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舊病雜憶


    對口


    那年我還小,記不清是幾歲了。我母親故去後,父親晚上帶著我睡。我覺得脖子後麵不舒服。父親拿燈照照,腫了,有一個小紅點。半夜又照照,有一個小桃子大了。天亮再照照,有一個蓮子盅大了。父親說:壞了,是對口!


    “對口”是長在第三節頸椎處的惡瘡,因為正對著嘴,故名“對口”,又叫“砍頭瘡”。過去刑人,下刀處正在這個地方——殺頭不是亂砍的,用刀在第三頸節處使巧勁一推,腦袋就下來了,“身首異處”。“對口”很厲害,弄不好會把脖子爛通——那成什麽樣子!


    父親拉著我去看張冶青。張冶青是我父親的朋友,是西醫外科醫生,但是他平常極少為人治病,在家閑居。他叫我趴在茶幾上,看了看,哆裏哆嗦地找出一包手術刀,挑了一把,在酒精燈上燒了燒。這位張先生,連麻藥都沒有!我父親在我嘴裏塞了一顆蜜棗,我還沒有一點準備,隻聽得“呼”的一聲,張先生已經把我的對口豁開了。他怎麽擠膿擠血,我都沒看見,因為我趴著。他拿出一卷繃帶,搓成條,蘸上藥——好像主要就是凡士林,用一個鑷子一截一截塞進我的刀口,好長一段!這是我看見的。我沒有覺得疼,因為這個對口已經熟透了,隻覺得往裏塞繃帶時怪癢癢。都塞進去了,發脹。


    我的蜜棗已經吃完了,父親又塞給我一顆,回家!


    張先生囑咐第二天去換藥。把繃帶條抽出來,再用新的蘸了藥的繃帶條塞進去。換了三四次。我注意塞進去的繃帶條越來越短了。不幾天,就收口了。


    張先生對我父親說:“令郎真行,哼都不哼一聲!”幹嗎要哼呢?我沒覺得怎麽疼。


    以後,我這一輩子在遇到生理上或心理上的病痛時,我都很少哼哼。難免要哼,但不是死去活來,弄得別人手足無措,惶惶不安。


    現在我的後頸至今還落下了個疤瘌。


    銜了一顆蜜棗,就接受手術,這樣的人大概也不多。


    瘧疾


    我每年要發一次瘧疾,從小學到高中,一年不落,而且有準季節。每年桃子一上市的時候,就快來了,等著吧。


    有青年作家問愛倫堡:頭疼是什麽感覺?他想在小說裏寫一個人頭疼。愛倫堡說:這麽說你從來沒有頭疼過,那你真是幸福!頭疼的感覺是沒法說的。中國(尤其是北方)很多人是沒有得過瘧疾的。如果有一位青年作家叫我介紹一下瘧疾的感覺,我也沒有辦法。起先是發冷,來了!大老爺升堂了!——我們那裏把瘧疾開始發作,叫作“大老爺升堂”,不知是何道理。趕緊鑽被窩。冷!蓋了兩床厚棉被還是冷,冷得牙齒嘚嘚地響。冷過了,發熱,渾身發燙。而且,劇烈地頭疼。有一首散曲《詠瘧疾》:“冷時節似冰淩上坐,熱時節似蒸籠裏臥,疼時節疼得天靈破,天呀天,似這等寒來暑往人難過!”反正,這滋味不大好受。好了!出汗了!大汗淋漓,內衣濕透,遍體輕鬆,瘧疾過去了,“大老爺退堂”。擦擦額頭的汗,餓了!坐起來,粥已經煮好了,就一碟甜醬小黃瓜,喝粥。香啊!


    杜牧詩雲:“忍過事堪喜。”對於瘧疾也隻有忍之一法。挺挺,就過來了,也吃幾劑湯藥(加減小柴胡湯之類),不管事。發了三次之後,都還是吃“藍印金雞納霜”(即奎寧片)解決問題。我父親說我是陰虛,有一年讓我吃了好些海參。每天吃海參,真不錯!不過還是沒有斷根。一直到一九三九年,生了一場惡性瘧疾,我身體內部的“古老又古老的瘧原蟲”才跟我徹底告別。


    惡性瘧疾是在越南得的。我從上海坐船經香港到河內,乘滇越鐵路火車到昆明去考大學。到昆明寄住在同濟中學的學生宿舍裏,通過一個間接的舊日同學的關係。住了沒有幾天,病倒了。同濟中學的那個學生把我弄到他們的校醫室,驗了血,校醫說我血裏有好幾種病菌,包括傷寒病菌什麽的,叫趕快送醫院。


    到醫院,護士給我量了量體溫,體溫超過四十度。護士二話不說,先給我打了一針強心針。我問:“要不要寫遺書?”


