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生日的暗示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共正麵詳細描寫了四次大生日:寶釵、熙鳳、寶玉、賈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許多讖言預兆式的情節發生:


    在寶釵的十五歲生日宴上,寶玉第一次聽曲文而悟禪機,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紅院群芳開夜宴為寶玉祝壽,眾人占花名遊戲,更是典型的讖語;


    賈母的八十壽宴是書中最後一次生日,在熱鬧繁華的表麵下,“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連精明能幹的鳳姐也力絀圖窮,顯露出江淹才盡之象。


    那麽,作者花費了大量筆墨,寫了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和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整整兩回的鳳姐生日宴,又向我們透露出了一些什麽樣的信息與暗示呢?


    首先,是鳳姐和尤氏兩人對話中的玄機。


    賈母做主,讓眾人學小家子湊分子,為鳳姐辦生日,又將這事交給尤氏辦,“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鳳姐房中商議,打趣說:“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


    這句“太滿了就潑出來了”,正與此前秦可卿向鳳姐報夢時所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兒媳婦。焉知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機?


    次日尤氏與鳳姐算賬時,見短了鳳姐答應替出的李紈一份,嘲罵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麽細致,弄這些錢那裏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庚辰本在此雙行夾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尤氏亦能幹事矣,惜不能勸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這句是讖語。


    待到席上,尤氏與鳳姐敬酒時,又調笑說:“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象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鍾罷。”脂硯又有夾批說:“閑閑一語伏下後文,令人可傷,所謂‘盛筵難再’。”


    ——又是“太滿了就潑出來了”,又是“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又是“盛筵難再”,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們:賈府的好日子就要過去了,而這悲風,將從尤氏和鳳姐這兩個寧榮府的內當家開始吹起。


    可卿判詞中原有“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的句子,而寧府長孫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鳳姐操辦;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鳳姐一手造成;這兩件寧國府的“造釁”一旦鬧騰出來,鳳姐都絕對難辭幹係——是因為這樣,書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鳳姐提出警告嗎?


    鳳姐生日宴上還有一個不和諧音來自寶玉。


    此日賈府華筵,寶玉卻往水仙庵祭金釧,回來又遇見玉釧“獨坐在廊簷下垂淚”,偏於繁花鬧管中寫出一片淒涼來。


    更加可歎的是,寶玉祭釧,眾人都不解緣故,連玉釧都不能相知,唯有黛玉卻心有靈犀,早知端的,故意借了戲目《荊釵記》勸慰寶玉,寧不令人讚歎雪芹神筆,一字千鈞?


    而最“變生不測”,還是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被鳳姐撞破。


    賈璉偷腥並不意外,驚詫的是兩人的床頭話—一那鮑二家的理所當然地問:“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仆婢背後非議主子已是可惡,更何況偷了主子的男人還要咒主子早死,這鮑二家的確實不堪!而其竟敢如此無法無天,自然是賈璉縱容。那賈璉與鳳姐原也算得上恩愛,背後竟然這樣誹謗詛咒,且是聯同下人一起咒罵自己老婆早死,何其冷酷忍心!


    鳳姐窗外聽聞,又何其傷心!之前兩人也是有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恩愛時光的,這才幾年,非但全無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的情趣,甚至連起碼的同舟共濟都談不上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怎能如此薄情?


    正如鳳姐含淚所問:“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麽臉過這個日子?”


    且說大鬧一場後,賈母出麵調停,命賈璉與鳳姐賠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


    脂硯特地在“黃黃臉兒”後麵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暗示鳳姐終究難脫短命之運。


    同時,這一回中也可以明白地看出封建家庭的倫理秩序:賈母無論多麽疼愛偏袒鳳姐,真正奉行的準則還是“夫為妻綱”。賈璉偷情在她看來完全不是什麽錯處,“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得住不這麽著。從小兒人都打這麽過的。”且反打趣鳳姐說:“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更教訓了平兒,在明知平兒受委屈後還說:“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丈夫可以對不起妻子,妻子不能吃醋;主子可以冤枉了奴才,奴才不能委曲。這就是封建社會的禮,老祖宗維護的理!這也是後來再有了尤二姐之事,鳳姐再不敢張揚大鬧,轉而笑裏藏刀暗劍殺人的緣故。


    鳳姐的這次生日過得,威風也真威風,悲涼也真悲涼,正合了“盛筵必散,樂極生悲”那句話。


    事情到這裏還沒有完,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製風雨詞》中,又借賴嬤嬤之口補出一件小事:


    鳳姐作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裏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家的隻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麽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裏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幺們往裏抬。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麽!”


    自有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話,我們都知道,“饅頭”在書中的意味非同尋常。寶玉說過:“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


    隻怕還要再補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作‘饅頭庵’呢。”


    固然,書中對“饅頭庵”的解釋是“因他廟裏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然而這隻是在瞞人,其真實含義無非是再次提醒關於“鐵門檻”與“土饅頭”的佛偈。


    王熙鳳生平第一件惡事:收取淨虛銀子是在饅頭庵裏所為,那麽周瑞家的兒子在她生日裏“撒了一院子饅頭”,又意味著什麽呢?可是有“饅頭庵事發”的暗示?


    前文已經討論過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與鳳姐千絲萬縷的關係,此處又出來一個周瑞家的兒子,看來,在賈府之敗、鳳姐之死這件事上,周瑞一家子可真是沒做過什麽好事啊。


    而賈璉、鳳姐夫妻的情感,也從此回開始急轉直下,從前的蜜裏調油換成了如今的同床異夢,而到了尤二之死後,更是轉目成仇;而王熙鳳慘死之兆,也早已盡行預演在她的生日宴上了,這樣的巧妙安排,也真令人讚而複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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