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有“吃晚茶”的習慣。下午四五點鍾,要吃一點點心,一碗麵,或兩個燒餅或“油端子”。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闊別四十餘年的家鄉,家鄉人還保持著這個習慣。一天下午,“晚茶”是燒餅。我問:“這燒餅就是巷口那家的?”我的外甥女說:“是七拳半做的。”“七拳半”當然是個外號,形容這人很矮,隻有七拳半那樣高,這個外號很形象,不知道是哪個尖嘴薄舌而極其聰明的人給他起的。


    我吃著燒餅,燒餅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樣,就像吳大和尚做的一樣。於是我想起吳大和尚。


    我家除了大門、旁門,還有一個後門。這後門即開在吳大和尚住家的後牆上。打開後門,要穿過吳家,才能到巷子裏。我們有時抄近,從後門出入,吳大和尚家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吳大和尚(這是小名,我們那裏很多人有大名,但一輩子隻以小名“行”)開燒餅餃麵店。


    我們那裏的燒餅分兩種。一種叫作“草爐燒餅”,是在砌得高高的爐裏用稻草烘熟的。麵粗,層少,價廉,是鄉下人進城時買了充饑當飯的。一種叫作“桶爐燒餅”。用一隻大木桶,裏麵糊了一層泥,爐底燃煤炭,燒餅貼在爐壁上烤熟。“桶爐燒餅”有碗口大,較薄而多層,餅麵芝麻多,帶椒鹽味。如加錢,還可“插酥”,即在擀燒餅時加較多的“油麵”,烤出,極酥軟。如果自己家裏拿了豬油渣和黴幹菜去,做成黴幹菜油渣燒餅,風味獨絕。吳大和尚家做的是“桶爐”。


    原來,我們那裏餃麵店賣的麵是“跳麵”。在牆上挖一個洞,將木杠插在洞內,下置麵案,木杠壓在和得極硬的一大塊麵上,人坐在木杠上,反複壓這一塊麵。因為壓麵時要一步一跳,所以叫作“跳麵”。“跳麵”可以切得極細極薄,下鍋不渾湯,吃起來有韌勁而又甚柔軟。湯料隻有蝦子、熟豬油、醬油、蔥花,但是很鮮。如不加湯,隻將麵下在佐料裏,謂之“幹拌”,尤美。我們把餛飩叫作餃子。吳家也賣餃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餃麵”,即一半餛飩,一半麵。我記得四十年前吳大和尚家的餃麵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個當十銅元。


    吳家的格局有點特別。住家在巷東,即我家後門之外,店堂卻在對麵。店堂裏除了烤燒餅的桶爐,有鍋台,安了大鍋,煮麵及餃子用;另有一張(隻一張)供顧客吃麵的方桌。都收拾得很幹淨。


    吳家人口簡單。吳大和尚有一個年輕的老婆,管包餃子、下麵。他這個年輕的老婆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很苗條。膚色微黑。眼睛狹長,睫毛很重,是所謂“桃花眼”。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想是小時生瘡落下來。這塊小疤使她顯得很俏。但她從不和顧客眉來眼去,賣弄風騷,隻是低頭做事,不聲不響。穿著也很樸素,隻是青布的衣褲。她和吳大和尚生了一個孩子,還在喂奶。吳大和尚有一個媽,整天也不閑著,翻一家的棉襖棉褲,納鞋底,搖晃睡在搖籃裏的孫子。另外,還有個小夥計,“跳”麵、燒火。


    表麵上看起來,這家過得很平靜,不爭不吵。其實不然。吳大和尚經常在夜裏打他的老婆,因為老婆“偷人”。我們那裏把和人發生私情叫作“偷人”。打得很重,用劈柴打,我們隔著牆都能聽見。這個小個子女人很倔強,不哭,不喊,一聲不出。


    第二天早起,一切如常,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吳大和尚擀燒餅,烙燒餅;他老婆包餃子,下麵。


    終於有一天吳大和尚的年輕的老婆不見了,跑了,丟下她的奶頭上的孩子,不知去向。我們始終不知道她的“孤佬”(我們那裏把不正當的情人、野漢子,叫作“孤佬”)是誰。


    我從小就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尊敬,並且一直記得她的模樣,記得她的桃花眼,記得她左眼上眼皮上的那一小塊疤。


    吳大和尚和這個桃花眼、小身材的小媳婦大概都已經死了。現在,這條巷口出現了七拳半的燒餅店。我總覺得七拳半和吳大和尚之間有某種關聯,引起我一些說不清楚的感慨。


    七拳半並不真是矮得出奇,我估量他大概有一米五六。是一個很有精神的小夥子。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個體戶”,全店隻有他一個人。他不難成為萬元戶,說不定已經是萬元戶,他的燒餅做得那樣好吃,生意那樣好。我無端地覺得,他會把本街的一個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並且這位姑娘會真心愛他,對他很體貼。我看看七拳半把燒餅貼在爐膛裏的樣子,覺得他對這點充滿信心。


    兩個做燒餅的人所處的時代不同。我相信七拳半的生活將比吳大和尚的生活更合理一些,更好一些。


    也許這隻是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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