    護士嫣然一笑:“怕你燒得太厲害,人受不住!”


    抽血,化驗。


    醫生看了化驗結果,說有多種病菌潛伏,但是主要問題是惡性瘧疾。開了注射藥針。過了一會兒,護士拿了注射針劑來。我問:是什麽針?


    “606。”


    我趕緊聲明,我生的不是梅毒,我從來沒有……


    “這是治療惡性瘧疾的特效藥。奎寧、阿托品,對你已經不起作用。”


    606和瘧原蟲、傷寒菌,還有別的不知什麽菌,在我的血管裏混戰一場。最後是606勝利了。病退了,但是人很“吃虧”,醫生規定隻能吃藕粉。藕粉這東西怎麽能算是“飯”呢?我對醫院裏的藕粉印象極不佳,並從此在家裏也不吃藕粉。後來可以喝蛋花湯。蛋花湯也不能算飯呀!


    我要求出院,醫生不準。我急了,說:“我到昆明是來考大學的,明天就是考期,不讓我出院,那怎麽行!”


    醫生同意了。


    喝了一肚子蛋花湯,暈暈乎乎地進了考場。天可憐見,居然考取了!


    自打生了一次惡性瘧疾,我的瘧疾就除了根,半個多世紀以來,沒有複發過。也怪。


    牙疼


    我從大學時期,牙就不好。一來是營養不良,饑一頓,飽一頓;二來是不講口腔衛生。有時買不起牙膏,常用食鹽、煙灰胡亂地刷牙。又抽煙,又喝酒。於是牙齒齲蛀,時常發炎——牙疼。牙疼不很好受,但不至於像契訶夫小說《馬姓》裏的老爺一樣疼得吱哇亂叫。“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不見得。我對牙疼泰然置之,而且有點幸災樂禍地想:我倒看你疼出一朵什麽花來!我不會疼得“五心煩躁”,該咋著還咋著。照樣活動。腮幫子腫得老高,還能談笑風生,語驚一座。牙疼於我何有哉!


    不過老疼,也不是個事。有一隻槽牙,已經活動,每次牙疼,它是禍始。我於是決心拔掉它。昆明有一個修女,又是牙醫,據說治牙很好,又收費甚低,我於是攢借了一點錢,想去找這位修女。她在一個小教堂的側門之內“懸壺”。不想到了那裏,側門緊閉,門上貼了一個字條:修女因事離開昆明,休診半個月。我當時這個高興呀!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去,興盡而歸,何必見戴!我拿了這筆錢,到了小西門馬家牛肉館,要了一盤冷拚,四兩酒,美美地吃了一頓。


    昆明七年,我沒有治過一次牙。


    在上海教書的時候,我聽從一個老同學母親的勸告,到她熟識的私人開業的牙醫處讓他看看我的牙。這位牙科醫生,聽他的姓就知道是廣東人,姓麥。他拔掉我的早已糟朽不堪的槽牙。他的“手藝”(我一直認為治牙鑲牙是一門手藝)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對他很有好感,因為他的候診室裏有一本a.紀德的《地糧》。牙科醫生而讀紀德,此人不俗!


    到了北京,參加劇團,我的牙越發地不行,有幾顆跟我陸續辭行了。有人勸我去裝一副假牙,否則尚可效力的牙齒會向空缺的地方發展。通過一位名琴師的介紹,我去找了一位牙醫。此人是京劇票友,唱大花臉。他曾為馬連良做過一枚內外純金的金牙。他拔掉我的兩顆一提溜就下來的病牙,給我做了一副假牙,說:“你這樣就可以吃飯了,可以說話了。”我還是應該感謝這位票友牙醫,這副假牙讓我能吃爆肚,雖然我覺得他頗有江湖氣,不像上海的麥醫生那樣有書卷氣。


