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奉茶,隨分清高方可安


    任乎牛馬從來樂,隨分清高方可安。


    自古世情難意擬,淡妝濃抹有千般。


    寫在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開篇的這首回前詩,言淺意深,聯想到劉姥姥見妙玉的各自行為,愈覺感觸。


    劉姥姥的可貴之處正在於“任乎牛馬”,自得其樂;而妙玉的悲劇則恰恰是因為做不到“隨分清高”,隨遇而安——清高,也是要有節製的。


    寶玉也是最嫌棄婆子醃臢的,但是劉姥姥偏偏在他的房子裏東摸西撞,眠其床,臥其席,大放臭屁薰其屋,隻是因為襲人輕輕瞞過,因而寶玉渾然不知,也就未當一回事——世上自設桎梏而不知者多如是。


    妙玉卻因為知道劉姥姥使了她的杯子,便立刻棄而不用,且說:“幸虧是我自己沒使過的,不然砸了也不給她。”如此清高決絕,未免太過,遠遠不能隨分從時。偏偏,就是這樣清高的一個人,最終的結局卻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如此可見,“知道”二字其實是惹禍根源,究竟不如不知的好。


    所謂“富貴繁華轉眼成空”,所謂“黃梁未熟南柯夢醒”,所謂“難得糊塗”,無過於斯!


    除了第十八回林之家孝的對妙玉人物的介紹,本回是妙玉第一次正麵出場,也是惟一一次以“攏翠庵”代替妙玉之名入回目,可見本回乃是“妙玉正傳”。


    故而書中特地提到“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麽行事。”因為十二釵必得親經石兄證緣,以寶玉心眼評之。


    妙的是,雖借寶玉觀察,卻並未提及妙玉穿戴樣貌一字一句,隻說她如何奉茶,如何與賈母對答,又如何講究茶杯與茶水——佛家雲“茶禪一味”,這一段對妙玉的塑造,便特地以茶為引,形象地寫出了一個超逸高貴的空門女兒。


    “隻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麵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


    “成窯”指明成化年間官窯燒製的瓷器,以小件和五彩最為珍貴。明朝人沈德符在《敝帚軒剩語》中關於“瓷器”的篇章中寫道:“本朝窯器,用白地青花,簡裝五色,為今古之冠,如宣窯品最貴。近日又重成窯,出宣窯之上。”可見這茶杯之名貴。


    關於妙玉奉給賈母的是老君眉,在百度上有兩種說法,一是指洞庭湖君山上出產的白毫銀針,二是指武夷岩茶中的名樅。


    我認為這裏指的是君山銀針,因為此前賈母說“我不喝六安茶”,說的是安徽的六安瓜片,通稱綠茶,細分則歸入黃茶;而武夷名樅是岩茶。賈母不至於分不清綠茶和烏龍茶,所以隻可能是形似壽星眉毛的白毫銀針,這也是妙玉知禮處,奉茶講究各符身份,這是含蓄地讚美賈母是“老壽星”,極為得體。


    但是這樣用心的招呼,卻被劉姥姥一句“再熬濃些更好了”給徹底毀了,也就難怪她要拉著釵黛兩個離席而去了。


    這是妙玉的孤僻處,卻也是她的可愛處。妙玉,也是需要友情的!


    釵、黛、妙三人一起入得妙玉禪室——書中說是“耳房”,通常指正房兩側加蓋的小房間,多不住人,北方人常用來存放雜物。但書中寫“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且旁邊設有風爐,可見此屋是妙玉誦經打坐之所。


    妙玉是真正懂茶好茶之人,既講究茶器,又區分煎茶之水,且因真正好茶須得準確把握火候水溫,所以不用侍兒烹火,而是親自動手,“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可見這體己茶之尊貴。


    而妙玉奉與寶釵的“??匏斝”來頭就更大了。且不說這個狀如葫蘆的茶具到底是用什麽做的,最值得考據的是耳上“晉王愷珍玩”字樣。


    《資治通鑒》卷八十一中曾記載了“王愷鬥富”的故事:晉將軍王愷,乃是文明皇後之弟,晉武帝舅父,嚐與石崇鬥富。王愷用糖水洗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王愷做了四十裏長的紫絲布障,石崇就做五十裏;石崇用花椒塗牆,王愷就用赤石脂;晉武帝偷偷幫王愷,送了他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樹,王愷向石崇炫耀,誰料石崇拿起鐵如意就給砸了。王愷大怒,以為石崇嫉妒自己有寶貝,石崇說:“沒什麽可難過的,我賠給你。”命家人取來自家的珊瑚樹,高三四丈的就有六七株,光華奪目,比王愷的又大又多。


