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名嘉勳,字銘甫。他的本名我隻在名帖上見過。我們那裏有個風俗,大年初一,多數店鋪要把東家的名帖投到常有來往的別家店鋪。初一,店鋪是不開門的,都是天不亮由門縫裏插進去。名帖是前兩天由店鋪的“相公”(學生)在一張一張八寸長、五寸寬的大紅紙上用一個木頭戳子蘸了墨汁蓋上去的,楷書,字有核桃大。我有時也願意蓋幾張。蓋名帖使人感到年就到了。我蓋一張,總要端詳一下那三個烏黑的歐體正字:汪嘉勳,好像對這三個字很有感情。


    祖父中過拔貢,是前清末科,從那以後就廢科舉改學堂了。他沒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終身遺憾的。拔貢是要文章寫得好的。聽我父親說,祖父的那份墨卷是出名的,那種章法叫作“夾鳳股”。我不知道是該叫“夾鳳”還是“夾縫”,當然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種“夾”法。拔貢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斷,他就在家經營自己的產業。他是個創業的人。


    我們家原是徽州人(據說全國姓汪的原來都是徽州人),遷居高郵,從我祖父往上數,才七代。祠堂裏的祖宗牌位沒有多少塊。高郵汪家上幾代功名似都不過舉人,所做的官也隻是“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因此,在邑中不算望族。我的曾祖父曾在外地坐過館,後來做“鹽票”虧了本。“鹽票”亦稱“鹽引”,是包給商人銷售官鹽的執照,大概是近似股票之類的東西,我也弄不清做鹽票怎麽就會虧了,甚至把家產都賠盡了。聽我父親說,我們後來的家業是祖父幾乎赤手空拳地創出來的。


    創業不外兩途:置田地,開店鋪。


    祖父手裏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兩千多畝,這是個不小的數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鄉。北鄉田瘦,有的隻能長草,謂之“草田”。年輕時他是親自管田的,常常下鄉。後來請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過問。我們那裏有一種人,專替大戶人家管田產,叫作“田禾先生”。看青(估產)、收租、完糧、丈地……這也是一套學問。田禾先生大都是世代相傳的。我們家的田禾先生姓龍,我們叫他龍先生。他給我留下頗深的印象,是因為他騎驢。我們那裏的驢一般都是牽磨用,極少用來乘騎。龍先生的家不在城裏,在五裏壩。他每逢進城辦事或到別的鄉下去,都是騎驢。他的驢拴在簷下,我愛喂它吃粽子葉。龍先生總是關照我把包粽子的麻筋揀幹淨,說驢吃了會把腸子纏住。


    祖父所開的店鋪主要是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東大街。這兩家藥店過年貼的春聯是祖父自撰的。萬全堂是“萬花仙掌露,全樹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壽域”。祖父的藥店信譽很好,他堅持必須賣“地道藥材”。藥店一般倒都不賣假藥,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散,常言“神仙難識丸散”,連做藥店的內行都不能分辨這裏該用的貴重藥料,麝香、珍珠、冰片之類是不是上色足量。萬全堂的製藥的過道上掛著一副金字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並非虛語。我們縣裏有幾個門麵輝煌的大藥店,店裏的店員生了病,配方抓藥,都不在本店,叫家裏人到萬全堂抓。祖父並不到店問事,一切都交給“管事”(經理)。隻到每年臘月二十四,由兩位管事挾了總賬,到家裏來,向祖父報告一年營業情況。因為信譽好,盈利是有保證的。我常到兩處藥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幾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藥的加工過程,熟悉藥材的形狀、顏色、氣味。有時也參加搓“梧桐子大”的蜜丸,碾藥,攤膏藥。保全堂的“管事”“同事”(配藥的店員)、“相公”(學生意未滿師的)跟我關係很好。他們對我有一個很親切的稱呼,不叫我的名字,叫“黑少”——我小名叫黑子。我這輩子沒有別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的小說《異秉》寫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藥,有一個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給人看了眼,開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從黑柚子的窟窿摳出耳屎大一小塊,用紙包了交給病人,囑咐病人用清水化開,用燈草點在眼裏。這一球眼藥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據說很靈。祖父為人看眼病是不收錢也不受禮的。


