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吃過晚飯,蘇憶蔭陪著粟媽在房中說話,她還跟在家時一樣,依著粟媽主仆二人坐在床上。蘇憶蔭和母親很少有親密舉動,在她的記憶中,母親總是溫和微笑,從來沒有像其他母親一樣親密的擁抱過她,親近過她。那日她得知身世時,聽見母親說,在船上抱起她,唱搖籃曲哄她睡覺,她時時記起,常常情不自禁,心頭湧上記憶中搖籃曲的旋律。


    從小,蘇憶蔭就極親近粟媽,粟媽彌補了她母親的疼惜與慈愛,在心裏,她已將粟媽當成另一個母親。雖然知道蔣英林母親對她極好,但是很多話,還是隻想跟粟媽說,或許隻能跟粟媽說。


    主仆二人坐於床沿,粟媽伸手拉平蘇憶蔭衣角,又整理她鬢邊額發。蘇憶蔭自己整理了一下頭發,笑問道:“粟媽,我自己梳理的發鬟,沒有你梳好的看吧。”粟媽也笑道:“小姐是年青姑娘,梳出來發式,當然比我老太婆梳理的好看。”蘇憶蔭抿嘴而笑。


    主仆倆說了一回閑話,蘇憶蔭問道:“粟媽,娘怎麽想到都城來找我?你們什麽時候上都城來的?”


    於是粟媽向蘇憶蔭談起,自從她走了以後,青鎮鎮長如何帶人上門挑釁,聲稱絕不放過她們,蔣英林如何閉門不出,沉默應對。


    當日遭逢困境,受小人逼迫,母親顧念她的安危,拜托商隊帶她離開青鎮投奔故友,自己留下來,麵對奸惡小人的羞辱。這份關懷和愛護,正體現了母親對她的愛。母親很少說“蔭兒,我喜歡你。”也不會對她摟抱愛憐,但內心深處真摯的愛著她。可惜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蘇憶蔭念及於此,心中又悲又酸,道:“那個時候,我不該為了自己處境,拋下娘親,獨自離開青鎮。”


    想到自己身世,蘇憶蔭幾乎墜下淚來,她望向前方,努力忍住眼水。粟媽見她眼眶漸漸泛紅,猜到是傷感身世。但事實如此,小姐確不是夫人親生女兒,一時間,她也想不出安慰的話,隻好岔開話題,道:“小姐,那位司馬公子為人很好,他對小姐也非常好,是不是?”


    蘇憶蔭陷入深深悵惆,沒有注意聽粟媽的話,隻是聽到有“司馬玉”幾個字,便隨口應道:“嗯,是呀,是很好。”


    粟媽生長皺紋的臉,笑得像朵九月盛開的菊花,歡喜對蘇憶蔭道:“粟媽早就知道,小姐也會覺得那位公子很好。小姐,看到有一個人對小姐這樣好,這樣真心待小姐,粟媽真的很高興。”


    屋外夜色,似水墨暈染般,底色一層層加深,逐漸由淡轉濃。暮色滲透,屋內籠入一片昏暗。


    粟媽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桌邊準備點亮蠟燭,晃亮火折,看見燭台上白蠟燃盡,隻剩下一堆蠟油。[.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轉身對蘇憶蔭道:“小姐,屋裏的蠟燭用完了,我去向庵內師傅討些回來。”蘇憶蔭忙道:“粟媽,外麵天黑,你眼睛不好辯不清庵內道路,恐怕跌倒,我幫你去拿。”


    粟媽並不推辭,道:“那好吧。小姐,你沿著燈籠一直向前走,就能夠找到了。”蘇憶蔭重複一遍:“一直沿著燈籠走,是嗎?嗯,我知道了。”說完打開門走出去。粟媽跟到門口,再次提醒她:“小姐,記得一直跟著那些燈籠走,千萬不要走岔了。”