    從這個故事中可見,晉王愷是何等富有,他落款注明的府上珍玩,能是普通寶貝嗎?尋常器物從東晉傳到明清,已經是稀世珍寶,更何況在晉時就已經是珍寶之物呢,流至今朝豈非價值連城?


    妙玉的身家,不可估量。


    有趣的是,妙玉奉與寶釵的“??匏斝”來曆如此清晰,而與黛玉的“點犀盉”卻隻有名稱不加注釋,乃是點明此二人本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矣;到了寶玉,更是“家常的綠玉鬥”,更加說明三玉一體。


    寶玉的趕來蹭茶,不但讓這幅三美品茗圖越發活色生香,且令得妙玉發出了“一杯為品二杯為飲三杯為飲驢”的品茶妙談,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


    庚辰於此有雙行夾批:“茶下‘糟蹋’二字,成窯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潔高雅,然亦怪譎孤僻甚矣。實有此等人物,但罕耳。”


    劉姥姥用過的成窯杯固然是不會再要的了,便是尊貴如寶玉,如果鯨吞牛飲,真要喝下“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那也是糟蹋。


    幸而寶玉知己,“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讚不絕。”——這就是寶劍酬知己,香茶待高人了。


    要特別強調的是,電視電影裏每每把妙玉塑造成一個道姑的形象,手裏拿著柄拂塵,身上穿件水田衫,高高地梳著道髻,模仿戲裏陳妙嫦的樣子。


    這大概是因為“帶發修行”四個字。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稟報妙玉來曆時說過:“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法名妙玉……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既是參習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來的,可見是佛門弟子,是尼非道。


    後文中邢岫煙又說:“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裏去作伴。”住在寺廟裏,自然是尼姑不是道姑;而妙玉在大觀園裏的住處名為“攏翠庵”,也不是道觀;老太太來喝茶的時候說:“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裏頭有菩薩,衝了罪過。”供奉菩薩而非太上老君,益發可見是尼姑。


    ——有這許多線索,人們提起妙玉來卻仍是一個道姑的形象,這是電影戲曲的誤導。也是因為全書八十回中,我們沒見妙玉念過一回經,敲過一聲木魚,甚至連句佛號都沒宣過。正如邢岫煙所評:“他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麽道理。”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現後,曾批“妙玉世外人也”;而妙玉在給寶玉祝壽的帖子上,又為自己下款“檻外人”——她非但僧不僧,俗不俗,尼不尼,道不道。甚至是人不人,仙不仙,男不男,女不女的,根本就不能拿世俗化的標準來衡量,來要求。


    但是人們偏偏喜歡以今天的階級觀來評判妙玉,因其奉茶一回,認定她嫌貧愛富,對賈母百般恭敬,卻瞧不上勞動人民劉姥姥。然而妙玉住在攏翠庵是客,主人上門,自當奉迎,原是禮數。她雖對賈母客氣尊敬,但一轉身卻拉了釵黛二人飲體己茶去,待遇比賈母還高,可見並不為的什麽貧富高低,而隻是脾性如此;出來時,“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態度不過如此,隻是不失禮罷了,若說巴結,卻實實算不上。


    然而到了第七十六回中,妙玉又請了黛玉、湘雲來寺中喝茶、續詩,走時,親自送到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這是什麽待遇?!


