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腳下,‘吳相府邸’。


    一名老管事引著韓東流來到客室,急忙吩咐下人布置茶點,隨後躬身請他入座,笑著說道:“韓少爺您稍待片刻,等老爺下了朝,我便去通報您來了。”


    “不必多忙,我坐著等等就好。”


    韓東流點頭一笑,便是坐到了位置上。


    那老管事卻從話裏聽出了別的味道,目光轉動,示意那些下人暫先退去,隨即便躬身說道:“老奴鬥膽問一句,少爺您今日到府上來,可是有什麽要事?”


    韓東流今天沒有背負‘逍遙劍’,一身坦蕩前來,看上去似乎很是尋常。


    但這在‘相府’操勞了半輩子的老管事卻是知道,老爺這兩位義子義女,平日裏鮮少會來叨擾。


    除了那位‘柏坊主’偶爾會托人送些禮物,這位名滿江湖的逍遙劍放在尋常日子,多是書信往來。


    隻有逢年過節,或是吳相過壽之時才會現身。


    畢竟吳相身為百官之首,統禦各部,為當今聖上的左膀右臂。不好與‘江湖宗師’來往過密。


    哪怕韓東流是其義子,平時也要多多避嫌。


    是以,見韓東流今日登門來訪,老管事也多留了個心眼問上一問。


    韓東流卻是麵不改色,澹然說道:“孫伯,我隻是上門來坐坐,有些閑話要與義父聊,您就不必操心了。”


    他略微停頓,笑著說道:“難不成您還擔心我對義父不利?”


    那‘孫伯’連連擺手,無奈道:“您可是老爺最疼愛的義子,老奴就算以為吳洋少爺要害我家老爺,也不敢說您有這種打算呐。”


    說完之後,他見韓東流沒了開口的意思,隻得歎息道:“那老奴就先下去了。”


    結果沒等這位‘孫伯’離開,外麵隔著老遠,就傳來了一道聲音,“大兄來了?怎麽不提前通知我一聲?”


    隻見吳洋大步邁入,滿臉喜意地望向韓東流,“難得大兄今日願意來府上登門,咱們兄弟可要好好喝上幾杯!”


    孫伯見狀,也沒再多話,向吳洋打了聲招呼後,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吳洋直接坐到了韓東流身旁,看那架勢,恨不得要與他‘把臂同遊’,高興道:“大兄可是來尋小弟的?”


    韓東流笑了一笑,搖頭說道:“我來見義父有些瑣事要聊。”


    聽得這話,吳洋也不沮喪,點頭道:“老爺子還在朝上,估摸過會兒就能回來了,我陪大兄一起等。”


    “吳洋。”


    可在這時候,韓東流的語氣卻是嚴肅了幾分:“今日之事,你還是別聽為好。”


    吳洋臉上的笑容一僵,定定望著韓東流,像是有些不敢相信這是‘大兄’說出來的話。


    他雖然個性囂張,平日多有紈絝做派,但那隻是仗著家世極盡享樂,也並非真的是滿腦子‘瓊漿玉液’的傻子。


    於是乎,他的語氣微微嚴肅了幾分,向韓東流問道:“大兄可是遇上了什麽麻煩?或許我能幫你。”


    韓東流看了看他,隨即輕聲道:“吳洋,你雖然紈絝了些,但本性卻也不壞。


    有些時候,你‘自汙’名聲,不過是為了在這京中立足,免得遭人嫉妒,給義父惹上麻煩。


    似你這般的性子,若叫你摻和到這些事裏,反倒是害了你。”


    “大兄……”


    吳洋正要再說。


    韓東流已是搖了搖頭:“上次讓你幫忙探查照夜司的‘驗身文書’,已經令我十分後悔了,莫要再多說什麽,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他雙眼微闔,難得用上了命令的語氣:“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大兄,現在離開吧。”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吳洋心底凜然,嬉笑之色盡消,起身說道:“我不知大兄是遇到了什麽麻煩,但我還是那句話,若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小弟願意盡自己的一份力。”


    說罷。


    他也沒再逗留,來時腳步輕快,去時卻多了一絲沉重。


    眨眼間,客室僅剩韓東流一人獨坐。


    他沉默良久,端起茶杯看了看,最後輕輕放了下去。


    大約半個時辰過後。


    外麵再度傳來腳步聲。


    那位‘孫伯’踩著碎步走進客室,低聲道:“老爺叫您去書房。”


    韓東流微微頷首,二話不說,起身就走,對這宅邸熟門熟路,不必旁人引領就知書房所在。


    很快,他便來到書房門前,本要抬手叩門。


    但聽到裏麵傳來的咳嗽聲,舉起的手卻又頓在半空。


    這時,內中的咳嗽聲漸漸停歇,一道還算‘精力飽滿’的聲音響起,“站在外麵做什麽?進來吧。”


