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宮城輝一郎仍然久久保持著接聽聽筒的姿勢。麵前電腦屏幕中,畫麵飛速滾動。東京街頭又有數十個哨卡設立,各個區域同樣有直升機在不間斷的巡遊。


    但相似的景象早已看膩,輝一郎的視線沒有在屏幕上停留哪怕一秒鍾。隻是把電話聽筒放下時,沉默的看著他自己的辦公桌麵。


    稍顯雜亂,但幾樣東西卻是放在了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一枚雕刻著蛇鱗的戒指,一個應該早在上個世紀就被淘汰的盒式錄像帶,一把並非製式的9毫米手槍,還有……


    一張早已褪色,被裝在相框當中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之上隻有一個表情恬靜的婦人,以及一高一矮兩個孩子。輝一郎眯眼,兩個孩子眉宇間都還有和現在的他相似的痕跡。


    靜靜的凝視照片,輝一郎點燃一支煙,卻還沒來得及吸上一口,便聽見自己桌上的電話又一次“鈴鈴”響起。他不得不接起:“喂?嗯,是我,真紀小姐。什麽?蛇神社那邊的事?好,好,我知道了。”


    他直接起身,拿上了手槍和盒式錄像帶,披上外套,卻沒有熄滅那支香煙,隻是徑直出門後便將辦公室反鎖。


    然後任憑那支香煙在全家福跟前靜靜的燃燒殆盡。


    ……


    “……我要回家。”


    森口桃枝的嗓音有些沙啞,不知道是因為泥頭車呼嘯而來的尖叫所致還是被煙酒熏啞了嗓子。她的眼睛似乎一直盯著地麵,拒絕與任何人視線相交。


    “你和荒阪澄太什麽關係?”龔耀詢問,視線卻是停留在齋藤身上,這個巡查長似乎對森口桃枝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


    “他出錢,我陪他,就這麽簡單,”森口桃枝的語氣平淡的有些可怕:“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說完,她把眼睛閉上。墜著銀色粉末的假睫毛亂顫,讓龔耀再度懷疑起她的真實年齡。而此時,齋藤衝著龔耀搓手,神情當中有些諂媚:“抱歉,宮城君。我有些私人問題想要問問森口小姐……”


    龔耀眨眨眼睛,卻是幹脆的下車,把車門關上,向遠處走了幾步。坦白說,他對那個十六歲少女一絲興趣都沒有,隻是不知道齋藤這個經驗豐富的警員會發現什麽線索。既然他要求私人空間,那就留給他。因為接下來尋找泥頭車的主力說不定還得是齋藤。


    此刻,現場的清理已經基本完成,警員開始陸續撤出。沉重的汽車吊駛入,即將把那片豪車的殘骸整個拖走。


    等等,汽車吊?龔耀往那邊走了幾步。說起來,日島這邊的重型機械行會一般都是……


    果然,在汽車吊的標識牌上,龔耀看見了“荒阪株式會社”的標識。一名身著灰色西服的人似乎在那邊等候已久。


    龔耀聳肩,直直上前。灰色西服的人首先是鞠躬,接著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他跟上,盡頭處是一輛停在路邊,普通的有些過分的小轎車。


    似乎是看見龔耀接近,其上坐在右側後座的乘客直接下來。是個五六十歲的硬派男人,男人兩鬢有些花白,臉上的法令紋深的像是溝壑:“宮城君,犬子的事拖您多多照顧了。”


    “別客氣,荒阪先生,”龔耀點頭,與他握手:“是我家大哥通知你們過來的?”


    “不是,輝一郎大人隻是告知了我們這件事情,”荒阪的臉上浮現出一點微笑:“鄙社所處的地方人多眼雜,警部的人就算隻是來品一杯熱茶都會引起諸多不必要的說法。”


    不遠處的汽車吊已經將殘骸固定,鉤子與繩索即將把那貼在地上的鐵餅整個撕下。龔耀望著荒阪:“所以,閣下親自前來,是有什麽線索提供嗎?”


    “嗯,我整理了一份犬子可能得罪的人的名單,不過大多都是和鄙社一樣的集會。如有疏漏,還是希望宮城君您能提點一二。”荒阪揮手,灰色西服的男人遞上來一個小冊子。


    龔耀麵無表情的接過。按照輝一郎的暗示,這冊子更大的作用隻是提點他哪些集會是荒阪以及宮城家,甚至白井議員的敵人而已。


    這輕易交付自己的名單中,會有能掌握一輛能穿越世界的泥頭車的勢力?龔耀拿著冊子,感覺它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


    把冊子直接收起,龔耀望著荒阪再度開口:“除此之外呢,還有沒有其他線索?”


