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陳默低頭想了想,問道:“現在隊裏怎麽樣了?”


    呃……方進臉上一僵,他口中吹得光輝燦爛的宏圖大計嘎然停止,像一個氣球吹到了頂點忽然爆開,所有歡快的氣氛被炸得蕩然無存,隻剩下一些疲憊的膠皮四下散落。


    僵了一會兒,方進說:“嚴頭,頭兒暫時回來先鎮著,具體事務黃二隊在管。咱們自己隊裏有肖哥和老宋管著,就是你們狙擊組現在沒人,暫時領頭的是衛禮煌,你走了之後正式入隊的,不過那人你見過,就那個名字跟國軍特像的那個……跟咱們一起幹過六十大慶的安保,基本就這樣了。其實這次我特佩服的就是小花,我們以前都覺得這小子處起來有點油,好爭個什麽,不夠實在。可這次,這麽大個黑鍋他一個人背了。”


    “到底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就那麽回事兒唄!”方進有些憤憤的:“出事故了,上麵就不高興,你跟他們說客觀難度,你說這仗多難多難,他們不會管的,坐在那裏說話的那幫子人,他們上回拿槍都是猴年馬月了。他們以為自己門兒清,其實他們狗屁不懂的。而且,老將軍不在位了麽,嚴頭又鬥不過他們。就是可惜了小花,剛剛回國啊,我操,他還不如晚倆月回來,就趕不上這一茬兒了。


    陳默沉寂了一會兒,問道:“最後怎麽處理的?”


    “按義務兵退出現役。”方進咬牙切齒的。


    陳默挑起眉毛,臉上變色。


    按義務兵退出現役。這比開除軍藉要好一點,比上軍事法庭受刑坐牢要好一點,可是……一世武勳,風去雲散。


    陳默倒是終於想通了為什麽陸臻認定方進堅持轉業是在堵氣,這的確太像方進會幹出來的事。他看到方進唬著臉,那表情很蕭殺,他於是想了想問道:“你錢包呢?”


    “什麽錢包?”方進莫名其妙,從褲袋裏抓出一大把皺巴巴的紙幣、憑證、車票還有各種證件。


    陳默在那堆破爛裏扒拉一陣,把身份證先挑出來,七七八八的垃圾扔掉,剩下那些錢抹平了數了數,居然有2500多塊,他把自己的錢包拿出來清空,換上方進的東西,最後數了兩百塊錢裝進去。


    “默默。”方進哀號:“你這給得也太少了。”


    “轉業津貼和撫恤金什麽時候下來?”陳默不理他。


    “不知道,反正就原來那張卡。哎,陳默,200塊錢真的太少了,你看這又不比在隊裏,滿大街都是花錢的地兒啊。”


    “所以不能多給你。”


    方進淚流滿麵:“你怎麽比我媽管得還緊。”


    廢話!陳默心想如果你媽靠得住也就不會托給我了。當然陳默也知道他這種隻進不出型的理財方式實在不見得有多高明,可是總好過花錢如流水,見啥都想買。好在苗苑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主,陳默很慶幸。他一邊給苗苑打電話通知她晚上多買點菜早點兒回來,一邊看著方進在客廳裏東摸西找,他又拿了一個蘋果在啃,這次因為沒人看著,他連蹭都沒蹭。


    無論方進基於什麽理由選擇轉業,可現實終究就是這樣了。陳默不是陸臻,他不喜歡糾結那些理由、原因與過程,他隻尊重結果。隻要這結果是方進樂意的,他自己的決定,陳默都覺得沒什麽必要去難為他。


    陳默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指點別人怎麽生活的人。


    有陳默那話放著,苗苑放量大采購,東西還沒買齊她就意識到今天光靠她這麽個孕婦是運不回家了。不過怕什麽呢?苗苑瀟灑的打了個電話回去:請來個壯勞力!


    結果兩個壯勞力一起到了。


    苗苑左看看右看看,一個修長英挺,一個精悍強壯,這兩人往她身邊那麽一站。活活!那感覺,簡直跟明星似的。


    她驕傲的挽著陳默的胳膊,指使陳默掏錢,指揮方進背貨,買個菜而已,活生生在菜場買出了萬丈豪情。方進不是會客氣的人,他跟陳默尤其不客氣。雖然來之前被爹媽和陸臻都教育過,說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兄弟現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別看他當年跟你好得穿一條褲子,可是現在人有老婆了,老婆知道是什麽不?老婆來了,你這兄弟就得靠邊兒站!


    方進當時點頭不迭的說好好好,可一回頭把這些話全賣給了苗苑。他憤憤不平的揮著手說:“你看看,苗苗嫂,他們怎麽能這麽想你。”


    苗苑嘴角抽搐著笑道:“是啊,是啊,他們怎麽能這麽想我。”


    苗苑一邊心頭滴著血,一邊被逗得直樂,方小叔還是那麽的讓人哭笑不得啊!