    “文化大革命”中,我正要出劇團的大門,大門“哐”的一聲被踢開,正摔在我的臉上。我當時覺得嘴裏亂七八糟!吐出來一看,我的上下四顆門牙都被震下來了,假牙也斷成了兩截。踢門的是一個翻跟頭的武戲演員,沒有文化。就是他,有一天到劇團來大聲嚷嚷:“同誌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往後吃油餅便宜了!”——“怎麽啦?”——“大慶油田出油了!”這人一向是個冒失鬼。劇團的大門是可以裏外兩麵開的玻璃門,玻璃上糊了一層報紙,他看不見裏麵有人出來。這小子不推門,一腳踹開了。他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你走吧!”對這麽個人,我能說什麽呢?他又不是有心。掉了四顆門牙,竟沒有流一滴血,可見這四顆牙已經衰老到什麽程度,掉了就掉了吧。假牙左邊半截已經沒有用處,右邊的還能湊合一陣。我就把這半截假牙單擺浮擱地安在牙床上,既沒有鉤子,也沒有套子,嗨,還真能嚼東西。當然也有不方便處:一、不能吃脆蘿卜(我最愛吃蘿卜);二、不能吹笛子了(我的笛子原來是吹得不錯的)。


    這樣對付了好幾年。直到一九八五年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香港前,我才下決心另裝一副假牙。有人跟我說:“瞧你那嘴牙,七零八落,簡直有傷國體!”


    我找到一個小醫院,建築工人醫院。醫院的一個牙醫師小宋是我的讀者,可以不用掛號、排隊,進門就看。小宋給我檢查了一下,又請主任醫師來看看。這位主任用鑷子依次掰了一下我的牙,說:“都得拔了。全部‘二度動搖’。做一副滿口。這麽湊合,不行。做一副,過兩天,又掉了,又得重做,多麻煩!”我說:“行!不過再有一個月,我就要到香港去,拔牙、安牙,來得及嗎?”“來得及。”主任去準備麻藥,小宋悄悄跟我說:“我們主任,是在日本學的。她的勁兒特別大,出名的手狠。”我的碩果僅存的十一顆牙,一個星期,分三次,全部拔光。我於拔牙,可謂曾經滄海,不在乎。不過拔牙後還得修理牙床骨——因為牙掉的先後不同,早掉的牙床骨已經長了突起的骨質小骨朵,得削平了。這位主任真是大刀闊斧,不多一會兒,就把我的牙骨鏟平了。小宋帶我到隔壁找做牙的技師小馬,當時就咬了牙印。


    一般拔牙後要經一個月,等傷口長好才能裝假牙。但有急需,也可以馬上就做,這有個專用名詞,叫作“即刻”。


    “即刻”本是權宜之計,小馬讓我從香港回來再去做一副。我從香港回來,找了小馬,小馬把我的假牙看了看,問我:“有什麽不舒服嗎?”——“沒有。”——“那就不用再做了,你這副很好。”


    我從拔牙到裝上假牙,一共才用了兩個星期,而且一次成功,少有。這副假牙我一直用到現在。


    常見很多人安假牙老不合適,不斷修理,一再重做,最後甚至就不再戴。我想,也許是因為假牙做得不好,但是也由於本人不能適應,稍不舒服,即覺得別扭。要能適應。假牙嘛,哪能一下就合適,開頭總會格格不入的。慢慢地,等牙床和假牙已經嚴絲合縫,渾然一體,就好了。


    凡事都是這樣,要能適應、習慣、湊合。


    牌坊


    臭河邊南岸有三座貞節牌坊。三座牌坊大小、高矮、式樣差不多,好像三姊妹,都是白石頭、重簷、方柱。橫枋當中有一塊微向前傾的長方石頭,像一本洋裝書,上刻兩個字:“聖旨。”這三座牌坊旌表的是什麽人,誰也沒有注意過。立牌坊的年月是刻在橫枋的左側的,但是也沒有人注意過。反正是有了年頭了。牌坊整天站著,默默無言。太陽好的時候,牌坊把影子齊齊地落在前麵的土地上。下雨天,在大雨裏淋著。每天黃昏,飛來很多麻雀,落在石簷下麵,石枋石柱的縫隙間,嘰嘰喳喳,叫成一片。遠遠走過來,好像牌坊自己在叫。


    聽到過一個關於牌坊的故事。


    有一家,姓徐,是個書香人家,徐少爺娶妻白氏,貌美而賢惠,知書達理。不幸徐少爺得了一場傷寒,早離塵世。徐少奶奶這時才二十四五歲,年輕守寡。徐少爺留下一個孩子,才三歲。徐少奶奶就守著這個孩子,教他讀書習字。


    轉眼二十年過去了,孩子已經長大成人。孩子很聰明,也用功,功名順利,由秀才、舉人,一直到中了進士。


    這年清明祭祖,徐氏族人聚會,說起白夫人年輕守節,教子成名,應該申報旌表,為她立牌坊。兒子覺得在理,就回家對母親說明族人所議。


    白夫人一聽,大怒,說:“我不要立牌坊!”