    蘇憶蔭答應著,抬起頭來,看見一盞淺黃色燈籠掛在院中鬆樹上,夜色中,散發出溫馨的柔黃光芒,不遠處,同樣的一盞黃色燈籠在院門口投下光影。


    蘇憶蔭走下台階,瞥眼看見正中禪房內透出燭光,這間禪房是母親在庵內的居所。她本應走開替粟媽去取蠟燭,不知怎的,卻轉過身來,定睛凝視禪房窗紙上映出的兩個人影。


    蘇憶蔭目不轉睛望著禪房,突然耳中聽到趙蕊聲音:“娘,我長得像不像爹爹呀?”她臉上略現驚鄂,接著便聽到母親的回答。原來她不知不覺中,竟運用“內丹功”,窺聽母親和趙蕊的談話,自己卻渾然不覺。


    蔣英林帶著笑,聲音充滿了慈愛:“蕊兒長得很像爹爹。我第一眼看見你,便知你是誰的女兒,你是師兄和我的女兒。蕊兒,你的眼睛、你的眉毛,簡直就跟你爹爹一模一樣,就好像,好像是從爹爹身上移放在你的臉上。”


    窗紙上,一隻纖長手臂抬起,順著趙蕊的臉龐,輕輕的、溫柔的、緩慢的滑動,帶著憐愛,帶著喜慰。趙蕊伸手捉住那溫柔的手臂,它便停留在她的臉龐。


    又聽到趙蕊的聲音:“原來我長得這麽像爹爹。那麽我不像娘親嗎?為什麽司馬哥哥一見到娘,便認出我們是母女。”


    蔣英林身影一動不動,透過窗紙,就好像剪影重疊,過了一會兒,抬臂向眼中拭淚。道:“當然也很像娘,娘看見蕊兒,就像看見年青時的自己。蕊兒,你是既像爹又像娘。娘看見你,就想起這十八年的歲月沒有辜負娘親,它還給了娘,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兒。”


    蘇憶蔭抬手觸碰自己臉頰,我的眉毛像誰?我的眼睛像誰?我長得像爹爹還是娘親。這一切,有誰來告訴我?一滴滾燙的水珠落在她的手上,接著,又一滴熱淚從眼眶滑落。


    我哭了?我為什麽要哭泣呢?她詫異的、悲傷的問自己:我為什麽要哭呢?難道我不應該為娘親高興,為姐姐高興嗎?可是心酸的感覺,心像被炙傷般**疼痛的感覺,讓她覺得難受,不得不哭出來。蘇憶蔭眼淚越流越多,越流越快,到後來,竟是不抑製的淚流滿麵。


    “蕊兒,娘這些年,每天都在思念你,沒有一刻不在牽掛你。娘每天都在想,什麽時候才能見到瓔兒,什麽時候才能聽見,我的瓔兒,叫我一聲娘呢。”


    趙蕊啊了一聲,道:“娘,憶蔭妹妹不是在你身邊,跟著你長大嗎?”


    蔣英林道:“你的本名叫蘇瓔,瓔珞的瓔。我根據你這個“瓔”字,替你妹妹取名為憶蔭。”


    趙蕊點點頭,心想,憶蔭,那不就是思憶瓔兒的意思嗎,母親因為想念我,所以替妹妹取名為“憶蔭”。


    這時,蘇憶蔭不止流淚,而是想放聲大哭。原來在母親心目中,我隻是蘇瓔的影子,隻是她牽掛親生女兒的想念。


    你看見我笑,便想起蘇瓔是不是歡暢開懷;看見我悲傷,就想起蘇瓔是不是苦悶煩惱。你眼睛望著我,看見的卻是蘇瓔。你養育我、教導我習武,心中期盼在你身邊的是蘇瓔,而不是蘇憶蔭。十幾年相依相傍,相守相親,娘親,在你的生命中,我究竟扮演著怎麽樣的角色呢?


    蘇憶蔭忍不住要失聲悲哭,連忙掩住嘴,轉身向外奔避。她心中淒苦紛亂,腳下磕磕絆絆幾欲摔倒,幸虧有掛在鬆樹上、院門口的燈籠,搖曳著平靜的光芒,照亮她淒惶奔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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