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與寶玉的父子之情


    通常人們泛讀紅樓,總留下一個賈政對寶玉極其嚴苛冷淡的感覺,每次見麵非打即罵,張口“畜牲”,閉口“業障”,全無父子之情。


    但是事實上,嚴父隻是明清小說中慣有形象,昆曲《繡襦記》中《打子》一折堪謂典型:鄭元和落第返鄉,不敢回家,淪為歌郎謀生。鄭家老家人看到後,引其回家,鄭父覺得他不務正業,有辱門楣,竟將他活活打死。這就是君臣父子夫妻的綱常倫理常態,不足為奇。


    故而脂批說:“大家嚴父風範,無家法者不知。”


    事實上,賈政對寶玉這個兒子還是相當憐愛的,從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中即清晰可見:


    寶玉在園中玩耍,正碰著賈珍告訴他說老爺就來了,嚇得他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誰知一轉彎就迎頭遇見了,避之不及,隻得一旁侍立。


    賈政若果然嫌棄這個兒子,必然是又教訓他幾句白日閑逛便置之不理的,可是書中說賈政“近日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


    從這段話看來,首先賈政是很關心兒子學業的,所以才會常向掌塾打聽寶玉的功課進境;其次賈政對寶玉擅長屬對是有些得意的,所以才會命他隨同入園,順便考核。


    而且遊園時,乃是“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身體語言相當親密,和現在的中國好爸爸們摟著兒子逛街差不多了。


    初命寶玉題“曲徑通幽”時,眾人盛讚,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語氣裏滿是得意寵愛。


    接著眾人遊至亭邊,有客取名“翼然”,賈政卻題“瀉玉”,寶玉批評粗陋,這是把老爹也不放在眼裏了。然而賈政仍是笑著鼓勵:“諸公聽此論若如?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這已經很縱容兒子了。而當寶玉擬名“沁芳”時,賈政拈髯點頭不語,是極其讚賞之情,所以眾人也都忙跟著迎合。


    賈政又命寶玉作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這對聯采用香奩體,的確香豔工整,因此賈政仍是“點頭微笑”,眾人自然“稱讚不已”。


    這時候如果寶玉是個懂事的,就該一再奉承諸老先生,然後自己再奉命為題。可是他不,他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雖然平時怕極了賈政,但是這會兒得了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了,難得被親爹誇獎幾句,給了點好臉色,立刻張狂起來,老先生們說一個名字他批評一個,左一句“板腐”,右一個“不妥”,也不等賈政命令,就急於批評議論起來,逞才炫技,更索性將賈政也批評起來,長篇闊論,指手劃腳,批評他不懂天然為何物,氣得賈政暴喝“出去!”


    雖則寶玉在此的表現是聰明可喜的,但是舉止態度卻失於輕狂,長幼無序。賈政若不出言教訓,反而是沒道理沒家教了。但是賈政內心並不是真的生寶玉的氣,所以剛說了“出去”,又立刻改口“回來”,還是舍不得兒子離開,雖恐嚇一句“若不通,一並打嘴!”其實並不會真的為此打他。


    而寶玉“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一聯,典出《詩經》,引用嫻熟,自然順利過關。賈政雖不便再如從前那般不時拈須點首微笑,太縱容了兒子,而是連批“不好”、“胡說”,卻也分明是滿意的。


    於是寶玉沒隔一會兒便又得意忘形起來,在蘅蕪苑大肆賣學問來,讓賈政不得不再次喝止,阻他妄言。


    如果因為賈政連番喝阻就認為他對寶玉疾言厲色,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賈政的言行不過是嚴父管兒子,在眾人麵前不使他失態失禮罷了,整體上對兒子是相當滿意的。


    這番心思,連跟賈政的小廝們也瞞不過,待寶玉一出院子,即上來抱著腰討彩頭,說:“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出了幾遍,都虧我們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


    這段話裏又接連透露了三層意思:一是賈母已經聽說寶玉被賈政耳提麵命之事,生怕他受委屈,打發人來問了幾次,想找理由把他叫進去避禍;二是小廝們跟隨賈政日久,察顏觀色,深知賈政脾氣,故而阻攔了賈母所派之人,回說老爺喜歡呢;第三則深知寶玉大展奇才,此番遊園是得了彩頭的,這和賈政命“出去”又立改“回來”的用意是一致的,不願意埋沒了寶玉展才的機會。


