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末引仆人上開雲）自暮秋與小姐相別，倏經半載之際1092，托賴祖宗之蔭，一舉及第，得了頭名狀元。如今在客館，聽候聖旨禦筆除授1093。惟恐小姐掛念，且修一封書，令琴童家去，達知夫人，便知小生得中，以安其心。琴童過來，你將文房四寶來1094，我寫就家書一封，與我星夜到河中府去。見小姐時，說：“官人怕娘子憂，特地先著小人將書來。”即忙接了回書來者。過日月好疾也嗬！
【仙呂】【賞花時】相見時紅雨紛紛點綠苔1095，別離後黃葉蕭蕭凝暮靄。今日見梅開，別離半載。
琴童，我囑付你的言語記著：
則說道特地寄書來。（下）
仆雲）得了這書，星夜望河中府走一遭。（下）
第一折
旦引紅娘上開雲）自張生去京師，不覺半年，杳無音信。這些時神思不快1096，妝鏡懶抬，腰肢瘦損，茜裙寬褪，好煩惱人也嗬！
【商調】【集賢賓】雖離了我眼前1097，卻在心上有；不甫能離了心上，又早眉頭。忘了時依然還又，惡思量無了無休1098。大都來一寸眉峰1099，怎當他許多顰皺？新愁近來接著舊愁，廝混了難分新舊。舊愁似太行山隱隱1100，新愁似天塹水悠悠1101。
紅雲）姐姐往常針尖不倒1102，其實不曾閑了一個繡床，如今百般的悶倦。往常也曾不快，將息便可1103，不似這一場，清減得十分利害。（旦唱）
【逍遙樂】曾經消瘦，每遍猶閑1104，這番最陡。
紅雲）姐姐心兒悶嗬，那裏散心耍咱。（旦唱）
何處忘憂？看時節獨上妝樓，手卷珠簾上玉鉤1105，空目斷山明水秀。見蒼煙迷樹1106，衰草連天，野渡橫舟1107。
旦雲）紅娘，我這衣裳，這些時都不似我穿的。（紅雲）姐姐，正是“腰細不勝衣”1108。（旦唱）
【掛金索】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1109；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1110；線脫珍珠1111，淚濕香羅袖；楊柳眉顰1112，人比黃花瘦1113。
仆人上雲）奉相公言語，特將書來與小姐。恰才前廳上見了夫人，夫人好生歡喜，著入來見小姐，早至後堂。（咳嗽科）（紅問雲）誰在外麵？（見科）（紅見仆人，紅笑雲）你幾時來？可知道昨夜燈花報，今朝喜鵲噪1114。姐姐正煩惱哩。你自來？和哥哥來？（仆雲）哥哥得了官也，著我寄書來。（紅雲）你則在這裏等著，我對俺姐姐說了嗬，你進來。（紅見旦笑科）（旦雲）這小妮子怎麽？（紅雲）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了官也！（旦雲）這妮子見我悶嗬，特故哄我1115。（紅雲）琴童在門首，見了夫人了，使他進來見姐姐，姐夫有書。（旦雲）慚愧1116，我也有盼著他的日頭！喚他入來。（仆入見旦科）（旦雲）琴童，你幾時離京師？（仆雲）離京一月多也。我來時，哥哥去吃遊街棍子去了1117。（旦雲）這禽獸不省得，狀元喚做誇官，遊街三日。（仆雲）夫人說的便是。有書在此。（旦做接書科）
【金菊香】早是我隻因他去減了風流，不爭你寄得書來又與我添些兒證候。說來的話兒不應口，無語低頭，書在手，淚凝眸。（旦開書看科）
【醋葫蘆】我這裏開時和淚開，他那裏修時和淚修，多管閣著筆尖兒未寫早淚先流1118，寄來的書淚點兒兀自有。我將這新痕把舊痕湮透1119，正是一重愁翻做兩重愁。
旦念書科）“張珙百拜，奉啟芳卿可人妝次：自暮秋拜違，倏爾半載。上賴祖宗之蔭，下托賢妻之德，舉中甲第1120。即目於招賢館寄跡1121，以伺聖旨禦筆除授1122。惟恐夫人與賢妻憂念，特令琴童奉書馳報，庶幾免慮。小生身雖遙而心常邇矣，恨不得鶼鶼比翼1123，邛邛並軀1124。重功名而薄恩愛者，誠有淺見貪饕之罪1125。他日麵會，自當請謝不備1126。後成一絕，以奉清照1127：玉京仙府探花郎1128，寄語蒲東窈窕娘。指日拜恩衣晝錦1129，定須休作倚門妝1130。”
【幺篇】當日向西廂月底潛，今日向瓊林宴上1131。誰承望跳東牆腳步兒占了鼇頭1132？怎想道惜花心養成折桂手？脂粉叢裏包藏著錦繡？從今後晚妝樓改做了至公樓1133！
旦雲）你吃飯不曾？（仆雲）上告夫人知道：早晨至今，空立廳前，那有飯吃？（旦雲）紅娘，你快取飯與他吃。（仆雲）感蒙賞賜，我每就此吃飯。夫人寫書，哥哥著小人索了夫人回書，至緊，至緊。（旦雲）紅娘，將筆硯來。（紅將來科）（旦雲）書卻寫了，無可表意。隻有汗衫一領1134，裹肚一條1135，襪兒一雙，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管一枝。琴童，你收拾得好者。紅娘，取銀十兩來，就與他盤纏。（紅娘雲）姐夫得了官，豈無這幾件東西，寄與他有甚緣故？（旦雲）你不知道，這汗衫兒嗬，
【梧葉兒】他若是和衣臥，便是和我一處宿；但粘著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溫柔。
紅雲）這裹肚要怎麽？（旦唱）
常則不要離了前後，守著他左右，緊緊的係在心頭。
紅雲）這襪兒如何？（旦唱）
拘管他胡行亂走。
紅雲）這琴他那裏自有，又將去怎麽？（旦唱）
【後庭花】當日五言詩緊趁逐1136，後來因七弦琴成配偶1137。他怎肯冷落了詩中意，我則怕生疏了弦上手1138。
紅雲）玉簪嗬，有甚主意？（旦唱）
我須有個緣由，他如今功名成就，則怕他撇人在腦背後1139。
紅雲）斑管，要怎的？（旦唱）
湘江兩岸秋，當日娥皇因虞舜愁1140，今日鶯鶯為君瑞憂。這九嶷山下竹，共香羅衫袖口——
【青哥兒】都一般啼痕湮透。似這等淚斑宛然依舊，萬古情緣一樣愁1141。涕淚交流，怨慕難收1142。對學士叮嚀說緣由，是必休忘舊。
旦雲）琴童，這東西收拾好者。（仆雲）理會得。（旦唱）
【醋葫蘆】你逐宵野店上宿，休將包袱做枕頭，怕油脂膩展汙了恐難酬1143。倘或水浸雨濕休便扭，我則怕幹時節熨不開褶皺。一樁樁一件件細收留。
【金菊花】書封雁足此時修，情係人心早晚休1144？長安望來天際頭，倚遍西樓，人不見，水空流1145。
仆雲）小人拜辭，即便去也。（旦雲）琴童，你見官人對他說。（仆雲）說甚麽？（旦唱）
【浪裏來煞】他那裏為我愁，我這裏因他瘦。臨行時啜賺人的巧舌頭1146：指歸期約定九月九，不覺的過了小春時候1147。到如今悔教夫婿覓封侯1148。
仆雲）得了回書，星夜回俺哥哥話去。（下）
第二折
末上雲）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1149。本是舉過便除，奉聖旨，著翰林院編修國史。他每那知我的心，甚麽文章做得成！使琴童遞佳音，不見回來。這幾日睡臥不寧，飲食少進，給假在驛亭中將息。早間太醫院著人來看視，下藥去了。我這病，盧扁也醫不得1150。自離了小姐，無一日心閑也嗬！
【中呂】【粉蝶兒】從到京師，思量心旦夕如是，向心頭橫躺著俺那鶯兒。請醫師，看診罷，一星星說是1151。本意待推辭，則被他察虛實不須看視1152。