    韓東流神色一定,打開房門望了過去。


    隻見一個高大身影坐在那邊。


    身上還穿著來不及換去的官袍,滿頭華發一絲不苟,已是摘下冠帽,正在垂首研墨。


    這名高大老人,正是大虞‘尚書令’,權傾朝野的那位吳相,吳霄漢。


    “來了就坐下。”他頭也不抬,淡淡說道:“到了自己家還要如此拘謹?說出去都叫人笑你這位江湖宗師沒有膽量。”


    “見過義父。”


    韓東流恭敬行禮,隨即一言不發地坐到了老人對麵,打量著他的氣色,緩緩說道:“義父的臉色,較比年前又差了幾分。”


    不過數月而已,這位大虞聖上的左膀右臂,已是有幾分老態龍鍾的模樣了。


    但他眼中神光飽滿,依舊是‘精神抖擻’。


    “年紀到了,隨時死了都不稀奇,氣色差了些又有何值得大驚小怪。”


    ‘吳相’說完,拿起筆沾滿墨汁,開始批閱桌上的文書,同時說道:“你特意跑來一趟,應當不是為了關心我的身體,說說吧,什麽事值得你親自登門來問?”


    韓東流頓時沉默下來。


    片刻過後,搖頭說道:“我近來在調查一些江湖瑣事,如遇瓶頸,不得其解,想與義父相商一二,請您為我指條明路。”


    吳相的動作絲毫不停,那張依稀有幾分威嚴英武的老臉之上,竟是露出淡淡的笑意,開口說道:“聽你這意思,心中想必已經有了答案,隻不過,這次不同與你以往所麵對的江湖風浪,快意情仇。其中牽涉之深,就連你這‘逍遙劍’都拿不準主意了?”


    韓東流抬起眼眸,向他望了一眼,忽然說道:“義父,你我相識,也有三十餘年了吧。”


    直到這時,吳相終於抬起頭看向了他,那雙神光飽滿的眼眸似有閃爍。


    隨即放下筆墨,語氣感歎道:“三十三年。”


    他看著韓東流,重複道:“從你韓家出事那天開始,已經過去了三十三年。那時你家中突逢劇變,還沒踏上武夫之路,身上更是找不著半點‘逍遙劍’的影子。”


    韓東流唇角微揚,也是想到了什麽,感慨道:“那年我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手無縛雞之力’,都算是對我的抬舉。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於我來說都是那麽遙不可及,腦海中沒有任何清晰的概念。


    隻是胸口藏著一股憤懣之意不吐不快,想著那江湖上總會有一個‘公道’在,哪裏還能理會再多?”


    “但你小子終究還是決定闖蕩江湖去了。”吳相伸手指了指他,搖頭打趣道:“那會兒你不過十二三歲,也不知道從哪撿了根木棍,就要去江湖上闖出一番名聲。


    若非我派人強行將你關在家中,你這名滿天下的宗師,此刻早不知被人埋在哪兒了。”


    對於這種年幼時候的經曆,韓東流並不覺得尷尬,反倒露出會心的笑容。


    接著便認真說道:“當年韓家受冤下獄,您還是一個小小京官,沒有今日這般位高權重。卻也四處奔忙,疏通關係,想要救我一家於水火。


    後來今上登基,您更是走通了時任禮部尚書的彭大人那條門路,在‘大赦’名單之上,添了我韓家一筆。


    雖說我父親出獄不久便鬱鬱而終,娘親也隨他而去,但好在韓家一門的冤屈終得洗刷,這件事,都是承了您的恩情。”


    吳相始終沉默地聽著韓東流講述往事。


    直到此刻,他才是輕歎說道:“我與你父親相交莫逆,實難眼睜睜看著韓家落得那般下場。若我當年再有些本事,或許你也不會走落江湖,飄零半生。”


    這句話說得情真意切,多有感歎。


    可見吳霄漢對於自己這位‘義子’如今的境地,實在感到有些惋惜。


    “人各有命,不可強求。”韓東流搖了搖頭,平靜說道:“無論今日的韓東流是什麽人,歸根結底,沒有您,也就沒有他。”


    言至於此,書房內倏然沉靜了下來。


    一道光束透過窗欞照在了桌上。


    映出塵埃飄轉,如同將二人分割了一般。


    吳相沉默良久,終是緩緩道:“你向來是個有話直說的性子,今天繞了這麽一大圈,想必不光是為了與我敘舊。


    痛快說吧,找我是打算問什麽?”


    韓東流兩眼不眨,看著麵前日漸憔悴的老人,輕聲說道:“孩兒今日隻有一個問題。”


    “那就問出來!”