    原本苗苑估摸著今天晚上菜得剩,可是那倆男人豁開了搶飯吃,連盆子底都幫她舔得幹幹淨淨。最後還有兩個菜連湯帶水的還剩下點,方進居然拿了個勺子轉□□賭,陳默不幸中招,被迫清盤。


    苗苑看得冷汗連連,你們至於麽……


    方進哈哈大笑,好吃嘛。


    家裏多了個人總是要熱鬧點兒,家裏多了個方進那就不是熱鬧一點點。起初苗苑還矜持著,可是聊著聊著就聊開了腔,這兩個自來熟到一起就是好,彗星撞地球似的,兩雙大眼睛眨得那個閃亮,氣氛那個熱烈。


    苗苑直到晚上睡覺時還窩在陳默懷裏笑個不停:“陳默,方小叔真的太有勁兒了。”


    陳默笑著摸了摸苗苑的頭發,他能看出方進在盡力的取悅苗苑,他也能看懂苗苑在盡力的討好方進。其實那兩個人萍水相逢,會這樣隻是因為他,當陳默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就變得很柔軟。


    第二天,陳默請了半天假陪方進去醫院辦手續,各種醫療關係醫保問題都要從北京轉過來,跑上跑下的折騰了一上午。中午吃飯時方進又搶著結賬,陳默雙手抱胸就這麽看著他,說你現在把錢花光了,我也不會再給你點兒。


    方進眨巴一下眼睛,把錢包又放回兜裏,三秒鍾後他忽然一把攬上陳默的脖子說真好。陳默正忙著給錢,隨口問什麽真好?方進美滋滋的說咱們兄弟倆又湊一塊兒了,真好!


    在接下來的時段裏,方進詳細的暢想了一下未來。


    比如說,他準備也在西安城裏安個家,娶個像苗苗嫂那麽漂亮的老婆,生個像隊長那麽威風的兒子。然後,他和陳默兩家人,就像親兄弟那麽處著,兩個兒子也要像親兄弟那麽處著……生活有滋有味有奔頭。


    陳默聽著方進海吹胡侃,轉眼間已經細數三十年,低頭失笑,嘴角勾起柔和的弧度。


    下午方進討了苗苑“人間創意”的店址,說是要去給苗苗嫂捧個場,陳默回到隊裏給方媽媽與陸臻打了個電話,報一聲平安放心,隻是臨了沒忍住,他還是問了:“隊裏……現在會有問題嗎?”


    陸臻唔了一聲,沉默半晌後問道:“方進說的?”


    “嗯。”


    “他怎麽說的來著,是不是特憤怒。咱們讓人給黑了?誰誰誰特看我們不爽什麽的?”


    陳默含糊應聲。


    陸臻忽然笑了:“得,憑方小侯那個腦子也隻能理解到這一步了。”


    “那到底……”


    “這麽跟你說吧,最近上麵在換屆,時候到了嘛,一代新人換舊將,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嚴頭那個脾氣你知道,吃不得半點虧的主,你得說他說一百句好話,才能給他一個字批評。夏明朗名氣太大,又是嚴頭的嫡係,麒麟上下鐵板一塊。是利器,可是擱誰手裏都不舒服。所以,早晚的事兒,總得抓住點什麽,好把這塊鐵板打開,再拚起來。”


    陸臻的聲音頓了頓,語速忽然加快:“所以剛好就這一次,好操作嘛,在定性上一偏就過去了,指揮官失誤造成重大傷亡事故。其實他們這次是衝著隊長來的,誰都沒想到小花會出麵,也沒誰想到他能平得下來。其實我有勸過他,隻是……隻是他後來也說服我了……”


    “你別內疚。”陳默忽然說。


    陸臻哦了一聲,半晌沒說話。


    “我知道他怎麽想的,他是相信隊長,他不是為你。”因為我們都相信隊長,勝過自己。


    “他媽的。”陸臻抽了抽鼻子:“夏明朗給你們吃什麽藥,一個兩個都這話。”


    “隊長現在怎麽樣?”


    “會好的!”陸臻咬緊牙。


    “我找時間過去看看?”


    “不用。”陸臻很堅定的打斷了他:“隊長這裏一切有我。”


    陳默沉吟了一會兒:“那徐知著呢?”


    “休息,暫時住在我一個朋友那兒,我那朋友老出國,房子挺大的空著,所以生活方麵應該沒什麽問題。別的嘛,你也知道小花那人,他自己比誰都想得透,勸他什麽都沒用,隻有靠時間了。不過你放心,幾大軍工老子都有人,等過了這陣我再想辦法,小花那麽愛槍,我得讓他一直能摸到。”


    “行,有需要隨時找我。”


    陸臻隔著遙遠的距離輕輕歎了一聲說:“默爺……”


    “嗯?”


    “有你們在真好。”


    陳默一瞬間感覺到眼眶裏有點辣,其實他不能做什麽,其實陸臻也不需要他做什麽。可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困境,在我這樣的焦慮,在你這樣無力的時候,知道還有你們在真好。


    戰友!


    陳默掛了電話站在窗邊看出去,操場的士兵們正在熱火朝天的操練著。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從第一次受訓到正式入隊,從他死磕上夏明朗比槍法時對方無奈的表情,到方進探頭探腦的看著他說,陳默你一句話說三個字以上會死麽?


    有很多東西,擁有的時候都不覺得,有了對比之後才明白。所以直到離開之後陳默才意識到,曾經的那個地方,那裏所有的人,給過他怎樣的包容與尊重,他們都寬容他,真正喜歡他。


    陳默還記得他離開的那天,隊裏人在野外跑越野,他背著全部的行李從車上跳下去加入他們。最後全隊上下近百號人陪著他跑了一整天,從深山送到國道,整整一百公裏。


    那是陳默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流淚。


    什麽是兄弟,一起扛過槍,一起打過仗,一起流過血,一起亡過命,最後……也能一起麵對時光的摧磨與命運的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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