【醉春風】他道是醫雜證有方術1153，治相思無藥餌。鶯鶯，你若是知我害相思，我甘心兒死、死。四海無家，一身客寄，半年將至。
仆上雲）我則道哥哥除了，元來在驛亭中抱病。須索回書去咱。（見了科）（末雲）你回來了也。
【迎仙客】疑怪這噪花枝靈鵲兒，垂簾幕喜蛛兒，正應著短檠上夜來燈爆時。若不是斷腸詞，決定是斷腸詩。
仆雲）小夫人有書至此。（末接科）
寫時管情淚如絲。既不嗬，怎生淚點兒封皮上漬1154？
末讀書科）“薄命妾崔氏拜覆，敬奉才郎君瑞文幾：自音容去後，不覺許時1155，仰敬之心，未嚐少怠1156。縱雲日近長安遠，何故鱗鴻之杳矣？莫因花柳之心，棄妾恩情之意。正念間，琴童至，得見翰墨，始知中科，使妾喜之如狂。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國之家譜也。今因琴童回，無以奉貢1157，聊有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條，汗衫一領，襪兒一雙，權表妾之真誠。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謹依來韻，遂繼一絕雲：闌幹倚遍盼才郎，莫戀宸京黃四娘1158。病裏得書知中甲，窗前覽鏡試新妝。”那風風流流的姐姐！似這等女子，張珙死也死得著了。
【上小樓】這的堪為字史1159，當為款識1160，有柳骨顏筋，張旭張芝，羲之獻之1161。此一時，彼一時，佳人才思，俺鶯鶯世間無二。
【幺篇】俺做經咒般持1162，符籙般使。高似金章1163，重似金帛，貴似金貲。這上麵若僉個押字1164，使個令史1165，差個勾使1166，則是一張忙不及印赴期的谘示1167。
末拿汗衫兒科）休說文章，則看他這針黹，人間少有。
【滿庭芳】怎不教張生愛爾，堪針工出色，女教為師1168。幾千般用意針針是，可索尋思1169。長共短又沒個樣子，窄和寬想象著腰肢，好共歹無人試。想當初做時，用煞那小心兒。
小姐寄來這幾件東西，都有緣故，一件件我都猜著。
【白鶴子】這琴，他教我閉門學禁指1170，留意譜聲詩1171。調養聖賢心，洗蕩巢由耳1172。
【二】這玉簪，纖長如竹筍，細白似蔥枝，溫潤有清香，瑩潔無瑕玼1173。
【三】這斑管，霜枝曾棲鳳凰1174，淚點漬胭脂。當時舜帝慟娥皇，今日淑女思君子1175。
【四】這裹肚，手中一葉綿1176，燈下幾回絲1177，表出腹中愁，果稱心間事1178。
【五】這鞋襪兒，針腳兒細似蟣子，絹帛兒膩似鵝脂，既知禮不胡行，願足下當如此。
琴童，你臨行，小夫人對你說什麽？（仆雲）著哥哥休別繼良姻。（末雲）小姐，你尚然不知我的心哩！
【快活三】冷清清客店兒，風淅淅雨絲絲，雨兒零風兒細夢回時1179，多少傷心事！
【朝天子】四肢不能動止，急切裏盼不到蒲東寺1180。小夫人須是你見時，別有甚閑傳示1181？我是個浪子官人，風流學士1182，怎肯帶殘花折舊枝1183。自從、到此1184，甚的是閑街市1185。
【賀聖朝】少甚宰相人家，招婿的嬌姿？其間或有個人兒似爾，那裏取那溫柔，這般才思？想鶯鶯意兒，怎不教人夢想眠思。
琴童來，將這衣裳東西收拾好者。
【耍孩兒】則在書房中傾倒個藤箱子，向箱子裏麵鋪幾張紙。放時節須索用心思1186，休教藤刺兒抓住綿絲。高抬在衣架上怕吹了顏色1187，亂穰在包袱中恐剉了褶兒1188。當如此，切須愛護，勿得因而。
【二煞】恰新婚才燕爾，為功名來到此。長安憶念蒲東寺。昨宵愛春風桃李花開夜，今日愁秋雨梧桐葉落時1189。愁如是，身遙心邇，坐想行思。
【三煞】這天高地厚情，直到海枯石爛時1190。此時作念何時止，直到燭灰眼下才無淚，蠶老心中罷卻絲1191。我不比遊蕩輕薄子，輕夫婦的琴瑟1192，拆鸞鳳的雄雌。
【四煞】不聞黃犬音，難傳紅葉詩1193，驛長不遇梅花使1194。孤身去國三千裏1195，一日歸心十二時。憑欄視，聽江聲浩蕩，看山色參差1196。
【尾】憂則憂我在病中，喜則喜你來到此。投至得引人魂卓氏音書至，險將這害鬼病的相如盼望死1197。（下）
第三折
淨扮鄭恒上開雲）自家姓鄭，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早喪。後數年，又喪母。先人在時，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兒鶯鶯為妻，不想姑夫亡化，鶯鶯孝服未滿，不曾成親。俺姑娘將著這靈櫬，引著鶯鶯，回博陵下葬。為因路阻，不能得去。數月前寫書來，喚我同扶柩去。因家中無人，來得遲了。我離京師，來到河中府，打聽得孫飛虎欲擄鶯鶯為妻，得一個張君瑞退了賊兵。俺姑娘許了他。我如今到這裏，沒這個消息便好去見他；既有這個消息，我便撞將去嗬，沒意思。這一件事，都在紅娘身上。我著人去喚他，則說：“哥哥從京師來，不敢來見姑娘，著紅娘來下處來1198，有話去對姑娘行說去。”去的人好一會了，不見來。見姑娘和他有話說。（紅上雲）鄭恒哥哥在下處，不來見夫人，卻喚我說話。夫人著我來，看他說甚麽。（見淨科）哥哥萬福。夫人道：“哥哥來到嗬，怎麽不來家裏來？”（淨雲）我有甚顏色見姑娘1199？我喚你來的緣故是怎生？當日姑夫在時，曾許下這門親事。我今番到這裏，姑夫孝已滿了，特地央及你去夫人行說知，揀一個吉日，了這件事，好和小姐一答裏下葬去1200。不爭不成合，一答裏路上難廝見。若說得肯嗬，我重重的相謝你。（紅雲）這一節話再也休題。鶯鶯已與了別人了也。（淨雲）道不得“一馬不跨雙鞍”1201！可怎生父在時曾許了我，父喪之後母到悔親？這個道理那裏有！（紅雲）卻非如此說1202。當日孫飛虎將半萬賊兵來時，哥哥你在那裏？若不是那生嗬，那裏得俺一家兒來？今日太平無事，卻來爭親；倘被賊人擄去嗬，哥哥如何去爭？（淨雲）與了一個富家，也不枉了，卻與了這個窮酸餓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裏出身的根腳1203，又是親上做親1204，況兼他父命。（紅雲）他到不如你？噤聲1205！
【越調】【鬥鵪鶉】賣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裏出身；至如你官上加官，也不合親上做親。又不曾執羔雁邀媒1206，獻幣帛問肯1207。恰洗了塵1208，便待要過門。枉醃了他金屋銀屏1209，枉汙了他錦衾繡裀。
【紫花兒序】枉蠢了他梳雲掠月，枉羞了他惜玉憐香1210，枉村了他殢雨尤雲。當日三才始判1211，兩儀初分1212；乾坤，清者為乾，濁者為坤，人在中間相混1213。君瑞是君子清賢，鄭恒是小人濁民。
淨雲）賊來，怎地他一個人退得？都是胡說！（紅雲）我對你說。
【天淨沙】把河橋飛虎將軍，叛蒲東擄掠人民，半萬賊屯合寺門1214，手橫著霜刃，高叫道要鶯鶯做壓寨夫人。
