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細細的枝子,像一陣淡紫色的煙霧。


    ,像一些銅板蝕刻。


    ,簡練,清楚。


    ,現出了它的全身。


    ,落盡了所有的葉子,為了不受風的搖撼。


    ,輕輕地,輕輕地呼吸著,樹梢隱隱地起伏。


    在靜靜地思索。


    (這是冬天了,今年真不算冷。空氣有點潮濕起來,怕是要下一場小雨了吧。)


    ,已經出了一些比米粒還小的芽苞,裹在黑色的鞘殼裏,偷偷地露出一點嬌紅。


    ,很快就會吐出一朵一朵透明的、嫩綠的新葉,像一朵一朵火焰,飄動在天空中。


    很快,就會滿樹都是繁華的、豐盛的濃密的綠葉,在麗日和風之中,興高采烈,大聲地喧嘩。


    標語


    遊行過去了。已經有多少天了?……


    下午一點鍾遊行,現在,可以走了。把墨水瓶蓋起來,椅子推到桌子底下,摸一摸鑰匙,走。立刻,這個城市變了樣子。人走到街上來,變成了隊伍。沉靜、平穩的,然而凝練的、湍急的隊伍。人們從自己身上感覺到別人的緊張的肌肉和飽滿的肺,從別人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發光的眼睛。於是,隊伍密集起來,匯總起來,成了一片海。海的力量,海的聲音,震動著全城的擴音器和收音機的喇叭,嘩啦,嘩啦……


    一直到晚上,人們才回來,在暮色中,在每天在一定的時候亮起來的路燈底下,一群一群,一陣一陣,走在馬路邊上,帶著沒有消散的興奮和卷得整整齊齊的旗子……


    遊行過去了……


    現在,這裏是日常生活。人來,人往。公共汽車斜駛過來,輕巧地進了站。冰糖葫蘆。郵筒。鮮花店的玻璃上結著水汽,一朵紅花清晰地突現出來,從恍惚的綠影的後麵。狐皮大衣,銅鼓。炒栗子的香氣。十二月上午的陽光……


    但是有標語。標語留下來,標語貼在牆上,貼在日常生活裏麵。標語一天一天地變得更加切實,更加深刻:“我們堅決支援埃及人民。”


    公共汽車


    去年,在公共汽車上,我的孩子問我:“小驢子有舅舅嗎?”他在路上看到一隻小驢子;他自己的舅舅前兩天剛從桂林來,開了幾天會,又走了。


    今年,在公共汽車上,我的孩子告訴我:“這是灑水車,這是載重汽車,這是老吊車……我會畫大卡車。我們托兒所有個小朋友,他畫得棒極了,他什麽都會畫,他……”


    我的孩子跟我說了不止一次了:“我長大了開公共汽車!”我想了一想,我沒有意見。不過,這一來,每次上公共汽車,我就隻好更得順著他了。從前,一上公共汽車,我總是向後麵看看,要是有座位,能坐一會兒也好嘛。他可不,一上來就往前麵鑽。鑽到前麵幹什麽呢?站在那裏看司機叔叔開汽車。起先他問我為什麽前麵那個表旁邊有兩個扣子大的小燈,一個紅的,一個黃的?為什麽亮了——又慢慢地滅了?我以為他發生興趣的也就是這兩個小燈;後來,我發現並不是的,他對那兩個小燈已經頗為冷淡了,但還是一樣一上車就急忙往前麵鑽,站在那裏看。我知道吸引住他的早就已經不是小紅燈小黃燈,是人開汽車。我們曾經因為意見不同而發生過不愉快。有一兩次因為我不很了解,沒有尊重他的願望,一上車就抱著他到後麵去坐下了,及至發覺,則已經來不及了,前麵已經堵得嚴嚴的,怎麽也擠不過去了。於是他跟我吵了一路。“我說上前麵,你定要到後麵來!”——“你沒有說呀!”——“我說了!我說了!”——他是沒有說,不過他在心裏是說了。“現在去也不行啦,這麽多人!”——“剛才沒有人!剛才沒有人!”這以後,我就尊重他了,甭想再坐了。但是我“從思想裏明確起來”,則還在他宣布了他的誌願以後。從此,一上車,我就立刻往右拐,幾乎已經成了本能,簡直比他還積極。有時前麵人多,我也帶著他往前擠:“勞駕,勞駕,我們這孩子,唉!要看開汽車,咳……”