    倘若讀者竟未能猜測賈政愛子一番苦心,那是連小廝的見識也不如了。


    且說賈政一行到了玉石牌坊處,因與太虛幻境入夢處相類,寶玉若有所思,賈政見他呆頭呆腦,反而不敢多責,隻冷笑說:“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自己給兒子搬了個台階下。


    遊園的最後,賈政諸人是在怡紅院歇腳的。此處安排極為得體。因為大觀園此時雖係空園,將來我們知道各院各館都是有主兒的,倘若賈政一幹“臭男人”竟在瀟湘館、蘅蕪苑打尖兒,未免荼毒了薛林二位,因此隻有在自己兒子未來住處怡紅院歇腳最為合宜。


    《紅樓夢》就是這種小地方最見分寸氣度。


    到了第七十五回仲秋節,眾人賞月,賈政命寶玉等作詩,賈母忙欲阻止,賈政卻說:“他能的。”分明是對兒子的本事很了解也很放心。


    可惜這段詩沒有錄出來,脂硯齋說“缺中秋詩,俟雪芹”,是說想等雪芹詩寫好了再補出來,因此使我懷疑這一回文字不盡然是原稿,而是脂硯等人在草稿基礎上補綴而出,所以賈敬之語有極不妥之處。但這是題外話,此文且不論用。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下麵一段文字: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看來,到了《紅樓夢》第七十五回,賈政已經不指望兒子走仕途經濟之路了,於是開始正視起作詩的本領來,而不以舉業相逼了。程高本後來把這段話刪了,因為與其續寫的寶玉中舉相矛盾。


    但是事實上,七十五回這段描寫與十七回遊大觀園對看,會發現賈政的心思是相當統一的。在剛剛進園時,賈政就曾說過:“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進了稻香村,更是說:“此時一見,未免勾引我歸農之意。”


    可見賈政雖不擅長吟風詠月,心中未嚐不曾向往,劉禹錫“無絲竹之悅耳,無案牘之勞形”的境界,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歸園田居”的氣節,是符合賈政內心的審美趨向的。


    全書八十回中,賈政最後一次考較寶玉,是讓他寫《姽嫿詞》,寶玉的表現更是令人歎為觀止。一篇長歌行寫完,眾人一邊念一邊讚,念完了“都大讚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


    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既然是“笑道”,可見已經很滿意,自覺在眾人麵前有了光采了,於是對三個學生說:“去罷。”


    對於賈政來說,沒有罵,就是誇,能笑一下,那已經是無上之譽。


    到這時候,父子倆已經取得了相當程度的理解與共識,天倫之情令人動容。同時可見,寶玉不僅才情過人,而且旁學雜收,學問淵博,如果讀者僅從他“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就以為他不讀書沒學問,“腹內原來草莽”,可就真是“混帳話”了。


    元春省親時有多大?


    程高本在續書裏寫元妃之死時,說她死於甲寅年十二月二十九,存年四十三歲。於是2010版電視連續劇裏,便找了個中年女演員來扮演元妃,導演且堅持說元妃省親時就應該是三四十歲。


    但我們都知道後四十回為高鶚續作,所言根本做不得準,用後四十回的內容反推前八十回的做法,是以錯糾正,完全沒道理的。


    雖然說書中寫到元春對寶玉口傳手教,在進宮前是寶玉啟蒙老師,起到了長姐如母的作用,但這也不代表元春的年齡真的老到了足可以做寶玉的母親。


    那麽,元春省親時到底該多少歲呢?


