,他隨意便是。


    “好,你想讓她活,我便不取她性命。”洛辰脩點頭應了她。


    他這般好說話,慕挽歌反倒不好意思甩臉子了,笑道,“宮中來人必是急事,你去瞧瞧罷。”


    洛辰脩不為所動,隻盯著她。


    慕挽歌無奈,舉手保證,“在你忙完前,我不會出府的,就在府中逛一逛。”


    “嗯。‘洛辰脩這才心滿意足,勾唇離去。


    洛辰脩離開,慕挽歌麵上的笑容漸漸收斂,此時靈璧進來,“主子,方才您與王爺說的那些……綠意真的是狄國細作?”


    靈璧始終心存一絲僥幸,畢竟她與綠意情同姐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而且也不願綠意自尋死路。


    慕挽歌歎息,“你呀,終究及不上綠意的心狠,優柔寡斷會吃虧的。”


    “靈璧你記住,我是慕家後人,身後是整個慕家軍,世間居心叵測之人多不勝數,曾經我視為父兄之人,他們亦對我有所圖,若非我年幼時便已知身世真相,怕是……”


    怕是會被蒙騙,被人利用。


    終究是為發生之事,她不願將人心想的如此不堪。


    靈璧聽完,垂眸問,“那主子您可曾確定王爺待您……他是真的毫無私心嗎?”


    聞言,慕挽歌一怔,半晌未作聲。


    靈璧小心翼翼抬眼瞄,見她目光悠遠又迷惘,不禁喃喃低喚,“主子……”


    慕挽歌幽幽道,“你說真有前世今生麽,因果循環,執念不息……”


    靈璧嚇了一跳,擔憂道,“主子您別嚇我,可是發生了何事?莫不是王爺他待您虛情假意,您留在將軍府是迫不得已。”


    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靈璧想著洛辰脩如今是王爺之尊,身份是皇子,慕家軍軍權亦是帝王所想要的。


    細思極恐,靈璧隻覺後背發涼。


    慕挽歌瞧靈璧急白了臉,心下一暖,又忍俊不禁,抬手拍拍她的肩,寬慰道,“莫要想太多,你眼中的這位王爺啊,胸無大誌,腦子裝的隻有風花雪月。”


    “……”


    原本很嚴肅又凝重的氣氛就這樣被破壞,靈璧由悲轉喜,心中欣喜居多。


    主子眼光獨到,自是不會看錯人,而且她自個兒與王爺也有過接觸,王爺的為人及待主子的心意,她瞧在眼裏。


    正因如此,她方才才那樣心驚,若是連王爺亦對主子是別有所圖,那這世上還有誰人能信。


    好在隻是她想多了。


    “主子您方才說什麽前世今生,執念什麽的,您為何會會提及這些?”靈璧的心思又回到了慕挽歌身上。


    慕挽歌失笑,眼中帶著幾分淒然,“許真的隻是一枕黃粱罷,那夢裏啊太苦了,他太苦了……”


    靈璧聽得糊塗,但不知該如何問,此時又聽自家主子又道,“生離、死別,求不得,放不下,執念成魔便是毀了自個兒,因著執念陷入瘋魔,舍棄一切所換來的……”


    “主子,您這是怎麽了?”靈璧聽得心驚,此時在她瞧著,主子仿佛入了魔怔。


    慕挽歌醒神,對靈璧笑道,“我做了一個噩夢,斷斷續續的,夢中人過得淒苦,我有些感慨罷了。”


    靈璧似懂非懂,苦惱地拍拍腦門,“我這腦袋瓜可沒主子您的好使,夜裏做夢了,醒來便忘了,隱約有了印象,細想便想不起來。”


    靈璧與綠意終究是不一樣的,靈璧瞧著性子寡淡沉穩,心思卻極純,而綠意則不然,大大咧咧的性子是刻意表現出來迷惑人的。


    正如此時她三言兩語便能打消靈璧的不安。


    她未與洛辰脩說實話,也未與靈璧說全部的實話。


    這兩日她在夢境中仿佛瞧見了另一個她,也瞧見了另一個洛辰脩,如同前世今生的糾葛,纏繞著她,在夢境中目睹一切,她卻無力提醒或是阻止,眼睜睜瞧著兩人痛苦掙紮。


    這夢境似乎是以往她時常做的那個夢的後續,金戈鐵馬,疆場廝殺,後續竟然是她將洛辰脩推上高位。


    本是該走向圓滿,二人卻走上絕境。


    情深不壽,情深不壽……若是換作此時的她,她不會如夢裏的她一般做那樣的安排,以為做了最好的安排,其實是將他也逼上了絕路。


    求而不得的苦及眼睜睜瞧著心愛之人逝去而無能為力的痛,夢中的洛辰脩嚐盡了。


    而夢中一切似乎並非偶然。


    洛辰脩的異常,還有她手上的醒魂玉……


    一早,洛辰脩手上的傷顯然是被醒魂玉灼傷的,他見到醒魂玉時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似乎很害怕她觸碰那塊玉。


    “我記得醒魂玉一直在我身上,洛辰脩何時取走的?”她下水救七公主,後來暈倒,照理說是靈璧為她換衣裳,那玉也該是靈璧收起來才是。


    靈璧回想了一下,道,“那日您暈倒,王爺將您抱去洛妃娘娘的寢殿,替您換下濕衣後,王爺便將我也攆走,待禦醫離開後不到半個時辰,王爺便將您帶出宮了。”


    那時靈璧未曾留意醒魂玉,直至出宮後才見墨隱從懷裏摸出來。


    還有一件事是靈璧百思不得其解的。


    “主子,您說奇怪不奇怪,醒魂玉在墨隱手上毫無反應,在我手上亦無異樣,可我聽墨隱說王爺就碰不得那塊玉。”


    慕挽歌心下一突,某種答案呼之欲出,急忙扯著靈璧去隔壁屋。


    推開房門進去,桌上的醒魂玉閃著光,靈璧呆了呆。


    “先前它在墨隱手上時並不會發光,瞧著隻是一塊普通的玉。”


    慕挽歌在桌前站定,並未伸手,靈璧猶疑伸手去拿,手才觸碰到,玉上的亮光消失,靈璧暗暗稱奇。


    “主子您瞧,它好像認得您。”說著她將玉遞給慕挽歌。


    慕挽歌伸手接過,玉身再現微光,不如先前的明亮,但能瞧出有了變化。


    靈璧訝異不已,又接過來,果然如此,玉隻在慕挽歌手上時有光,落到旁人手上就隻是普通的玉石。


    “此事莫要外傳,包括墨隱及非言、非語,醒魂玉在我手上這事不可讓外人知曉。”


    慕挽歌未再觸碰,讓靈璧將玉收起。


    率軍出征一載有餘,歸來時如同變了個人,正如她與靈璧說的那般,疆場之上威風凜凜的將軍,可歸來後隻與她談風月。


    纏人得要命,她若獨自出府,他定要惱怒,惹毛她了又以自殘的法子來服軟,讓她不忍再與他計較。


    而且洛辰脩對風辭莫名的敵意……


    這一切的一切哪裏像是巧合,洛辰脩回京前與風辭並無交集,那日隻因她去見了風辭,回來後洛辰脩威逼利誘讓她發誓。


    隻因夢見她與風辭成親了?


    這理由著實牽強了些。


    她需得問清楚了,洛辰脩究竟有何事瞞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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