淨雲）半萬賊，他一個人濟甚麽事？（紅雲）賊圍之甚迫，夫人慌了，和長老商議，拍手高叫：“兩廊不問僧俗，如退得賊兵的，便將鶯鶯與他為妻。”忽有遊客張生，應聲而前曰：“我有退兵之策，何不問我？”夫人大喜，就問其計何在。生雲：“我有一故人白馬將軍，見統十萬之眾，鎮守蒲關。我修書一封，著人寄去，必來救我。”不想書至兵來，其困即解。
【小桃紅】洛陽才子善屬文1215，火急修書信。白馬將軍到時分，滅了煙塵1216。夫人小姐都心順，則為他威而不猛1217，言而有信1218，因此上不敢慢於人1219。
淨雲）我自來未嚐聞其名，知他會也不會！你這個小妮子，賣弄他偌多1220！（紅雲）便又罵我！
【金蕉葉】他憑著講性理《齊論》《魯論》1221，作詞賦韓文柳文1222，他識道理為人敬人，俺家裏有信行知恩報恩。
【調笑令】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螢火焉能比月輪？高低遠近都休論，我拆白道字辯與你個清渾1223。
淨雲）這小妮子省得甚麽拆白道字？你拆與我聽。（紅唱）
君瑞是個“肖”字這壁著個“立人”，你是個“木寸”“馬戶”“屍巾”。
淨雲）木寸、馬戶、屍巾，你道我是個“村驢（屍巾）”？我祖代是相國之門，到不如你個白衣餓夫窮士？做官的則是做官！（紅唱）
【禿廝兒】他憑師友君子務本1224，你倚父兄仗勢欺人。齏鹽日月不嫌貧1225，治百姓新民、傳聞1226。
【聖藥王】這廝喬議論1227，有向順。你道是官人則合做官人，信口噴，不本分。你道窮民到老是窮民，卻不道“將相出寒門”1228！
淨雲）這樁事，都是那長老禿驢弟子孩兒1229，我明日慢慢的和他說話。（紅唱）
【麻郎兒】他出家兒慈悲為本1230，方便為門1231。橫死眼不識好人1232，招禍口不知分寸。
淨雲）這是姑夫的遺留1233，我揀日，牽羊擔酒1234，上門去，看姑娘怎麽發落我！（紅唱）
【幺篇】訕筋1235，發村1236，使狠，甚的是軟款溫存1237。硬打捱強為眷姻1238，不睹事強諧秦晉。
淨雲）姑娘若不肯，著二三十個伴儅1239，抬上轎子，到下處脫了衣裳，趕將來，還你一個婆娘！（紅唱）
【絡絲娘】你須是鄭相國嫡親的舍人1240，須不是孫飛虎家生的莽軍1241。喬嘴臉、醃軀老、死身分1242，少不得有家難奔。
淨雲）兀的那小妮子，眼見得受了招安了也1243。我也不對你說，明日我要娶，我要娶！（紅雲）不嫁你，不嫁你！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我待不喝采其實怎忍1244。
淨雲）你喝一聲我聽。（紅笑雲）你這般頹嘴臉，
則好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粉1245。（下）
淨脫衣科雲）這妮子擬定都和那酸丁演撒！我明日自上門去見俺姑娘，則做不知。我則道：“張生贅在衛尚書家1246，做了女婿。”俺姑娘最聽是非，他自小又愛我，必有話說。休說別個，則這一套衣服也衝動他。自小京師同住，慣會尋章摘句1247。姑夫許我成親，誰敢將言相拒？我若放起刁來，且看鶯鶯那去！且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下）（夫人上雲）夜來鄭恒至，不來見我，喚紅娘去問親事。據我的心，則是與孩兒是；況兼相國在時已許下了。我便是違了先夫的言語。做我一個主家的不著1248，這廝每做下來。擬定則與鄭恒，他有言語，怪他不得也。料持下酒者，今日他敢來見我也。（淨上雲）來到也，不索報覆1249，自入去見夫人。（拜夫人哭科）（夫人雲）孩兒，既來到這裏，怎麽不來見我？（淨雲）小孩兒有甚嘴臉來見姑娘！（夫人雲）鶯鶯為孫飛虎一節，等你不來，無可解危，許張生也。（淨雲）那個張生？敢便是狀元？我在京師看榜來，年紀有二十四五歲，洛陽張珙，誇官遊街三日。第二日，頭答正來到衛尚書家門首1250，尚書的小姐十八歲也，結著彩樓，在那禦街上，則一球正打著他1251。我也騎著馬看，險些打著我。他家粗使梅香十餘人，把那張生橫拖倒拽入去。他口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國家女婿！”那尚書有權勢氣象，那裏聽？則管拖將入去了1252。這個卻才便是他本分，出於無奈。尚書說道：“我女奉聖旨，結彩樓，你著崔小姐做次妻1253。他是先奸後娶的，不應取他1254。”鬧動京師，因此認得他。（夫人怒雲）我道這秀才不中抬舉，今日果然負了俺家1255。俺相國之家，世無與人做次妻之理。既然張生奉聖旨娶了妻，孩兒，你揀個吉日良辰，依著姑夫的言語，依舊入來做女婿者。（淨雲）倘或張生有言語，怎生？（夫人雲）放著我哩。明日揀個吉日良辰，你便過門來。（下）1256（淨雲）中了我的計策了。準備筵席茶禮花紅，克日過門者。（下）1257（潔上雲）老僧昨日買登科記看來，張生頭名狀元，授著河中府尹。誰想夫人沒主張，又許了鄭恒親事。老夫人不肯去接，我將著肴饌，直至十裏長亭，接官走一遭。（下）（杜將軍上雲）奉聖旨，著小官主兵蒲關，提調河中府事1258，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誰想君瑞兄弟一舉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不曾接得。眼見得在老夫人宅裏下，擬定乘此機會成親。小官牽羊擔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來慶賀狀元，二來做主親1259，與兄弟成此大事。左右那裏1260？將馬來，到河中府走一遭。（下）
第四折
夫人上雲）誰想張生負了俺家，去衛尚書家做女婿去1261。今日不負老相公遺言1262，還招鄭恒為婿。今日好個日子，過門者。準備下筵席，鄭恒敢待來也。（末上雲）小官奉聖旨，正授河中府尹。今日衣錦還鄉，小姐的金冠霞帔都將著1263，若見嗬，雙手索送過去。誰想有今日也嗬！文章舊冠乾坤內，姓字新聞日月邊1264。
【雙調】【新水令】玉鞭驕馬出皇都，暢風流玉堂人物。今朝三品職，昨日一寒儒。禦筆親除，將名姓翰林注。
【駐馬聽】張珙如愚1265，酬誌了三尺龍泉萬卷書1266；鶯鶯有福，穩請了五花官誥七香車1267。身榮難忘借僧居，愁來猶記題詩處。從應舉，夢魂兒不離了蒲東路。
末雲）接了馬者。（見夫人科）新狀元河中府尹婿張珙參見。（夫人雲）休拜，休拜！你是奉聖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末唱）
【喬牌兒】我謹躬身問起居1268，夫人這慈色為誰怒1269？我則見丫鬟使數都廝覷1270，莫不我身邊有甚事故？
末雲）小生去時，夫人親自餞行，喜不自勝。今日中選得官，夫人反行不悅，何也？（夫人雲）你如今那裏想著俺家？道不得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一個女孩兒，雖然妝殘貌陋，他父為前朝相國，若非賊來，足下甚氣力到得俺家？今日一旦置之度外，卻於衛尚書家作婿，豈有是理！（末雲）夫人聽誰說？若有此事，天不蓋，地不載，害老大小疔瘡1271！
