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出場與麝月的口才


    梨香院解散,十二官的出路成了大問題。王夫人最初的意思本是好的:“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各自去罷。”


    “好人家的兒女”,指的是知根知底。那十二官原是賈薔特特地下了趟江南,打蘇州采買回來的,不比普通丫鬟,直接從街上向人牙子轉買過來,不知道家裏是個什麽情形。


    尤氏且細心補足:“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隻怕有混賬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


    這原慮得周到。因為十二官這時候還都是些孩子,大不過十一二歲,而且是女孩子,長途跋涉不安全,必得有父母來領認才可放心。


    也正因了這份體貼恩恤,十二官中竟有八個願意留下,遂歸了各房使喚。於是也就新生出許多事來。因為戲子與丫鬟畢竟不同,書中說“文官等一幹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淩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在後文中便一一照應出來。


    第一出便是《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這段描寫一波三折,很能吊起讀者的胃口來。先是說寶玉見了藕官燒紙,便問她祭的是誰,藕官不答,及後來承了他護庇之情,“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乃是個情種,遂含淚道:“我也不便和你麵說,你隻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


    已經答應說了,卻又不肯明說,故意賣個關子,讓寶玉何等納悶?


    接著寫寶玉去瀟湘館探望黛玉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隻得耐著”;接著芳官又洗頭去了,且與幹娘吵起嘴來,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並借麝月之口形容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


    真是山重水複,眼花繚亂。可見這幕戲,回目雖關藕、蕊,主旨卻在芳官。鶯鶯小姐也好,拷打紅娘也好,花芳官,才是那個挑大梁的真正主角。


    且說寶玉氣得要親自去罵那春燕娘,襲人忙攔住了,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


    襲人如此做,既是不願寶玉動氣,也是因為一個爺們兒親自教訓老婆子也有失身份,同時側麵肯定了麝月的外交口才。而麝月也不負重望,立便走過去,有理有節地斥道:


    “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裏,誰在主子屋裏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麽?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閑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裏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幹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


    這番話,先從身份上壓下一番大道理來,挫了對方威風,然後才講出規矩禮節來,又抬出“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偌大罪名,叫春燕娘敢不閉嘴?


    其實麝月的口才便給,這並不是第一次表現,早自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已經見出她的伶牙俐齒乃是怡紅院中一等一的絕妙。彼時因晴雯惱恨墜兒偷金,借故要攆她出去,明明握了滿理在手,卻被墜兒娘抓住語病,譏諷晴雯直呼寶玉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堵得晴雯滿臉脹紅,幸虧麝月為之解圍,說出一番道理來——


    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


    麝月忙道:“嫂子,你隻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裏頭的規矩。這裏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麽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裏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


    麝月閑閑幾句話,起承轉合,層次分明:同樣是先理清身份尊卑,指出“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接著分辯清楚喊“寶玉”的合情理處,“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且再次提起老太太來,證明自己行得正;然後話風一轉,“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又再次提醒墜兒娘身份低微,“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不知規矩;最後幹脆發了逐客令,恐嚇說“這裏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弄得墜兒娘“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


    這一番話不急不徐,卻周密有力,而且首尾相聯,幾乎有做詩之妙,更勝晴雯多矣。


    麝月說理,最擅長的就是從“身份”二字著手。而她最難得的,就是自重身份,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顯山露水,並且從不作非分之想,安分守時,毫無醋意——或者,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情內秀,才使得她成為怡紅院中與寶玉情分最長的丫鬟吧。當襲人走了,晴雯死了,麝月終於脫穎而出,成為寶玉身邊的最後一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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