    可見,從頭至尾,妙玉敬的隻是黛玉罷了。


    柚子與佛手


    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巧姐大概要算是最尷尬的一個了。前八十回中,她雖然出場次數不算少,卻幾乎沒開口說過話,不是睡覺就是生病,“戲碼”最重的一處,就是在四十一回中與板兒爭柚子。


    然而,在太虛幻境薄命司裏,卻珍存著關於她一生命運的冊子,畫著“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裏紡績”,讓我們得知她未來的命運乃是在家敗之後,得遇劉姥姥相救。正如劉姥姥替她取名時所說:“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蒙府本在這句話後麵原有一句側批:“作讖語以影射後文。”可見後來那幫助巧姐兒“遇難成祥,逢凶化吉”的恩人,正是劉姥姥。


    書中在劉姥姥初進大觀園起筆時,曾在“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後麵,有一句脂批:


    “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真千裏伏線。”


    點明劉姥姥家後來會與賈府結親,直射板兒與巧姐兒的婚事。


    劉姥姥的第一次進府,並沒有見到巧姐兒本人,卻進了她睡覺的屋子,並和板兒一起上了炕。在“大姐兒睡覺之所”一句後,甲戌本有雙行夾批雲:“記清。”是明顯的提醒。


    其後,在劉姥姥向鳳姐忍恥告貸的描寫中,甲戌本有眉批:“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明言劉姥姥後文會娶巧姐為孫媳。


    如果說上述幾條還隻是捕風捉影的話,那麽四十一回兩個男女主角的正式出場,則是兩人的第一次交集: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庚辰本在這一段中有兩段雙行夾批:


    “庚辰雙行夾批:小兒常情遂成千裏伏線。”


    “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回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巧姐兒的未來,是嫁與板兒為媳,於荒村野店中紡績為生,這一點已經可以說是塵埃落定。


    可是,巧姐兒為什麽會淪落風塵、被姥姥搭救呢?


    這要從《紅樓夢》開卷第一回,甄士隱為跛足道人所作的《好了歌》注解說起: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歌可以算作整部書的一個提綱契領,是對中心內容的高度概括。更令人注意的是,脂批在字裏行間有很多重要的批語,可以為我們探佚後四十回主要內容提供線索,比如“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後批著“寧、榮未有之先”,“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後批著“寧、榮既敗之後”,這就清楚地寫明了後部的故事乃是寧榮府由盛轉衰的過程,而不是程高本的什麽家道複興,“蘭桂齊芳”。


    再比如,脂批在“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後批著“寶釵、湘雲一幹人”;在“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後批著“黛玉、晴雯一幹人”。讓我們知道寶釵和湘雲雖然也屬於“薄命司”,卻並沒有像黛玉和晴雯那樣青春早逝,而是一直活到了兩鬢成霜。


    另外,在“金滿箱,銀滿箱”後麵批著“熙鳳一幹人”,“展眼乞丐人皆謗”後麵批著“甄玉、賈玉一幹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後麵批著“柳湘蓮一幹人”,“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後麵批著“賈赦、雨村一幹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後麵批著“賈蘭、賈菌一幹人”,這些批語都向我們透露出某些信息和人物命運。


    然而,“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這明顯有所指的一句話後麵,卻並沒有注明某某人,而是寫著“一段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


    這不由讓我們猜測莫明:那流落煙花巷的人,到底是誰呢?


    周汝昌先生引經據典,考證說應該是那個隻出過名字而未有過正傳的傅秋芳,然而傅秋芳雖然確是因為“擇膏粱”而老大未嫁,但若據此就說她的下落是淪入風塵,則未免牽強。而且這樣一個蜻蜓點水的小小配角的命運,也未必有資格進得了甄士隱的《好了歌》。


    再則,傅秋芳也與“一段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的評語扯不上邊兒,倒是巧姐兒,在八十回正文裏年紀幼小,身不由己,在家族變故中淪入風塵確是很是可能的。


    全書八十回,最擅“籌劃計算”之人,舍鳳姐其誰?鳳姐的下落不消說,自然是“欠命的,命已還”,不得好死的了。十二支曲的《聰明累》中,明明白白寫著她“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生前死後,她最懸心不下的,能是誰呢?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寫清虛觀打醮一段,更寫盡了鳳姐為女兒的種種綢繆,可見是為女兒操碎了心的,又是為她出花兒供奉痘疹娘娘,又是將她的寄名符兒送到廟裏求蔭庇,又是請劉姥姥為她取名鎮邪,又是命彩明去大觀園化紙送花神,千嬌貴萬珍惜,然而兩眼一閉時,又怎能料到女兒竟然飄零淪落,舉目無親呢?


    這可不正是“死後無憑,空為籌劃,癡心不了”、“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麽?


    可見,那流落煙花巷的不幸女兒,正是巧姐兒。


    僥幸的是,她遇見了劉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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