    荒阪皺起眉頭,撓了撓鬢角:“抱歉,我實在想不出其他的了。”


    龔耀歎氣,就要轉身告辭。那邊的汽車吊已經將鐵餅高高懸起,機油和血液的混合物仍在不時滴落。荒阪挺拔的身軀上,那張方形的臉依舊冷靜和謙卑,卻隻是一直凝視著龔耀的臉。


    並且沒有看過那個殘骸哪怕僅僅一眼。


    龔耀立定,又回過身:“麻煩再想想?不以你們集會出發,而是以從一個父親的視角出發。”


    “抱歉,這個……我真的一個都想不出來,”荒阪愣了一下,眼中的疑惑越來越濃:“不過硬要說的話,犬子最近一直在天成中學附近遊蕩,也不知道他……”


    “哦,我知道了。”龔耀徹底轉身,那邊的齋藤似乎完成了問話,車門打開,名叫森口桃枝的妖豔少女平靜的走出,從外表無法判斷她和齋藤究竟說了些什麽事。即使在這邊,龔耀似乎也能看見她睫毛上墜著的沉重銀粉。


    齋藤向他揮手,幾個警員朝森口桃枝那邊走去,這名少女睫毛顫動,似乎朝龔耀這邊抬了一下眼睛。


    ……


    荒阪回到車中,已經是麵沉如水。灰西服發動引擎,卻是再也按捺不住:“老爹,樹巫女她是什麽意思,三少爺明明一直和她在一起,為什麽會……”


    “收聲,”荒阪閉眼,揉了下眉心:“這事兒怪的很,我看樹巫女,甚至宮城輝一郎都是一頭霧水。哈,說不定樹巫女還以為是我們做的手腳,否則她不會就這樣把自己交到條子手上,而輝一郎更不會讓他什麽都不知道的弟弟過來交涉。”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荒阪咧了下嘴:“那就是宮城家和白井議員,以及蛇和樹這兩間神社中的恩恩怨怨了。嘿,樹神社這次算是顏麵掃地,還有澄太……澄太他……”


    話沒說完,荒阪閉了嘴,又一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卻是終於吐出一聲輕輕的籲氣。灰西服也沉默,直到荒阪終於整理好了情緒。


    荒阪將手抱在膝蓋上,看向窗外:“不過,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希望宮城耀會乖乖去一趟天成中學,畢竟那裏是樹神社的地盤。我倒要看看宮城家和森口小姐究竟是在打什麽主意。”


    灰西服點頭,似乎是為了活躍氣氛調笑道:“如果沒這麽複雜,隻是出現了連神社也對付不了的新怪異呢?”


    “那就糟了,”荒阪也是笑了一下:“戰後五家神社都在忙著內鬥,鬥了幾十年。我不認為他們現在還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商量應該怎麽對付前所未見的東西。”


    ……


    龔耀不會知道荒阪在說些什麽,隻是與齋藤匯合時,把那本冊子交給他翻閱一陣:“荒阪給我們的名單,有什麽想法嗎?”


    齋藤隻是接過,卻不看內容,而是上下左右來回翻騰一陣:“嗯……沒裝竊聽器。”


    龔耀聳肩,發動起車子:“我是說內容。”


    “這個我沒辦法說,不過……”齋藤歪了下頭:“咦?宮城君你是有想去的地方了嗎?”


    “嗯,我想去天成中學附近看看。”


    “那可真是巧……”


    “什麽?”龔耀詢問,打開導航,天成中學離得並不算遠。


    “犬女也在天成中學就讀,而你也看見那森口桃枝的樣子了吧?我擔心我的女兒學壞,所以才跟森口多說了幾句,”齋藤撓了撓頭,表情有些羞赧:“下班後我還打算去接她一下來著。”


    “嗯,確實很巧。”龔耀眯眼,腦中在回憶著與荒阪的寥寥幾句對答。短短的路程在車輪下耗費不了幾分鍾,街邊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下午放學的學生們。


    前方是斑馬線,龔耀將車停下。紅綠燈為了示意盲人而發出的滴答聲有些令人煩悶,一如前世,自己即將被泥頭車撞飛的那個下午。


    還有,真是奇怪,這學校周圍怎麽開始彌漫起了霧?


    僅僅是紅燈轉綠的幾秒鍾,霧便彌漫到遮住了二十米外的一切。龔耀不得不打開霧燈,齋藤也是皺著眉頭打開手機,查詢東京今天的天氣預報。


    霧越發彌漫,甚至將下午的陽光遮蔽。龔耀的手指敲打的方向盤,煩躁的情緒已經如同悶燒的火焰般升騰起。


    卻在下一瞬間,火焰被驟然澆滅。因為不知何時,他的車子旁邊停了一個安靜至極的龐然巨物。


    是那有著黑色車漆的泥頭車。


    起初,龔耀還能保持冷靜,但片刻後,他便發覺自己的手臂都在顫抖。自身骨肉被撕碎的聲音在腦海中如同喧鬧至極的搖滾樂,伴隨著一旁紅綠燈“滴滴答答”的伴奏。齋藤似乎沒有注意這邊,隻是在看著天氣預報時,喋喋不休的訴說他和女兒平淡至極的點點滴滴。


    終於,紅燈轉綠。泥頭車如同鬼魅般無聲前行,在濃霧當中撕開通道。它的目標似乎就是在盡頭那裏的天成中學。


    “……還挺守交通規則的。”龔耀勉強笑起,幾乎要將自己的牙齒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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