    這要先從清朝選秀女的規矩講起,不同的文檔上對於選秀女的年齡限製有不同記錄,有說12到16歲的,有說13到16歲的。總之最大上下限就是12到16歲之間。書中說: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係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


    也就是說,寶玉三四歲時,元春還在賈府中;而寶黛初見時,寶玉是七八歲年紀,此時元春已進宮,所以寶玉八歲時是元妃進宮的最後時限。


    由此得出,元春進宮的時間,大約在寶玉四到八歲之間的某一年。


    倘若是在寶玉四歲時元春進宮,而元春那年十二歲,就是比寶玉大了八歲;如果元春命運不濟,老到16歲才進宮,則比寶玉大了十二歲。


    倘若是在寶玉七八歲時元春進宮,元春那年十二歲的話,就比寶玉大個四五歲;如果元春十六歲的話,比寶玉大了八九歲。


    總之,元春與寶玉的年齡差,兩頭的極限就在四歲到十二歲之間。


    元春省親的故事寫在《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兩回,回目為《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這寫的是正月十五的故事;接著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迷賈政悲讖語》,則寫的是寶釵於正月二十一慶祝十五歲生日,而寶玉比寶釵小三歲,可知大約是十二歲。


    不久,元妃下旨令眾人搬進大觀園,書中錄了寶玉寫的四首即事詩,且明確點出乃是“榮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一絲不亂,再次確定了寶玉的年齡,正與前麵的推論相符合。


    也就是說,元妃省親的時候,賈寶玉不會超過十三歲。那麽比寶玉大了四至十二歲的賈元春,這年也就是二十上下,最小不會低於十七歲,最大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正是桃紅李豔的時候。


    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時,曾看到《金陵十二釵》中有一首判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關於“二十年來”的解釋,自古就有很多說法。但是算清元妃省親的年齡後,則想到這可能是極為簡單的一個道理:就是元春晉封為妃的這一年,剛好二十歲。或者說,是寶玉夢遊太虛翻開冊子的這一年,元春二十歲。


    因為“榴花開處照宮闈”顯然是件大喜事,很可能指的就是“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前兩句合起來,也就是說寶玉看到薄命司元春判詞的這一年,元春剛好二十歲,不久,元春便晉妃為封了。


    還有另一個可能性,就是以元妃進宮的年齡下限來算,這一年元春十七歲,那麽接下來紅樓紀元共寫了三年的故事,八十回後如果緊接著寫元妃大薨,則剛好二十歲。也就是說,她死於雙十年華,用生命來辨了一場是非成敗轉頭空。


    接下來的每句也都是後來的預言:“二十年來”指的是當下的時間,“榴花開處”指的是不日晉封,“照宮闈”明確了地點;“三春爭及初春景”點明人物;“虎兔相逢大夢歸”則是結局,也有版本作“虎兕相逢”,前者喻強弱相逢,後者喻兩霸相爭。但不管是哪種,結局都是死亡。


    那麽,元春又是怎麽死的呢?


    我們不妨再來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鄉,路遠山高。


    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


    脂硯齋在此有一句夾批:“悲險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為何“險”,又何為“險”?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可見元妃死於意外,正是在最得意的時候突遭變故,芳魂消逝。而且,她並不是死在宮裏,而是野外,“望家鄉,路遠山高。”


    如果元春死於宮中,那麽皇宮就在京城,王夫人每月還有兩次可以探訪的,算不得“路遠山高”,所以這個山,很可能是馮紫英提及的鐵網山。


    宮中妃子出遠門進山,隻能是伴駕出遊,最常見的就是春狩。因為滿清在馬上得天下,為示不忘本,每年一春一秋,都有圍場打獵之事。前文馮紫英提到被鷹捎了一翅子,而且出的公差,去鐵網山挨苦,隻可能是伴駕狩獵,不然不會把打獵說成公事,這便是一處伏筆。


    劉心武用了幾部書討論“日派”與“月派”之戰,推論元春為柳湘蓮等義軍陣前逼死,未免膠柱鼓瑟。如果僅因為一句“乞巧伏元春之死”,就將元春與楊貴妃生套活剝,那麽,《牡丹亭》亦“伏黛玉之死”,難道黛玉便要死後還魂再與寶玉團圓不成?況且曹雪芹在全書開篇一再申明無幹政治,“大旨談情”,不敢傷時罵世,非議朝廷,雖是掩人耳目之言,但可想而知書中不至涉及“叛亂”、“逼宮”之類重大宮廷事件,不然就與紅樓筆法有違了。


    元春在伴駕春狩時猝死,無論是意外還是人為,但是元春一死,賈府的靠山也就倒了,若再不知進退,不久便會大難臨頭,因此元妃會在夢裏向王夫人示警——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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