    說著從床下拖出一個柳條笆鬥,笆鬥裏是一鬥銅錢。白夫人把銅錢往地板上一倒,說:“這就是我的貞節牌坊!”


    原來白夫人每到欲念升起,臉紅心亂時,就把一鬥銅錢倒在地板上,滾得哪兒都是,然後俯身一枚一枚地拾起來,這樣就岔過去了。


    兒子從此再也不提立牌坊的事。


    風景


    堂倌


    我從來沒有吃過好壇子肉,我以為壇子裏燒的肉根本沒有什麽道理。但我所以不喜歡上東福居倒不是因為不欣賞他們家的肉。年輕人而不能吃點肥肥的東西,大概要算是不正常的。在學校裏吃包飯,過個十天半月,都有人要拖出一件衣服,挾兩本書出去,換成錢,上館子裏補一下。一商量,大家都讚成東福居,因為東福居便宜,有“真正的肉”。可是我不讚成。不是鬧別扭,壇子肉總是個肉,而且他們那兒的饅頭真不小。我不讚成的原因是那兒的一個堂倌。自從我注意上這個堂倌之後,我就不想去。也許現在我之對壇子肉失去興趣與那個堂倌多少有點關係。這我自己也鬧不清。我那麽一說,大家知道頗能體諒,以後就換了一家。


    在館子裏吃東西而鬧脾氣是最無聊的事。人在吃的時候本已不能怎麽好看,容易教人想起野獸和地獄。(我曾見過一個瞎子吃東西,可怕極了。他是“完全”看不見。幸好我們還有一雙眼睛!)再加上吼嘯,加上粗脖子紅臉暴青筋,加上拍桌子打板凳,加上罵人,毫無學問的,不講技巧的罵人,真是不堪入畫。於是堂倌來了,“你啦你啦”賠笑臉。不行,趕緊,掌櫃挪著碎步子(可憐他那雙包在腳布裏的八字腳),哈著腰,跟著客人罵:“豈有此理,是,渾蛋,花錢是要吃對味的!”得,把先生武裝帶取下來,擰毛巾,送出大門,於是,大家做鬼臉,說兩句俏皮話,泔水缸冒泡子,菜裏沒有“青香”了,聊以解嘲。這種種令人覺得生之悲哀。這,哪一家都有,我們見慣了,最多少吃半個饅頭,然而,要是在飯館裏混一輩子?……


    這個堂倌,他是個方臉,下頭很大,像削出來的。他剪平頭,頭發老是那麽不長不短。他老穿一件白布短衫。天冷了,他也穿長的,深色的,冬天甚至他也穿得厚厚的。然而換來換去,他總是那個樣子。他像是總穿一件衣裳,衣裳不能改變他什麽。他衣裳總是幹幹淨淨——我真希望他能夠髒一點。他絕不是自己對幹幹淨淨有興趣。簡直說,他對世界一切不感興趣。他一定有個家的,我想他從不高興抱抱他孩子。孩子他抱的,他太太讓他抱,他就抱。館子生意好,他進賬不錯。可是拿到錢他也不歡喜。他不抽煙,也不喝酒!他看到別人笑,別人喪氣,他毫無表情。他身子大大的,肩膀闊,可是他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疲倦,一種深沉的疲倦。座上客人,花花綠綠,發亮的,閃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都無動於衷。他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亂之中來去,他不是走,是移動。他對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輕蔑,他討厭。連討厭也沒有了,好像教許多蚊子圍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讓我想起死!


    “壇子肉。”


    “唔。”


    “小肚。”


    “唔。”


    “雞絲拉皮,花生米辣白菜——”


    “唔。”


    “爆羊肚,糖醋裏脊——”


    “唔。”


    “雞血酸辣湯!”


    “唔。”


    說什麽他都是那麽一個平平的,不高,不低,不粗,不細,不帶感情,不作一點裝飾的“唔”。這個聲音讓我激動。我相信我不大忍得住了,我那個雞血酸辣湯是狂叫出來的。結果怎麽樣?我們叫了水餃,他也唔,而等了半天(我不怕等,我吃飯常一邊看書一邊吃,毫不著急,今日我就帶了書來的),座上客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水餃不見來。我們總不能一直坐下去,叫他!


    “水餃呢?”