【雁兒落】若說著絲鞭士女圖1272，端的是塞滿章台路1273。小生嗬此間懷舊恩，怎肯別處尋親去。
【得勝令】豈不聞“君子斷其初”1274，我怎肯忘得有恩處？那一個賊畜生行嫉妒，走將來老夫人行廝間阻？不能勾嬌姝1275，早共晚施心數；說來的無徒1276，遲和疾上木驢1277。
夫人雲）是鄭恒說來，繡球兒打著馬了，做女婿也。你不信嗬，喚紅娘來問。（紅上雲）我巴不得見他。元來得官回來，慚愧，這是非對著也。（末背問雲）紅娘，小姐好麽？（紅雲）為你別做了女婿，俺小姐依舊嫁了鄭恒也。（末雲）有這般蹺蹊的事！
【慶東原】那裏有糞堆上長出連枝樹，淤泥中生出比目魚，不明白展汙了姻緣簿1278？鶯鶯嗬，你嫁個油炸猢猻的丈夫1279；紅娘嗬，你伏侍個煙薰貓兒的姐夫1280；張生嗬，你撞著個水浸老鼠的姨夫1281。這廝壞了風俗，傷了時務1282。（紅唱）
【喬木查】妾前來拜覆，省可裏心頭怒1283。間別來安樂否？你那新夫人何處居？比俺姐姐是何如？
末雲）和你也葫蘆題了也。小生為小姐受過的苦，諸人不知，瞞不得你。不甫能成親，焉有是理？
【攪箏琶】小生若求了媳婦，則目下便身殂。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難撇下吹簫伴侶。受了些活地獄，下了些死工夫。不甫能得做妻夫，見將著夫人誥敕1284，縣君名稱1285，怎生待歡天喜地，兩隻手兒分付與1286，你剗地到把人贓誣1287。
紅對夫人雲）我道張生不是這般人，則喚小姐出來自問他。（叫旦科）姐姐，快來問張生。我不信他直恁般薄情。叫見他嗬，怒氣衝天，實有緣故。（旦見末科）（末雲）小姐間別無恙？（旦雲）先生萬福。（紅雲）姐姐有的言語，和他說破。（旦長籲雲）待說甚麽的是！
【沉醉東風】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歎長籲。他急攘攘卻才來，我羞答答怎生覷。將腹中愁恰待伸訴，及至相逢一句也無。則道個“先生萬福”。
旦雲）張生，俺家何負足下？足下見棄妾身，去衛尚書家為婿，此理安在？（末雲）誰說來？（旦雲）鄭恒在夫人行說來。（末雲）小姐如何聽這廝？張珙之心，惟天可表！
【落梅風】從離了蒲東路，來到京兆府，見個佳人世不曾回顧。硬揣個衛尚書家女孩兒為了眷屬1288，曾見他影兒的也教滅門絕戶！
末雲）這一樁事都在紅娘身上，我則將言語傍著他，看他說甚麽。紅娘，我問人來，說道你與小姐將簡帖兒去喚鄭恒來。（紅雲）癡人！我不合與你作成，你便看得我一般了。
【甜水令】君瑞先生，不索躊躇，何須憂慮。那廝本意糊突；俺家世清白，祖宗賢良，相國名譽。我怎肯他根前寄簡傳書？
【折桂令】那吃敲才怕不口裏嚼蛆1289，那廝待數黑論黃1290，惡紫奪朱1291。俺姐姐更做道軟弱囊揣1292，怎嫁那不值錢人樣豭駒1293。你個東君索與鶯鶯做主1294，怎肯將嫩枝柯折與樵夫。那廝本意囂虛1295，將足下虧圖1296，有口難言，氣夯破胸脯。
紅雲）張生，你若端的不曾做女婿嗬，我去夫人跟前一力保你。等那廝來，你和他兩個對證。（紅見夫人雲）張生並不曾人家做女婿，都是鄭恒謊，等他兩個對證。（夫人雲）既然他不曾嗬，等鄭恒那廝來對證了嗬，再做說話1297。（潔上雲）誰想張生一舉成名，得了河中府尹。老僧一徑到夫人那裏慶賀。這門親事，幾時成就？當初也有老僧來，老夫人沒主張，便待要與鄭恒。若與了他，今日張生來，卻怎生？（潔見末敘寒溫科）（對夫人雲）夫人今日卻知老僧的是，張生決不是那一等沒行止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況兼杜將軍是證見，如何悔得他這親事？（旦雲）張生此一事，必得杜將軍來方可。
【雁兒落】他曾笑孫龐真下愚，若是論賈馬非英物1298，正授著征西元帥府，兼領著陝右河中路1299。
【得勝令】是咱前者護身符1300，今日有權術1301。來時節定把先生助，決將賊子誅1302。他不識親疏1303，啜賺良人婦1304。你不辨賢愚，無毒不丈夫1305。
夫人雲）著小姐去臥房裏去者。（旦下）（杜將軍上雲）下官離了蒲關，到普救寺，第一來慶賀兄弟咱；第二來就與兄弟成就了這親事。（末對將軍雲）小弟托兄長虎威，得中一舉。今者回來，本待做親。有夫人的侄兒鄭恒，來夫人行說道，你兄弟在衛尚書家作贅了。夫人怒欲悔親，依舊要將鶯鶯與鄭恒，焉有此理？道不得個“烈女不更二夫”1306。（將軍雲）此事夫人差矣。君瑞也是禮部尚書之子，況兼又得一舉。夫人世不招白衣秀士1307，今日反欲罷親，莫非理上不順？（夫人雲）當初夫主在時，曾許下這廝，不想遇此一難。虧張生請將軍來，殺退賊眾。老身不負前言，欲招他為婿。不想鄭恒說道，他在衛尚書家做了女婿也，因此上我怒他，依舊許了鄭恒。（將軍雲）他是賊心，可知道誹謗他。老夫人如何便信得他？（淨上雲）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則等做女婿。今日好日頭，牽羊擔酒，過門走一遭。（末雲）鄭恒，你來怎麽？（淨雲）苦也！聞知狀元回，特來賀喜。（將軍雲）你這廝，怎麽要誑騙良人的妻子，行不仁之事，我根前有甚麽話說？我聞奏朝廷，誅此賊子。（末唱）
【落梅風】你硬撞入桃源路，不言個誰是主，被東君把你個蜜蜂兒攔住。不信嗬去那綠楊影裏聽杜宇，一聲聲道“不如歸去”1308。
將軍雲）那廝若不去嗬，祗候拿下1309。（淨雲）不必拿，小人自退親事與張生罷。（夫人雲）相公息怒，趕出去便罷。（淨雲）罷，罷！要這性命怎麽，不如觸樹身死。妻子空爭不到頭，風流自古戀風流。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1310。（淨倒科）（夫人雲）俺不曾逼死他，我是他親姑娘，他又無父母，我做主葬了者。著喚鶯鶯出來，今日做個慶喜的茶飯，著他兩口兒成合者。（旦紅上，末旦拜科）（末唱）
【沽美酒】門迎著駟馬車1311，戶列著八椒圖1312，四德三從宰相女，平生願足，托賴著眾親故。
【太平令】若不是大恩人拔刀相助1313，怎能勾好夫妻似水如魚。得意也當時題柱，正酬了今生夫婦。自古、相女、配夫1314，新狀元花生滿路1315。（使臣上科）1316（末唱）
【錦上花】四海無虞，皆稱臣庶1317；諸國來朝，萬歲山呼1318；行邁羲軒1319，德過舜禹；聖策神機，仁文義武1320。朝中宰相賢，天下庶民富；萬裏河清1321，五穀成熟；戶戶安居，處處樂土1322；鳳凰來儀1323，麒麟屢出1324。
【清江引】謝當今盛明唐聖主1325，敕賜為夫婦。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1326。
【隨尾】則因月底聯詩句，成就了怨女曠夫。顯得有誌的狀元能，無情的鄭恒苦。（下）
題目小琴童傳捷報崔鶯鶯寄汗衫
正名鄭伯常幹舍命張君瑞慶團
總目1327
張君瑞要做東床婿
法本師住持南贍地1328
老夫人開宴北堂春1329
