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東城遒茲府豐富胡同有一座小院。走進這座小院,就覺得特別安靜,異常豁亮。這院子似乎經常布滿陽光。院裏有兩棵不大的柿子樹(現在大概已經很大了),到處是花,院裏、廊下、屋裏,擺得滿滿的。按季更換,都長得很精神,很滋潤,葉子很綠,花開得很旺。這些花都是和夫人胡絜青親自蒔弄的。天氣晴和,他們把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裏,一身熱汗。刮風下雨,又一盆一盆抬進屋,又是一身熱汗。曾說:“花在人養。”愛花,真是到了愛花成性的地步,不是可有可無的了。湯顯祖曾說他的詞曲“俊得江山助”。的文章也可以說是“俊得花枝助”。葉淺予曾用白描為畫像,四麵都是花,坐在百花叢中的藤椅裏,微仰著頭,意態悠遠。這張畫不是寫實,意思恰好。


    客人被讓進了北屋當中的客廳,就從西邊的一間屋子走出來。這是的書房兼臥室。裏麵陳設很簡單,一桌、一椅、一榻。腰不好,習慣睡硬床。是文雅的、彬彬有禮的。他的握手是輕輕的,但是很親切。茶已經沏出色了,執壺為客人倒茶。據我的印象,總是自己給客人倒茶的。


    愛喝茶,喝得很勤,而且很釅。他曾告訴我,到莫斯科去開會,旅館裏倒是為他特備了一隻暖壺。可是他沏了茶,剛喝了幾口,一轉眼,服務員就給倒了。“他們不知道,中國人是一天到晚喝茶的!”


    有時候,正在工作,請客人稍候,你也不會覺得悶得慌。你可以看看花。如果是夏天,就可以聞到一陣一陣香白杏的甜香味兒。一大盤香白杏放在條案上,那是專門為了聞香而擺設的。你還可以站起來看看西壁上掛的畫。


    藏畫甚富,大都是精品。所藏齊白石的畫可謂“絕品”。壁上所掛的畫是時常更換的。掛的時間較久的,是白石老人應老舍點題而畫的四幅屏。其中一幅是很多人在文章裏提到過的“蛙聲十裏出山泉”。“蛙聲”如何畫?白石老人隻畫了一脈活潑的流泉,兩旁是烏黑的石崖,畫的下端畫了幾隻擺尾的蝌蚪。畫剛剛裱起來時,我上家去,對白石老人的設想讚歎不止。


    極其愛重齊白石,談起來時總是充滿感情。我所知道的一點白石老人的逸事,大都是從那裏聽來的。談這四幅裏原來點的題有一句是蘇曼殊的詩(是哪一句我忘記了),要求畫卷心的芭蕉。老人躊躇了很久,終於沒有應命,因為他想不起芭蕉的心是左旋還是右旋的了,不能胡畫。說:“老人是認真的。”談起過,有一次要拍齊白石的畫的電影,想要他拿出幾張得意的畫來,老人說:“沒有!”後來由他的學生再三說服動員,他才從畫案的隙縫中取出一卷(他是木匠出身,他的畫案有他自製的“消息”),外麵裹著好幾層報紙,寫著四個大字:“此是廢紙。”打開一看,都是驚人的傑作——就是後來紀錄片裏所拍攝的。白石老人家裏人口很多,每天煮飯的米都是老人親自量,用一個香煙罐頭。“一下、兩下、三下……行了!”——“再添一點,再添一點!”——“吃那麽多呀!”有人曾提出把老人接出來住,這麽大歲數了,不要再操心這樣的家庭瑣事了。知道了,給攔了,說:“別!他這麽著慣了。不叫他幹這些,他就活不成了。”的意見表現了他對人的理解,對一個人生活習慣的尊重,同時也表現了對白石老人真正的關懷。