    中年以後,家道漸豐,但是祖父生活儉樸,自奉甚薄。他愛喝一點好茶,西湖龍井。飯食很簡單。他總是一個人吃,在堂屋一側放一張“馬杌”——較大的方凳,便是他的餐桌。坐小板凳。他愛吃長魚(鱔魚)湯下麵。麵下在白湯裏,湯裏的長魚撈出來便是酒菜。——他每頓用一個五彩釉畫公雞的茶盅喝一盅酒。沒有長魚,就用鹹鴨蛋下酒。一個鹹鴨蛋吃兩頓。上頓吃一半,把蛋殼上掏蛋黃蛋白的小口用一塊小紙封起來,下頓再吃。他的馬杌上從來沒有第二樣菜。喝了酒,常在房裏大聲背唐詩:“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汪銘甫的儉省,在我們縣是有名的。


    但是他曾有一個時期舍得花錢買古董字畫。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銘文。難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我們縣裏有錢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常來借去在供桌上擺一天。有一個大霽紅花瓶,高可四尺,是明代物。一九八六年我回鄉時,我的妹婿問我:“人家都說汪家有個大霽紅花瓶,是有過麽?”我說:“有過!”我小時天天看見,放在“老爺櫃”(神案)上,不過我們並不覺得它有什麽名貴,和老爺櫃上的錫香爐燭台同等看待之。他有一個奇怪古董:渾天儀。不是陳列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和北京觀象台的那種大家夥,隻是一個直徑約四寸的銅的溜圓的圓球,上麵有許多星星,下麵有一個把,安在紫檀木座上,就放在他床前的小條桌上。我曾趴在桌上細細地看過,沒有什麽好看。是明代禦造的。其珍貴處在一次一共隻造了幾個。祖父不知是從哪裏買來的。他還為此起了一個齋名“渾天儀室”,讓我父親刻了一塊長方形的圖章。他有幾張好畫。有四幅馬遠的小屏條。他曾為這四張畫親自到蘇州去,請有名的細木匠做了檀木框,把畫嵌在裏麵。對這四幅畫的真偽,我有點懷疑,畫的構圖頗滿,不像“馬一角”。但“年份”是很舊的。有一個高約八尺的絹地大中堂,畫的是“報喜圖”。一棵很大的柏樹,樹上有十多隻喜鵲,下麵臥著一頭豹子。作者是呂紀。我小時候不知呂紀是何許人,隻覺得畫得很像,豹子的毛是一根一根都畫出來的,真虧他有那麽多工夫!這幾幅畫平常是不讓人見的,隻在他六十大壽時拿出來掛過。同時掛出來的字畫,我記得有鄭板橋的六尺大橫幅,紙本,畫的是蘭花;陳曼生的隸書對聯;汪琬的楷書對聯。我對汪琬的對子很有興趣,字很端秀,尤其是對子的紙,真好看,豆綠色的蠟箋。他有很多字帖,是一次從夏家買下來的。夏家是百年以上的大家,號“十八鶴來堂夏家”(據說堂建成時有十八隻仙鶴飛來)。夏家的房屋極多而大,花園裏有合抱的大桂花,有曲沼流泉,人稱“夏家花園”。後來敗落了,就出賣藏書字畫。祖父把幾箱字帖都買了。我小時候寫的《圭峰碑》《閑邪公家傳》,以及後來獎勵給我的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聖教序》、小字《麻姑仙壇》,都是初拓本,原是夏家的東西。祖父有兩件寶。一是一塊蕉葉白大端硯。據我父親說,顏色正如芭蕉葉的背麵,是夏之蓉的舊物。一是《雲麾將軍碑》,據說是個很早的拓本,海內無二。這兩樣東西祖父視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我父親首先用油布包了埋起來。這兩件寶物,我都沒有看見過。解放後還在,現在不知下落。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麽回事。他是幼讀孔孟之書的,思想的基礎當然是儒家。他是學佛的,在教我讀《論語》的桌上有一函《南無妙法蓮華經》。他是印光法師的弟子。他屋裏的桌上放的兩部書,一部是顧炎武的《日知錄》,另一部是《紅樓夢》!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訂了一份雜誌:鄒韜奮編的《生活周刊》。


    我的祖父本來是有點浪漫主義氣質,詩人氣質的,隻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使他的個性不可能得到發展。有一年,為了避亂,他和我父親這一房住在鄉下一個小廟裏,即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菩提庵裏,就住在小說所寫“一花一世界”那間小屋裏。這樣他就常常讓我陪他說說閑話。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說起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說得老淚縱橫。我沒怎麽聽明白,又不敢問個究竟。後來我問父親:“是有那麽一回事嗎?”父親說:“有!是一個什麽大官的姨太太。”老人家不知為什麽要跟他的孫子說起他的豔遇,大概他的塵封的感情也需要宣泄宣泄吧。因此我覺得我的祖父是個人。


