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長華


    蕭先生八十多歲時身體還很好。腿腳利落,腰板不塌。他的長壽之道有三:飲食清淡,經常步行,問心無愧。


    蕭先生從不坐車。上哪兒去,都是地下走。早年在宮裏“當差”,上頤和園去唱戲,也都是走著去,走著回來,從城裏到頤和園,少說也有三十裏。北京人說:走為百練之祖,是一點不錯的。


    蕭老自奉甚薄。他到天津去演戲,自備夥食。一棵白菜,兩刀切四爿,一頓吃四分之一。餐餐如此:窩頭,熬白菜。他上女婿家去看女兒,問:“今兒吃什麽呀?”——“芝麻醬拌麵,炸點花椒油。”“芝麻醬拌麵,還澆花椒油呀?!”


    蕭先生偶爾吃一頓好的:包餃子。他吃餃子還不蘸醋。四十個餃子,裝在一個盤子裏,澆一點醋,特嘍特嘍,就給“開”了。


    蕭先生不是不懂得吃。有人看見,在酒席上,清湯魚翅上來了,他照樣扁著筷子夾了一大塊往嘴裏送。


    懂得吃而不吃,這是真的節儉。


    蕭先生一輩子掙的錢不少,都為別人花了。他買了幾處“義地”,是專為死後沒有葬身之所的窮苦的同行預備的。有唱戲的“苦哈哈”,死了老人,辦不了事,到蕭先生那兒,磕一個頭報喪,蕭先生問:“你估摸著,大概其得多少錢,才能把事辦了哇?”一麵就開箱子取錢。


    “三反”“五反”的時候,一個演員被打成了“老虎”,在台上挨鬥,鬥到熱火燎辣的時候,蕭先生在台下喊:“xx,你承認了得了,這錢,我給你拿!”


    讚曰:


    窩頭白菜,寡欲步行,


    問心無愧,人間壽星。


    薑妙香


    薑先生真是溫柔敦厚到了家了。


    他的學生上他家去,他總是站起來,雙手當胸捏著扇子,微微弓著身子:“您來啦!”臨走時,一定送出大門。


    他從不生氣。有一回陪梅蘭芳唱《奇雙會》,他的趙寵。穿好了靴子,總覺得不大得勁。“唔,今兒是怎樣搞的,怎麽總覺得一腳高一腳低的?我的腿有毛病啦?”伸出腳來看看,兩隻靴子的厚底一隻厚二寸,一隻二寸二。他的跟包叫申四。他把申四叫過來:“老四哎,咱們今兒的靴子拿錯了吧?”你猜申四說什麽?——“你湊合著穿吧!”


    薑先生從不爭戲。向來梅先生演《奇雙會》,都是他的趙寵。偶爾俞振飛也陪梅先生唱,趙寵就是俞的。管事的說:“薑先生,您來個保童。”——“哎,好好好。”有時葉盛蘭也陪梅先生唱。“薑先生,您來個保童。”——“哎,好好好。”


    薑先生有一次遇見了劫道的,就是琉璃廠西邊北柳巷那兒。那是敵偽的時候。薑先生拿了“戲份兒”回家。那會兒唱戲都是當天開份兒。戲打住了,管事的就把份兒分好了。薑先生這天趕了兩“包”,華樂和長安。冬天,他坐在洋車裏,前麵掛著棉布簾。“站住!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他也不知道裏麵是誰。薑先生不慌不忙地下了車,從左邊口袋裏掏出一遝(鈔票),從右邊又掏出了一遝。“這是我今兒的戲份兒。這是華樂的,這是長安的。都在這兒,一個不少。您點點。”


    那位不知點了沒有。想來大概是沒有。


    在上海也遇見過那麽一回。“站住,把身浪廂值鈿(錢)格物事(東西)才(都)拿出來!”此公把薑先生身上搜刮一空,揚長而去。薑先生在後麵喊:


    “回來,回來!我這還有一塊表哪,您要不要?”


    事後,熟人問薑先生:“您真是!他走都走了,您幹嗎還叫他回來?他把您什麽都抄走了,您還問‘我這還有一塊表哪,您要不要?’”


    薑妙香答道:“他也不容易。”


    薑先生有一次似乎是生氣了。“文化大革命”,紅衛兵上薑先生家去抄家,抄出一雙尖頭皮鞋,當場把鞋尖給他剁了。薑先生把這雙剁了尖、張著大嘴的鞋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有人來的時候,就指指,搖頭。


    讚曰:


    溫柔敦厚,有何不好?


    “文革”英雄,愧對此老。


    貫盛吉


    在京劇醜角裏,貫盛吉的格調是比較高的。他的表演,自成一格,人稱“貫派”。他的念白很特別,每一句話都是高起低收,好像一個孩子在被逼著去做他不情願做的事情時的嘟嚷。他是個“冷麵小醜”,北京人所謂“繃著臉逗”。他並不存心逗人樂。他的“哏”是淡淡的,不是北京人所謂“胳肢人”,上海人所謂“硬滑稽”。他的笑料,在使人哄然一笑之後,還能想想,還能回味。有人問他:“你怎麽這麽逗呀?”他說:“我沒有逗呀,我說的都是實話。”“說實話”是醜角藝術的不二法門。說實話而使人笑,才是一個真正的醜角。喜劇的靈魂,是生活,是真實。


    不但在台上,在生活裏,貫盛吉也是那麽逗。臨死了,還逗。


    他死的時候,才四十歲,太可惜了。


    他死於心髒病,病了很長時間。


    家裏人知道他的病不治了,已經為他準備了後事,買了“裝裹”——即壽衣。他有一天叫家裏人給他穿戴起來。都穿齊全了,說:“給我拿個鏡子來。”


    他照照鏡子:“唔,就這德行呀!”


    有一天,他讓家裏給他請一台和尚,在他的麵前給他放一台焰口。


    他跟朋友說:“活著,聽焰口,有誰這麽幹過沒有?——沒有。”


    有一天,他很不好了,家裏忙著,怕他今天過不去。他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別忙。今兒我不走。今兒外麵下雨,我沒有傘。”


    一個人病危的時候還能保持生氣盎然的幽默感,能夠拿死來“開逗”,真是不容易。這是一個真正的醜角,一生一世都是醜角。


    讚曰:


    拿死開逗,滑稽之雄。雖東方朔,無此優容。


    郝壽臣


    郝老受聘為北京市戲校校長。就職的那天,對學生講話。他拿著秘書替他寫好的稿子,講了一氣。講到要知道舊社會的苦,才知道新社會的甜。舊社會的梨園行,不養小,不養老。多少藝人,唱了一輩子戲,臨了是倒臥街頭,凍餓而死。說到這裏,郝校長非常激動,一手高舉講稿,一手指著講稿,說:“同學們!他說得真對呀!”


    這件事,大家都當笑話傳。細想一下,這有什麽可笑呢?本來嘛,講稿是秘書捉刀,這是明擺著的事。自己戳穿,有什麽丟人?倒是“他說得真對呀”,才真是本人說出的一句實話。這沒有什麽可笑。這正是前輩的不可及處:老老實實,不裝門麵。


    許多大幹部做大報告,在台上手舞足蹈,口若懸河,其實都應該學學郝老,在適當的時候,用手指指秘書所擬講稿,說:“同誌們!他說得真對呀!”


    讚曰:


    人為立言,己不居功。


    老老實實,古道可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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