    很好客,每天下午,來訪的客人不斷。作家,畫家,戲曲、曲藝演員……都是以禮相待,談得很投機。


    每年,要把市文聯的同仁約到家裏聚兩次。一次是菊花開的時候,賞菊。一次是他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酒菜豐盛,而有特點。酒是“敞開供應”,汾酒、竹葉青、伏特加,願意喝什麽喝什麽,能喝多少喝多少。有一次很鄭重地拿出一瓶葡萄酒,說是毛主席送來的,讓大家都喝一點。菜是親自掂配的。有意叫大家嚐嚐地道的北京風味。我記得有次有一瓷缽芝麻醬燉黃花魚。這道菜我從未吃過,以後也再沒有吃過。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芥末墩!有一年,他特意訂了兩大盒“盒子菜”。直徑三尺許的朱紅扁圓漆盒,裏麵分開若幹格,裝的不過是火腿、臘鴨、小肚、口條之類的切片,但都很精致。熬白菜端上來了,舉起筷子:“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對他下麵的幹部很了解,也很愛護。當時市文聯的幹部不多,對每個人都相當清楚。他不看幹部的檔案,也從不找人“個別談話”,隻是從平常的談吐中就了解一個人的水平和才氣,那是比看檔案要準確得多的。愛才,對有才華的青年,常常在各種場合稱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而且所用的語言在有些人聽起來是有點過甚其詞,不留餘地的。不是那種慣說模棱兩可、含糊其詞、溫暾水一樣的官話的人。我在市文聯幾年,始終感到領導我們的是一位作家。他和我們的關係是前輩與後輩的關係,不是上下級關係。這樣“作家領導”的作風在市文聯留下很好的影響,大家都平等相處,開誠布公,說話很少顧慮,都有點書生氣、書卷氣。他的這種領導風格,正是我們今天很多文化單位的領導所缺少的。


    是市文聯的主席,自然也要處理一些“公務”,看文件,開會,作報告(也是由別人起草的)……但是作為一個北京市的文化工作的負責人,他常常想著一些別人沒有想到或想不到的問題。


    北京解放前有一些盲藝人,他們沿街賣藝,有的還兼帶算命,生活很苦。他們的“玩意兒”和睜眼的藝人不全一樣。和一些盲藝人熟識,提議把這些盲藝人組織起來,使他們的生活有出路,別讓他們的“玩意兒”絕了。為了引起各方麵的重視,他把盲藝人請到市文聯演唱了一次。親自主持,作了介紹,還特煩兩位老藝人翟少平、王秀卿唱了一段《當皮箱》。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牌子曲,裏麵有一個人物是當鋪的掌櫃,說山西話;有一個牌子叫“鸚哥調”,句尾的和聲用喉舌作出有點像母豬拱食的聲音,很特別,很逗。這個段子和這個牌子,是睜眼藝人沒有的。那天顯得很興奮。


    北京有一座智化寺,寺裏的和尚做法事和別的廟裏的不一樣,演奏音樂。他們演奏的樂調不同凡響,很古。所用樂譜別人不能識,記譜的符號不是工尺,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筆道。樂器倒也和現在常見的差不多,但主要的樂器卻是管。據說這是唐代的“燕樂”。解放後,寺裏的和尚多半已經各謀生計了,但還能集攏在一起。把他們請來,演奏了一次。音樂界的同誌對這堂活著的古樂都很感興趣。為此也感到很興奮。


    《當皮箱》和“燕樂”的下文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是曆屆北京市人民代表。當人民代表就要替人民說話。以前人民代表大會的文件匯編是把代表提案都印出來的。有一年的提案是:希望政府解決芝麻醬的供應問題。那一年北京芝麻醬缺貨。說:“北京人夏天離不開芝麻醬!”不久,北京的油鹽店裏有芝麻醬賣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噴噴的麻醬麵。


    老舍是屬於全國人民的,首先是屬於北京人的。


    一九五四年,我調離北京市文聯,以後就很少上家裏去了。聽說他有時還提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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