    我的祖母是談人格的女兒。談人格是同光間本縣最有名的詩人,一縣人都叫他“談四太爺”。我的小說《徙》裏所寫的談甓漁就是參照一些關於他的傳說寫的。他的詩我在小說《故裏雜記·李三》的附注裏引用過一首《警火》。後來又讀了友人從舊縣誌裏抄出寄來的幾首。他的詩明白曉暢,是“元和體”,所寫多與治水、修壩、築堤有關,是“為事而發”,屬閑適一類者較少。看來他是一個關心世務的明白人,縣人所傳關於他的糊塗放誕的故事不怎麽可靠。


    祖母是個很勤勞的人,一年四季不閑著。做醬。我們家吃的醬油都不到外麵去買。把醬豆瓣加水熬透,用一個牛腿似的布兜子“吊”起來,醬油就不斷由布兜的末端一滴一滴滴在盆裏。這“醬油兜子”就掛在祖母所住房外的廊簷上。逢年過節,有客人,都是她親自下廚。她做的魚圓非常嫩。上墳祭祖的祭菜都是她做的。端午,包粽子。中秋洗“連枝藕”——藕得有五節,極肥白,是供月亮用的。做糟魚。糟魚燒肉,我小時候不愛吃那種味兒,現在想起來是很好吃的東西。醃鹹蛋。入冬,醃菜。醃“大鹹菜”,用一個能容五擔水的大缸醃“青菜”。我的家鄉原來沒有大白菜,隻有青菜,似油菜而大得多。醃芥菜。醃“辣菜”,——小白菜晾去水分,入芥末同醃,過年時開壇,色如淡金,辣味衝鼻,極香美。自離家鄉,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鹹菜。風雞,——大公雞不去毛,揉入粗鹽,外包荷葉,懸之於通風處,約二十日即得,久則愈佳。除夕,要吃一頓“團圓飯”,祖父與兒孫同桌。團圓飯必有一道鴨羹湯,鴨丁與山藥丁、慈姑丁同煮。這是徽州菜。大年初一,祖母頭一個起來,包“大圓子”,即湯團。我們家的大圓子特別“油”。圓子餡前十天就以洗沙豬油拌好,每天放在飯鍋裏頭蒸一次,油都“吃”進洗沙裏去了,煮出,咬破,滿嘴油。這樣的圓子我最多能吃四個。


    祖母的針線很好。祖父的衣裳鞋襪都是她縫製的。祖父六十歲時,祖母給他做了幾雙“挖雲子”的鞋,——黑呢鞋麵上挖出“雲子”,內襯大紅薄呢裏子。這種鞋我隻在戲台上和古畫上見過。老太爺穿上,高興得像個孩子。祖母還會剪花樣。我的小說《受戒》寫小英子的媽趙大娘會剪花樣,這細節是從我祖母身上借去的。


    祖母對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每天晚上用一個“五更雞”(一種點油的極小的爐子)給他燉大棗。祖父想吃點甜的,又沒有牙,祖母就給他做花生酥,——花生用餅槌碾細,摻綿白糖,在一個針箍子(即頂針)裏壓成一個個小圓糖餅。


    祖母是吃長齋的。有一年祖父生了一場大病,她在佛前許願,從此吃了長齋。她吃的菜離不了豆腐、麵筋、皮子(豆腐皮)……她的素菜裏最好吃的是香蕈餃子。香蕈(即冬菇)熬湯,薺菜餡包小餃子,油炸後傾入滾湯中,“刺啦”一聲。這道菜她一生中也沒有吃過幾次。


    她沒有休息的時候。沒事時也總在撚麻線。一個牛拐骨,上麵有個小鐵鉤,續入麻絲後,用手一轉牛拐,就撚成了麻線。我不知道她撚那麽多麻線幹什麽,肯定是用不完的。小時候讀歸有光的《先妣事略》:“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覺得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人。


    祖母很喜歡我。夏天晚上,我們在天井裏乘涼,她有時會摸著黑走過來,躺在竹床上給我“說古話”(講故事)。有時她唱“偈”,聲音啞啞的:“觀音老母站橋頭……”這是我聽她唱過的唯一的“歌”。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回了一趟家鄉,我的妹妹、弟弟說我長得像祖母。他們拿出一張祖母的六寸相片,我一看,是像,尤其是鼻子以下,兩腮,嘴,都像。我年輕時沒有人說過我像祖母。大概年輕時不像,現在,我老了,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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