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西廂記五劇第五本終
末引仆人上開雲）自暮秋與小姐相別，倏經半載之際1092，托賴祖宗之蔭，一舉及第，得了頭名狀元。如今在客館，聽候聖旨禦筆除授1093。惟恐小姐掛念，且修一封書，令琴童家去，達知夫人，便知小生得中，以安其心。琴童過來，你將文房四寶來1094，我寫就家書一封，與我星夜到河中府去。見小姐時，說：“官人怕娘子憂，特地先著小人將書來。”即忙接了回書來者。過日月好疾也嗬！
【仙呂】【賞花時】相見時紅雨紛紛點綠苔1095，別離後黃葉蕭蕭凝暮靄。今日見梅開，別離半載。
琴童，我囑付你的言語記著：
則說道特地寄書來。（下）
仆雲）得了這書，星夜望河中府走一遭。（下）
第一折
旦引紅娘上開雲）自張生去京師，不覺半年，杳無音信。這些時神思不快1096，妝鏡懶抬，腰肢瘦損，茜裙寬褪，好煩惱人也嗬！
【商調】【集賢賓】雖離了我眼前1097，卻在心上有；不甫能離了心上，又早眉頭。忘了時依然還又，惡思量無了無休1098。大都來一寸眉峰1099，怎當他許多顰皺？新愁近來接著舊愁，廝混了難分新舊。舊愁似太行山隱隱1100，新愁似天塹水悠悠1101。
紅雲）姐姐往常針尖不倒1102，其實不曾閑了一個繡床，如今百般的悶倦。往常也曾不快，將息便可1103，不似這一場，清減得十分利害。（旦唱）
【逍遙樂】曾經消瘦，每遍猶閑1104，這番最陡。
紅雲）姐姐心兒悶嗬，那裏散心耍咱。（旦唱）
何處忘憂？看時節獨上妝樓，手卷珠簾上玉鉤1105，空目斷山明水秀。見蒼煙迷樹1106，衰草連天，野渡橫舟1107。
旦雲）紅娘，我這衣裳，這些時都不似我穿的。（紅雲）姐姐，正是“腰細不勝衣”1108。（旦唱）
【掛金索】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1109；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1110；線脫珍珠1111，淚濕香羅袖；楊柳眉顰1112，人比黃花瘦1113。
仆人上雲）奉相公言語，特將書來與小姐。恰才前廳上見了夫人，夫人好生歡喜，著入來見小姐，早至後堂。（咳嗽科）（紅問雲）誰在外麵？（見科）（紅見仆人，紅笑雲）你幾時來？可知道昨夜燈花報，今朝喜鵲噪1114。姐姐正煩惱哩。你自來？和哥哥來？（仆雲）哥哥得了官也，著我寄書來。（紅雲）你則在這裏等著，我對俺姐姐說了嗬，你進來。（紅見旦笑科）（旦雲）這小妮子怎麽？（紅雲）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了官也！（旦雲）這妮子見我悶嗬，特故哄我1115。（紅雲）琴童在門首，見了夫人了，使他進來見姐姐，姐夫有書。（旦雲）慚愧1116，我也有盼著他的日頭！喚他入來。（仆入見旦科）（旦雲）琴童，你幾時離京師？（仆雲）離京一月多也。我來時，哥哥去吃遊街棍子去了1117。（旦雲）這禽獸不省得，狀元喚做誇官，遊街三日。（仆雲）夫人說的便是。有書在此。（旦做接書科）
【金菊香】早是我隻因他去減了風流，不爭你寄得書來又與我添些兒證候。說來的話兒不應口，無語低頭，書在手，淚凝眸。（旦開書看科）
【醋葫蘆】我這裏開時和淚開，他那裏修時和淚修，多管閣著筆尖兒未寫早淚先流1118，寄來的書淚點兒兀自有。我將這新痕把舊痕湮透1119，正是一重愁翻做兩重愁。
旦念書科）“張珙百拜，奉啟芳卿可人妝次：自暮秋拜違，倏爾半載。上賴祖宗之蔭，下托賢妻之德，舉中甲第1120。即目於招賢館寄跡1121，以伺聖旨禦筆除授1122。惟恐夫人與賢妻憂念，特令琴童奉書馳報，庶幾免慮。小生身雖遙而心常邇矣，恨不得鶼鶼比翼1123，邛邛並軀1124。重功名而薄恩愛者，誠有淺見貪饕之罪1125。他日麵會，自當請謝不備1126。後成一絕，以奉清照1127：玉京仙府探花郎1128，寄語蒲東窈窕娘。指日拜恩衣晝錦1129，定須休作倚門妝1130。”
【幺篇】當日向西廂月底潛，今日向瓊林宴上1131。誰承望跳東牆腳步兒占了鼇頭1132？怎想道惜花心養成折桂手？脂粉叢裏包藏著錦繡？從今後晚妝樓改做了至公樓1133！
旦雲）你吃飯不曾？（仆雲）上告夫人知道：早晨至今，空立廳前，那有飯吃？（旦雲）紅娘，你快取飯與他吃。（仆雲）感蒙賞賜，我每就此吃飯。夫人寫書，哥哥著小人索了夫人回書，至緊，至緊。（旦雲）紅娘，將筆硯來。（紅將來科）（旦雲）書卻寫了，無可表意。隻有汗衫一領1134，裹肚一條1135，襪兒一雙，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管一枝。琴童，你收拾得好者。紅娘，取銀十兩來，就與他盤纏。（紅娘雲）姐夫得了官，豈無這幾件東西，寄與他有甚緣故？（旦雲）你不知道，這汗衫兒嗬，
【梧葉兒】他若是和衣臥，便是和我一處宿；但粘著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溫柔。
紅雲）這裹肚要怎麽？（旦唱）
常則不要離了前後，守著他左右，緊緊的係在心頭。
紅雲）這襪兒如何？（旦唱）
拘管他胡行亂走。
紅雲）這琴他那裏自有，又將去怎麽？（旦唱）
【後庭花】當日五言詩緊趁逐1136，後來因七弦琴成配偶1137。他怎肯冷落了詩中意，我則怕生疏了弦上手1138。
紅雲）玉簪嗬，有甚主意？（旦唱）
我須有個緣由，他如今功名成就，則怕他撇人在腦背後1139。
紅雲）斑管，要怎的？（旦唱）
湘江兩岸秋，當日娥皇因虞舜愁1140，今日鶯鶯為君瑞憂。這九嶷山下竹，共香羅衫袖口——
【青哥兒】都一般啼痕湮透。似這等淚斑宛然依舊，萬古情緣一樣愁1141。涕淚交流，怨慕難收1142。對學士叮嚀說緣由，是必休忘舊。
旦雲）琴童，這東西收拾好者。（仆雲）理會得。（旦唱）
【醋葫蘆】你逐宵野店上宿，休將包袱做枕頭，怕油脂膩展汙了恐難酬1143。倘或水浸雨濕休便扭，我則怕幹時節熨不開褶皺。一樁樁一件件細收留。
【金菊花】書封雁足此時修，情係人心早晚休1144？長安望來天際頭，倚遍西樓，人不見，水空流1145。
仆雲）小人拜辭，即便去也。（旦雲）琴童，你見官人對他說。（仆雲）說甚麽？（旦唱）
【浪裏來煞】他那裏為我愁，我這裏因他瘦。臨行時啜賺人的巧舌頭1146：指歸期約定九月九，不覺的過了小春時候1147。到如今悔教夫婿覓封侯1148。
仆雲）得了回書，星夜回俺哥哥話去。（下）
第二折
末上雲）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1149。本是舉過便除，奉聖旨，著翰林院編修國史。他每那知我的心，甚麽文章做得成！使琴童遞佳音，不見回來。這幾日睡臥不寧，飲食少進，給假在驛亭中將息。早間太醫院著人來看視，下藥去了。我這病，盧扁也醫不得1150。自離了小姐，無一日心閑也嗬！
【中呂】【粉蝶兒】從到京師，思量心旦夕如是，向心頭橫躺著俺那鶯兒。請醫師，看診罷，一星星說是1151。本意待推辭，則被他察虛實不須看視1152。