    吳相沉喝一聲,“老夫何時教過你這般畏首畏尾的道理?”


    韓東流深吸一口氣,看著自己的‘義父’,輕聲道:“先前,我托二妹替我調查一件事,她辦事向來細心,沒有把握絕不會輕易開口。


    但這一次,她卻在給我的一份名單上麵露了馬腳。”


    吳相麵無表情,像是在等韓東流說完。


    韓東流定定望著吳相,接著道:“她對我說,‘京中藏書之多,除了書會,便是皇城’,不論她這句話是有心或者無意,終究還是說錯了一點。


    因為,在這京中,論到藏書之多,您才是真正的‘冠絕京城’。”


    話說到這兒,韓東流的語氣陡然嚴肅起來,望著吳相的雙眼,像是想從中看出什麽端倪。


    吳相仍然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為官數十年,如今更是坐到了百官之首的位置上,這多年的涵養與城府,絕非韓東流以三兩句話就能瓦解的。


    “哎。”


    卻聽吳相輕歎一聲,緩緩說道:“從你踏上江湖路那天開始,我早知你我父子會有今日對峙。”


    韓東流麵色微變,沉聲說道:“我隻想問您,京中諸事,與您有關麽?”


    按理來說,他本不該問出這句話。


    可他終究還是想聽到‘義父’親口說出個答案來。


    “東流啊。”


    吳相望了他許久,卻忽然笑了起來:“我剛剛的話還是說錯了,在這江湖之上,你的膽量絕對不輸給‘名俠’顧擎濤。或者該說,你比他更像一個真正的‘宗師’。”


    韓東流沉默不語,但他聽到這句話,終究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


    他垂下了目光,淡淡道:“義父,撥弄這天下大亂之局,對您有什麽好處?


    論權勢,您已是朝堂百官之首,眼下傳聞陛下身體欠佳,您已獨壟朝綱,未來或許還會是新帝的輔國重臣。


    論錢財,即便不是富甲天下,也足以保住吳家幾代富足。


    倘若還是不夠,二妹的‘琅軒坊’更是日進鬥金……所以我實在想不明白,您要的,到底是什麽?”


    麵對韓東流的質問,吳相隻是微微搖頭,平靜地說道:“東流,朝堂之上不比江湖直來直去,全憑實力說話。有些事情,遠比你所想象的更加複雜。更何況……”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慢悠悠道:“我也未曾承認過,這京中連日以來的風浪,真的與我有關呐。”


    韓東流抬起眼眸,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起身說道:“義父,孩兒不是‘名俠’那種善人,但也絕非對眼前霜凍視若無睹的冷血之人。


    魔功一事,我會接著調查,這江湖風雨,我也想管上一管。”


    說罷,他轉身就走。


    來到門前時,卻聽背後緩緩傳來吳相那帶有‘無奈的聲音’。


    “東流,聽為父一句。”


    吳相望著韓東流的背影,“風雨勢大,你管不了。”


    韓東流已是抬手推開書房大門。


    直到韓東流離去,吳相的‘精氣神’如同瞬間傾塌,高大筆直的身體仿佛憑空矮了一截,變得佝僂起來。


    ……


    離開‘吳府’,韓東流沿著長街慢步行走。


    如今京中多事,江湖風浪亦是無休無止,魔功一事未有著落,義父似乎也在其中牽涉頗深。


    種種諸事,令向來磊直果決的韓東流心如亂麻。


    就在這時。


    韓東流忽然停下腳步,抬眼望向前方。


    就見一個麵容粗獷,滿臉胡須的中年武夫攔在數十步外,朝他笑著點了點頭。


    他盯住來人,隨後餘光一掃。


    隻見自己左側,不知何時又多了個臉色青灰木然的男人。


    “韓宗師。”


    突然間,又是一聲輕笑響起。


    隻見換了套行頭的胡錚從後方踏步而來,笑嗬嗬道:“靖海王府有事找您,跟我們走一趟?”


    在他身後還有兩道身影。


    雙掌合十的苦空和尚口宣佛號,低頭不語。


    腰間掛著長刀的趙明安已是握住刀柄,望向韓東流的雙眼,仿佛有熾烈火光。


    街道之上,不知何時再無其他人影。


    隻剩五名宗師合圍‘逍遙劍’!


    麵對五道宗師氣機的鎖定,韓東流麵色不改,垂手靜立,先是望向前方那名男人:“‘西荒山民’,拓跋誌?”


    拓跋誌微笑頷首。


    隨即,韓東流目光瞥向一旁,“‘送死鬼’何熄?”


    何熄臉色木然,十指詭異抽動,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


    “哈。”韓東流自嘲一笑,並起兩指探出袍袖。


    坦然輕道:“那就一起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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