    開公共汽車。這實在也不壞。


    開公共汽車,這是一樁複雜的、艱巨的工作。開公共汽車,這不是開普通的汽車。你知道,北京的公共汽車有多擠。在公共汽車上工作,這是對付人的工作,不是對付機器。


    在北京的公共汽車上工作的,開車的、售票的,絕大部分是一些有本事的、精幹的人。我看過很多司機、很多售票員。有一些,確乎是不好的。我看過一個麵色蒼白的、萎弱的售票員,他幾乎一早上出車時就打不起精神來。他含含糊糊地、口齒不清地報著站名,吃力地點著錢,劃著票;眼睛看也不看,帶著淡淡的怨氣呻吟著:“不下車的往後麵走走,下麵等車的人很多……”也有的司機,在車子到站,上客下客的時候就休息起來,或者看他手上的表,駕駛台後麵的事他滿不關心。但是我看過很多精力旺盛的、機敏靈活的、不知疲倦的售票員。我看到過一個長著淺淺的兜腮胡子和一對烏黑的大眼睛的角色,他在最擠的一趟車快要到達終點站的時候還是聲若洪鍾。一副配在最大的演出會上報幕的真正漂亮的嗓子。大聲地說了那麽多話而能一點不聲嘶力竭,氣急敗壞,這不隻是個嗓子的問題。我看到過一個家夥,他每次都能在一定的地方,用一定的速度報告下車之後到什麽地方該換乘什麽車,他的聲音是比較固定的,但是保持著自然的語調高低,咬字準確清楚,沒有像有些售票員一樣把許多字音吃了,並且因為把兩個字音搭起來變成一種特殊的聲調,沒有變成一種過分職業化的有點油氣的說白,沒有把這個工作變成一種僅具形式的玩弄——而且,每一次他都是恰好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車也就到了站,他就在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裏拉開了車門,順勢彈跳下車。我看見過一個總是高高興興而又精細認真的小夥子。那是夏天,他穿一件背心,已經完全汗濕了而且弄得頗有點汙髒了,但是他還是笑嘻嘻的。我看見他很親切地請一位乘客起來,讓一位懷孕的女同誌坐,而那位女同誌不坐,說她再有兩站就下車了,“坐兩站也好嘛!”她竟然堅持不坐,於是他隻好無可奈何地笑一笑;車上的人也都很同情他的笑,包括那位剛剛站起來的乘客,這個座位終於隻是空著,盡管車上並不是不擠。車上的人這時想到的不是自己要不要坐下,而是想的另外一類的事情。有那樣的售票員,在看見有孕婦、老人、孩子上車的時候也說一聲:“勞駕來,給孕婦、抱小孩的讓個座吧!”說完了他就不管了。甚至有的說過了還急忙離孕婦、老人遠一點,躲開抱著孩子的母親向他看著的眼睛,他怕真給找起座位來麻煩,怕遇到蠻橫的乘客惹起爭吵,他沒有誠心,在困難麵前退卻了。他不。對於他所提出的給孕婦、老人、孩子讓座的請求是不會有人拒絕,不會不樂意的,因為他確是在關心著老人、孕婦和孩子,不隻是履行職務,他是要想盡辦法使他們安全,使他們比較舒適的,不隻是說兩句話。他找起座位來總是比較順利,用不了多少時候,所以耽誤不了別的事。這不是很奇怪麽?是的,了解一個人的品德並不很難,隻要看看他的眼睛。我看見,在車裏人比較少一點的時候,在他把票都賣完了的時候,他和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在閑談,好像談她的姨媽怎麽怎麽的,看起來,這女孩是他一個鄰居。而當車快到站的時候,他立刻很自然地結束了談話,揚聲報告所到的站名和轉乘車輛的路線,打開車門,穩健而靈活地跳下去。我看見,他的背心上印著字:一九五五年北京市公共汽車公司模範售票員;底下還有一個號碼,很抱歉,我把它忘了。當時我是記住的,我以為我不會忘,可是我把它忘了。我對記數目字太沒有本領了——是225?是不是?現在是六點一刻,他就要交班了。他到了家,洗一個澡,一定會換一身幹幹淨淨的,雪白的襯衫,還會去看一場電影。會的,他很愉快,他不感到十分疲倦。是和誰呢?是剛才車上那個女孩子麽?這小夥子有一副招人喜歡的體態:文雅。多麽漂亮,多有出息的小夥子!祝你幸福……


    我看到過一個司機。就是跟那個蒼白的、疲乏的售票員在一輛車上的司機。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冷靜的人,有四十多歲,一張瘦瘦的黑黑的臉,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這個人,車是開得好的;在路上遇到什麽人亂跑或者前麵的自行車把不住方向,情況頗為緊急時,從不大驚小怪,不使得一車的人都急忙伸出頭來往外看,也不大聲嗬斥騎車行路的人。這個人,一到站,就站起來,轉身向後,偶爾也伸出手來指點一下:“那位穿藍製服的,你要到西單才下車,請你往後走走。拿皮包的那位同誌,請你偏過身子來,讓這位老太太下車。車下有一個孕婦,坐專座的同誌,請你站起來。往後走,往後走,後麵還有地方,還可以再往後走。”很奇怪,車上的人就在他的這樣的簡單的、平淡的話的指揮之下,變得服服帖帖,很有秩序。他從來不呼籲,不請求,不道“勞駕”,不說“上下班的時候,人多,大家擠擠!”“大禮拜六的,誰不想早點回家呀,擠擠,擠擠,多上一個好一個!”“外邊下著雨,互相多照顧照顧吧,都上來了最好!”“上不來了!後邊車就來啦!我不願意多上幾個呀!我願意都上來才好哩,也得擠得下呀!”他不說這些!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奇特的東西,那就是:堅定、自信。我看了看車上釘著的“公共汽車司機售票員守則”,有一條,是“負責疏導乘客”,“疏導”,這兩個字是誰想出來的?這實在很好,這用在他身上是再恰當也沒有了。於此可見,語言,是得要從生活裏來的。我再看看《公約》,《公約》的第一條是:“熱愛乘客。”我想了想,像他這樣,是“熱愛”麽?我想,是的,是熱愛,這樣的冷靜、堅定,也是熱愛,正如同那225號的小夥子的開朗的笑容是熱愛一樣……


    人,是有各色各樣的人的。


    ……我的孩子長大了要開公共汽車,我沒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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