【醉春風】他道是醫雜證有方術1153，治相思無藥餌。鶯鶯，你若是知我害相思，我甘心兒死、死。四海無家，一身客寄，半年將至。
仆上雲）我則道哥哥除了，元來在驛亭中抱病。須索回書去咱。（見了科）（末雲）你回來了也。
【迎仙客】疑怪這噪花枝靈鵲兒，垂簾幕喜蛛兒，正應著短檠上夜來燈爆時。若不是斷腸詞，決定是斷腸詩。
仆雲）小夫人有書至此。（末接科）
寫時管情淚如絲。既不嗬，怎生淚點兒封皮上漬1154？
末讀書科）“薄命妾崔氏拜覆，敬奉才郎君瑞文幾：自音容去後，不覺許時1155，仰敬之心，未嚐少怠1156。縱雲日近長安遠，何故鱗鴻之杳矣？莫因花柳之心，棄妾恩情之意。正念間，琴童至，得見翰墨，始知中科，使妾喜之如狂。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國之家譜也。今因琴童回，無以奉貢1157，聊有瑤琴一張，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條，汗衫一領，襪兒一雙，權表妾之真誠。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謹依來韻，遂繼一絕雲：闌幹倚遍盼才郎，莫戀宸京黃四娘1158。病裏得書知中甲，窗前覽鏡試新妝。”那風風流流的姐姐！似這等女子，張珙死也死得著了。
【上小樓】這的堪為字史1159，當為款識1160，有柳骨顏筋，張旭張芝，羲之獻之1161。此一時，彼一時，佳人才思，俺鶯鶯世間無二。
【幺篇】俺做經咒般持1162，符籙般使。高似金章1163，重似金帛，貴似金貲。這上麵若僉個押字1164，使個令史1165，差個勾使1166，則是一張忙不及印赴期的谘示1167。
末拿汗衫兒科）休說文章，則看他這針黹，人間少有。
【滿庭芳】怎不教張生愛爾，堪針工出色，女教為師1168。幾千般用意針針是，可索尋思1169。長共短又沒個樣子，窄和寬想象著腰肢，好共歹無人試。想當初做時，用煞那小心兒。
小姐寄來這幾件東西，都有緣故，一件件我都猜著。
【白鶴子】這琴，他教我閉門學禁指1170，留意譜聲詩1171。調養聖賢心，洗蕩巢由耳1172。
【二】這玉簪，纖長如竹筍，細白似蔥枝，溫潤有清香，瑩潔無瑕玼1173。
【三】這斑管，霜枝曾棲鳳凰1174，淚點漬胭脂。當時舜帝慟娥皇，今日淑女思君子1175。
【四】這裹肚，手中一葉綿1176，燈下幾回絲1177，表出腹中愁，果稱心間事1178。
【五】這鞋襪兒，針腳兒細似蟣子，絹帛兒膩似鵝脂，既知禮不胡行，願足下當如此。
琴童，你臨行，小夫人對你說什麽？（仆雲）著哥哥休別繼良姻。（末雲）小姐，你尚然不知我的心哩！
【快活三】冷清清客店兒，風淅淅雨絲絲，雨兒零風兒細夢回時1179，多少傷心事！
【朝天子】四肢不能動止，急切裏盼不到蒲東寺1180。小夫人須是你見時，別有甚閑傳示1181？我是個浪子官人，風流學士1182，怎肯帶殘花折舊枝1183。自從、到此1184，甚的是閑街市1185。
【賀聖朝】少甚宰相人家，招婿的嬌姿？其間或有個人兒似爾，那裏取那溫柔，這般才思？想鶯鶯意兒，怎不教人夢想眠思。
琴童來，將這衣裳東西收拾好者。
【耍孩兒】則在書房中傾倒個藤箱子，向箱子裏麵鋪幾張紙。放時節須索用心思1186，休教藤刺兒抓住綿絲。高抬在衣架上怕吹了顏色1187，亂穰在包袱中恐剉了褶兒1188。當如此，切須愛護，勿得因而。
【二煞】恰新婚才燕爾，為功名來到此。長安憶念蒲東寺。昨宵愛春風桃李花開夜，今日愁秋雨梧桐葉落時1189。愁如是，身遙心邇，坐想行思。
【三煞】這天高地厚情，直到海枯石爛時1190。此時作念何時止，直到燭灰眼下才無淚，蠶老心中罷卻絲1191。我不比遊蕩輕薄子，輕夫婦的琴瑟1192，拆鸞鳳的雄雌。
【四煞】不聞黃犬音，難傳紅葉詩1193，驛長不遇梅花使1194。孤身去國三千裏1195，一日歸心十二時。憑欄視，聽江聲浩蕩，看山色參差1196。
【尾】憂則憂我在病中，喜則喜你來到此。投至得引人魂卓氏音書至，險將這害鬼病的相如盼望死1197。（下）
第三折
淨扮鄭恒上開雲）自家姓鄭，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早喪。後數年，又喪母。先人在時，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兒鶯鶯為妻，不想姑夫亡化，鶯鶯孝服未滿，不曾成親。俺姑娘將著這靈櫬，引著鶯鶯，回博陵下葬。為因路阻，不能得去。數月前寫書來，喚我同扶柩去。因家中無人，來得遲了。我離京師，來到河中府，打聽得孫飛虎欲擄鶯鶯為妻，得一個張君瑞退了賊兵。俺姑娘許了他。我如今到這裏，沒這個消息便好去見他；既有這個消息，我便撞將去嗬，沒意思。這一件事，都在紅娘身上。我著人去喚他，則說：“哥哥從京師來，不敢來見姑娘，著紅娘來下處來1198，有話去對姑娘行說去。”去的人好一會了，不見來。見姑娘和他有話說。（紅上雲）鄭恒哥哥在下處，不來見夫人，卻喚我說話。夫人著我來，看他說甚麽。（見淨科）哥哥萬福。夫人道：“哥哥來到嗬，怎麽不來家裏來？”（淨雲）我有甚顏色見姑娘1199？我喚你來的緣故是怎生？當日姑夫在時，曾許下這門親事。我今番到這裏，姑夫孝已滿了，特地央及你去夫人行說知，揀一個吉日，了這件事，好和小姐一答裏下葬去1200。不爭不成合，一答裏路上難廝見。若說得肯嗬，我重重的相謝你。（紅雲）這一節話再也休題。鶯鶯已與了別人了也。（淨雲）道不得“一馬不跨雙鞍”1201！可怎生父在時曾許了我，父喪之後母到悔親？這個道理那裏有！（紅雲）卻非如此說1202。當日孫飛虎將半萬賊兵來時，哥哥你在那裏？若不是那生嗬，那裏得俺一家兒來？今日太平無事，卻來爭親；倘被賊人擄去嗬，哥哥如何去爭？（淨雲）與了一個富家，也不枉了，卻與了這個窮酸餓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裏出身的根腳1203，又是親上做親1204，況兼他父命。（紅雲）他到不如你？噤聲1205！
【越調】【鬥鵪鶉】賣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裏出身；至如你官上加官，也不合親上做親。又不曾執羔雁邀媒1206，獻幣帛問肯1207。恰洗了塵1208，便待要過門。枉醃了他金屋銀屏1209，枉汙了他錦衾繡裀。
【紫花兒序】枉蠢了他梳雲掠月，枉羞了他惜玉憐香1210，枉村了他殢雨尤雲。當日三才始判1211，兩儀初分1212；乾坤，清者為乾，濁者為坤，人在中間相混1213。君瑞是君子清賢，鄭恒是小人濁民。
淨雲）賊來，怎地他一個人退得？都是胡說！（紅雲）我對你說。
【天淨沙】把河橋飛虎將軍，叛蒲東擄掠人民，半萬賊屯合寺門1214，手橫著霜刃，高叫道要鶯鶯做壓寨夫人。
淨雲）半萬賊，他一個人濟甚麽事？（紅雲）賊圍之甚迫，夫人慌了，和長老商議，拍手高叫：“兩廊不問僧俗，如退得賊兵的，便將鶯鶯與他為妻。”忽有遊客張生，應聲而前曰：“我有退兵之策，何不問我？”夫人大喜，就問其計何在。生雲：“我有一故人白馬將軍，見統十萬之眾，鎮守蒲關。我修書一封，著人寄去，必來救我。”不想書至兵來，其困即解。
【小桃紅】洛陽才子善屬文1215，火急修書信。白馬將軍到時分，滅了煙塵1216。夫人小姐都心順，則為他威而不猛1217，言而有信1218，因此上不敢慢於人1219。
淨雲）我自來未嚐聞其名，知他會也不會！你這個小妮子，賣弄他偌多1220！（紅雲）便又罵我！
【金蕉葉】他憑著講性理《齊論》《魯論》1221，作詞賦韓文柳文1222，他識道理為人敬人，俺家裏有信行知恩報恩。
【調笑令】你值一分，他值百十分，螢火焉能比月輪？高低遠近都休論，我拆白道字辯與你個清渾1223。
淨雲）這小妮子省得甚麽拆白道字？你拆與我聽。（紅唱）
君瑞是個“肖”字這壁著個“立人”，你是個“木寸”“馬戶”“屍巾”。
淨雲）木寸、馬戶、屍巾，你道我是個“村驢（屍巾）”？我祖代是相國之門，到不如你個白衣餓夫窮士？做官的則是做官！（紅唱）
【禿廝兒】他憑師友君子務本1224，你倚父兄仗勢欺人。齏鹽日月不嫌貧1225，治百姓新民、傳聞1226。
【聖藥王】這廝喬議論1227，有向順。你道是官人則合做官人，信口噴，不本分。你道窮民到老是窮民，卻不道“將相出寒門”1228！
淨雲）這樁事，都是那長老禿驢弟子孩兒1229，我明日慢慢的和他說話。（紅唱）
【麻郎兒】他出家兒慈悲為本1230，方便為門1231。橫死眼不識好人1232，招禍口不知分寸。
淨雲）這是姑夫的遺留1233，我揀日，牽羊擔酒1234，上門去，看姑娘怎麽發落我！（紅唱）
【幺篇】訕筋1235，發村1236，使狠，甚的是軟款溫存1237。硬打捱強為眷姻1238，不睹事強諧秦晉。
淨雲）姑娘若不肯，著二三十個伴儅1239，抬上轎子，到下處脫了衣裳，趕將來，還你一個婆娘！（紅唱）
【絡絲娘】你須是鄭相國嫡親的舍人1240，須不是孫飛虎家生的莽軍1241。喬嘴臉、醃軀老、死身分1242，少不得有家難奔。
淨雲）兀的那小妮子，眼見得受了招安了也1243。我也不對你說，明日我要娶，我要娶！（紅雲）不嫁你，不嫁你！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我待不喝采其實怎忍1244。
淨雲）你喝一聲我聽。（紅笑雲）你這般頹嘴臉，
則好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粉1245。（下）
淨脫衣科雲）這妮子擬定都和那酸丁演撒！我明日自上門去見俺姑娘，則做不知。我則道：“張生贅在衛尚書家1246，做了女婿。”俺姑娘最聽是非，他自小又愛我，必有話說。休說別個，則這一套衣服也衝動他。自小京師同住，慣會尋章摘句1247。姑夫許我成親，誰敢將言相拒？我若放起刁來，且看鶯鶯那去！且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下）（夫人上雲）夜來鄭恒至，不來見我，喚紅娘去問親事。據我的心，則是與孩兒是；況兼相國在時已許下了。我便是違了先夫的言語。做我一個主家的不著1248，這廝每做下來。擬定則與鄭恒，他有言語，怪他不得也。料持下酒者，今日他敢來見我也。（淨上雲）來到也，不索報覆1249，自入去見夫人。（拜夫人哭科）（夫人雲）孩兒，既來到這裏，怎麽不來見我？（淨雲）小孩兒有甚嘴臉來見姑娘！（夫人雲）鶯鶯為孫飛虎一節，等你不來，無可解危，許張生也。（淨雲）那個張生？敢便是狀元？我在京師看榜來，年紀有二十四五歲，洛陽張珙，誇官遊街三日。第二日，頭答正來到衛尚書家門首1250，尚書的小姐十八歲也，結著彩樓，在那禦街上，則一球正打著他1251。我也騎著馬看，險些打著我。他家粗使梅香十餘人，把那張生橫拖倒拽入去。他口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國家女婿！”那尚書有權勢氣象，那裏聽？則管拖將入去了1252。這個卻才便是他本分，出於無奈。尚書說道：“我女奉聖旨，結彩樓，你著崔小姐做次妻1253。他是先奸後娶的，不應取他1254。”鬧動京師，因此認得他。（夫人怒雲）我道這秀才不中抬舉，今日果然負了俺家1255。俺相國之家，世無與人做次妻之理。既然張生奉聖旨娶了妻，孩兒，你揀個吉日良辰，依著姑夫的言語，依舊入來做女婿者。（淨雲）倘或張生有言語，怎生？（夫人雲）放著我哩。明日揀個吉日良辰，你便過門來。（下）1256（淨雲）中了我的計策了。準備筵席茶禮花紅，克日過門者。（下）1257（潔上雲）老僧昨日買登科記看來，張生頭名狀元，授著河中府尹。誰想夫人沒主張，又許了鄭恒親事。老夫人不肯去接，我將著肴饌，直至十裏長亭，接官走一遭。（下）（杜將軍上雲）奉聖旨，著小官主兵蒲關，提調河中府事1258，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誰想君瑞兄弟一舉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不曾接得。眼見得在老夫人宅裏下，擬定乘此機會成親。小官牽羊擔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來慶賀狀元，二來做主親1259，與兄弟成此大事。左右那裏1260？將馬來，到河中府走一遭。（下）
第四折
夫人上雲）誰想張生負了俺家，去衛尚書家做女婿去1261。今日不負老相公遺言1262，還招鄭恒為婿。今日好個日子，過門者。準備下筵席，鄭恒敢待來也。（末上雲）小官奉聖旨，正授河中府尹。今日衣錦還鄉，小姐的金冠霞帔都將著1263，若見嗬，雙手索送過去。誰想有今日也嗬！文章舊冠乾坤內，姓字新聞日月邊1264。
【雙調】【新水令】玉鞭驕馬出皇都，暢風流玉堂人物。今朝三品職，昨日一寒儒。禦筆親除，將名姓翰林注。
【駐馬聽】張珙如愚1265，酬誌了三尺龍泉萬卷書1266；鶯鶯有福，穩請了五花官誥七香車1267。身榮難忘借僧居，愁來猶記題詩處。從應舉，夢魂兒不離了蒲東路。
末雲）接了馬者。（見夫人科）新狀元河中府尹婿張珙參見。（夫人雲）休拜，休拜！你是奉聖旨的女婿，我怎消受得你拜！（末唱）
【喬牌兒】我謹躬身問起居1268，夫人這慈色為誰怒1269？我則見丫鬟使數都廝覷1270，莫不我身邊有甚事故？
末雲）小生去時，夫人親自餞行，喜不自勝。今日中選得官，夫人反行不悅，何也？（夫人雲）你如今那裏想著俺家？道不得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我一個女孩兒，雖然妝殘貌陋，他父為前朝相國，若非賊來，足下甚氣力到得俺家？今日一旦置之度外，卻於衛尚書家作婿，豈有是理！（末雲）夫人聽誰說？若有此事，天不蓋，地不載，害老大小疔瘡1271！
【雁兒落】若說著絲鞭士女圖1272，端的是塞滿章台路1273。小生嗬此間懷舊恩，怎肯別處尋親去。
【得勝令】豈不聞“君子斷其初”1274，我怎肯忘得有恩處？那一個賊畜生行嫉妒，走將來老夫人行廝間阻？不能勾嬌姝1275，早共晚施心數；說來的無徒1276，遲和疾上木驢1277。
夫人雲）是鄭恒說來，繡球兒打著馬了，做女婿也。你不信嗬，喚紅娘來問。（紅上雲）我巴不得見他。元來得官回來，慚愧，這是非對著也。（末背問雲）紅娘，小姐好麽？（紅雲）為你別做了女婿，俺小姐依舊嫁了鄭恒也。（末雲）有這般蹺蹊的事！
【慶東原】那裏有糞堆上長出連枝樹，淤泥中生出比目魚，不明白展汙了姻緣簿1278？鶯鶯嗬，你嫁個油炸猢猻的丈夫1279；紅娘嗬，你伏侍個煙薰貓兒的姐夫1280；張生嗬，你撞著個水浸老鼠的姨夫1281。這廝壞了風俗，傷了時務1282。（紅唱）
【喬木查】妾前來拜覆，省可裏心頭怒1283。間別來安樂否？你那新夫人何處居？比俺姐姐是何如？
末雲）和你也葫蘆題了也。小生為小姐受過的苦，諸人不知，瞞不得你。不甫能成親，焉有是理？
【攪箏琶】小生若求了媳婦，則目下便身殂。怎肯忘得待月回廊，難撇下吹簫伴侶。受了些活地獄，下了些死工夫。不甫能得做妻夫，見將著夫人誥敕1284，縣君名稱1285，怎生待歡天喜地，兩隻手兒分付與1286，你剗地到把人贓誣1287。
紅對夫人雲）我道張生不是這般人，則喚小姐出來自問他。（叫旦科）姐姐，快來問張生。我不信他直恁般薄情。叫見他嗬，怒氣衝天，實有緣故。（旦見末科）（末雲）小姐間別無恙？（旦雲）先生萬福。（紅雲）姐姐有的言語，和他說破。（旦長籲雲）待說甚麽的是！
【沉醉東風】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得相逢都變做短歎長籲。他急攘攘卻才來，我羞答答怎生覷。將腹中愁恰待伸訴，及至相逢一句也無。則道個“先生萬福”。
旦雲）張生，俺家何負足下？足下見棄妾身，去衛尚書家為婿，此理安在？（末雲）誰說來？（旦雲）鄭恒在夫人行說來。（末雲）小姐如何聽這廝？張珙之心，惟天可表！
【落梅風】從離了蒲東路，來到京兆府，見個佳人世不曾回顧。硬揣個衛尚書家女孩兒為了眷屬1288，曾見他影兒的也教滅門絕戶！
末雲）這一樁事都在紅娘身上，我則將言語傍著他，看他說甚麽。紅娘，我問人來，說道你與小姐將簡帖兒去喚鄭恒來。（紅雲）癡人！我不合與你作成，你便看得我一般了。
【甜水令】君瑞先生，不索躊躇，何須憂慮。那廝本意糊突；俺家世清白，祖宗賢良，相國名譽。我怎肯他根前寄簡傳書？
【折桂令】那吃敲才怕不口裏嚼蛆1289，那廝待數黑論黃1290，惡紫奪朱1291。俺姐姐更做道軟弱囊揣1292，怎嫁那不值錢人樣豭駒1293。你個東君索與鶯鶯做主1294，怎肯將嫩枝柯折與樵夫。那廝本意囂虛1295，將足下虧圖1296，有口難言，氣夯破胸脯。
紅雲）張生，你若端的不曾做女婿嗬，我去夫人跟前一力保你。等那廝來，你和他兩個對證。（紅見夫人雲）張生並不曾人家做女婿，都是鄭恒謊，等他兩個對證。（夫人雲）既然他不曾嗬，等鄭恒那廝來對證了嗬，再做說話1297。（潔上雲）誰想張生一舉成名，得了河中府尹。老僧一徑到夫人那裏慶賀。這門親事，幾時成就？當初也有老僧來，老夫人沒主張，便待要與鄭恒。若與了他，今日張生來，卻怎生？（潔見末敘寒溫科）（對夫人雲）夫人今日卻知老僧的是，張生決不是那一等沒行止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況兼杜將軍是證見，如何悔得他這親事？（旦雲）張生此一事，必得杜將軍來方可。
【雁兒落】他曾笑孫龐真下愚，若是論賈馬非英物1298，正授著征西元帥府，兼領著陝右河中路1299。
【得勝令】是咱前者護身符1300，今日有權術1301。來時節定把先生助，決將賊子誅1302。他不識親疏1303，啜賺良人婦1304。你不辨賢愚，無毒不丈夫1305。
夫人雲）著小姐去臥房裏去者。（旦下）（杜將軍上雲）下官離了蒲關，到普救寺，第一來慶賀兄弟咱；第二來就與兄弟成就了這親事。（末對將軍雲）小弟托兄長虎威，得中一舉。今者回來，本待做親。有夫人的侄兒鄭恒，來夫人行說道，你兄弟在衛尚書家作贅了。夫人怒欲悔親，依舊要將鶯鶯與鄭恒，焉有此理？道不得個“烈女不更二夫”1306。（將軍雲）此事夫人差矣。君瑞也是禮部尚書之子，況兼又得一舉。夫人世不招白衣秀士1307，今日反欲罷親，莫非理上不順？（夫人雲）當初夫主在時，曾許下這廝，不想遇此一難。虧張生請將軍來，殺退賊眾。老身不負前言，欲招他為婿。不想鄭恒說道，他在衛尚書家做了女婿也，因此上我怒他，依舊許了鄭恒。（將軍雲）他是賊心，可知道誹謗他。老夫人如何便信得他？（淨上雲）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則等做女婿。今日好日頭，牽羊擔酒，過門走一遭。（末雲）鄭恒，你來怎麽？（淨雲）苦也！聞知狀元回，特來賀喜。（將軍雲）你這廝，怎麽要誑騙良人的妻子，行不仁之事，我根前有甚麽話說？我聞奏朝廷，誅此賊子。（末唱）
【落梅風】你硬撞入桃源路，不言個誰是主，被東君把你個蜜蜂兒攔住。不信嗬去那綠楊影裏聽杜宇，一聲聲道“不如歸去”1308。
將軍雲）那廝若不去嗬，祗候拿下1309。（淨雲）不必拿，小人自退親事與張生罷。（夫人雲）相公息怒，趕出去便罷。（淨雲）罷，罷！要這性命怎麽，不如觸樹身死。妻子空爭不到頭，風流自古戀風流。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1310。（淨倒科）（夫人雲）俺不曾逼死他，我是他親姑娘，他又無父母，我做主葬了者。著喚鶯鶯出來，今日做個慶喜的茶飯，著他兩口兒成合者。（旦紅上，末旦拜科）（末唱）
【沽美酒】門迎著駟馬車1311，戶列著八椒圖1312，四德三從宰相女，平生願足，托賴著眾親故。
【太平令】若不是大恩人拔刀相助1313，怎能勾好夫妻似水如魚。得意也當時題柱，正酬了今生夫婦。自古、相女、配夫1314，新狀元花生滿路1315。（使臣上科）1316（末唱）
【錦上花】四海無虞，皆稱臣庶1317；諸國來朝，萬歲山呼1318；行邁羲軒1319，德過舜禹；聖策神機，仁文義武1320。朝中宰相賢，天下庶民富；萬裏河清1321，五穀成熟；戶戶安居，處處樂土1322；鳳凰來儀1323，麒麟屢出1324。
【清江引】謝當今盛明唐聖主1325，敕賜為夫婦。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1326。
【隨尾】則因月底聯詩句，成就了怨女曠夫。顯得有誌的狀元能，無情的鄭恒苦。（下）
題目小琴童傳捷報崔鶯鶯寄汗衫
正名鄭伯常幹舍命張君瑞慶團
總目1327
張君瑞要做東床婿
法本師住持南贍地1328
老夫人開宴北堂春1329
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西廂記五劇第五本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