    “沒有水餃。”


    “那你不說?”


    “我對不起你。”


    他方臉上一點不走樣,眼睛裏仍是空漠漠的。我有點抖,我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苦。


    人


    我在香港時全像一根落在泥水裏的雞毛。沒有話說,我沾濕了,弄髒了,不成樣子。憂鬱,一種毫無意義的憂鬱。我一定非常醜,我臉上線條零亂蕪雜,我動作萎靡鄙陋,我不跟人說話,我若一開口一定不知所雲!我真不知道我怎麽把自己糟蹋到這種地步。是的,我窮,我口袋裏錢少得我要不時摸一摸它,我隨時害怕萬一摔了一跤把人家櫥窗打破了怎麽辦……但我窮的不隻是錢,我失去愛的陽光了。我整天蹲在一家老舊的棧房裏,感情麻木,思想昏鈍,揩揩這個天空吧,抽去電車軌,把這些招牌摘去,叫這些人走路從容些,請一批音樂家來教小販唱歌,不要讓他們直著脖子叫。而渾濁的海水拍過來,拍過來。


    綠的葉子,芋頭,兩顆芋頭!居然在棧房屋頂平台上有兩顆芋頭。在一個角落裏,一堆煤屑上,兩顆芋頭,搖著厚重深沉的葉子,我在香港第一次看見風。你知道我當時的感動。而因此,我想起我們在德輔道中發現的那個人來。


    在郵局大樓側麵地下室的窗穹下,他盤膝而坐,他用一點竹篾子編幾隻玩意,一隻鳥,一個蝦,一頭蛤蟆。人來,人往,各種腿在他麵前跨過去,一口痰唾落下來,嘎啦啦一個空罐頭踢過去,他一根一根編綴,按部就班,不疾不緩。不論在工作,在休息,他臉上透出一種深思,這種深思,已成習慣。我見過他吃飯,他一點一點摘一個淡麵包吃,他吃得極慢,臉上還保持那種深思的神色,平靜而和穆。


    理發師


    我有個長輩,每剪一次指甲,總好好地保存起來。我於是總怕他死。人死了,留下一堆指甲,多惡心的事!這種心理真是難於了解。人為什麽對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東西那麽愛惜呢?也真是怪,說起鬼物來,尤其是書上,都有極長的指甲。這大概中外都差不多。同樣也是長的,是頭發。頭發指甲之所以可怕,大概正因為是表示生命的(有人告訴我,死了之後指甲頭發都還能長)。人大概隱隱中有一種對生命的恐懼。於是我想起自己的不愛理發,我一覺察我的思想要引到一個方向去,且將得到一個什麽不通的結論,我就趕緊把它叫回來。沒有那個事,我之不理發與生啊死的都無關係。


    也不知是誰給理發店定了那麽個特別標記,一根圓柱上畫出紅藍白三色相間的旋紋。這給人一種眩暈感覺。若是通上電,不歇地轉,那就更教人不舒服。這自然讓你想起生活的紛擾來。但有一次我真叫這東西給了我歡喜。一天晚上,鋪子都關了,街上已斷行人,路燈照著空蕩蕩的馬路,而遠遠的一個理發店標記在冷靜之中孤零零地動。這一下子把你跟世界拉得很近,猶如大漠孤煙。理發店的標記與理發店是一個巧合。這個東西的來源如何,與其問一個社會人類學專家,不如請一個詩人把他的想象告訴我們。這個東西很能說明理發店的意義,不論哪一方麵的。我大概不能住在木桶裏曬太陽,我不想建議把天下理發店都取消。


    理發這一行,大概由來頗久,是一種很古的職業。我頗欲知道他們的祖師是誰,打聽迄今,尚未明白。他們的社會地位,本來似乎不大高。凡理發師,多世代相承,很少改業出頭的。這是一種注定的卑微了。所以一到過年,他們門楣上多貼“頂上生涯”四字,這是一種消極反抗,也正宣說出他們的委屈。別的地方怎樣的,我不清楚,我們那裏理發師大都兼做吹鼓手。凡剃頭人家子弟必先練習敲銅鑼手鼓,跟在喜喪陣仗中走個幾年,到會吹嗩呐笛子時,剃頭手藝也同時學成了。吹鼓手呢,更是一種供驅走人物了,是姑娘們所不願嫁的。故鄉童謠唱道:


    姑娘姑娘真不醜,


    一嫁嫁個吹鼓手,


    吃人家飯,喝人家酒,


    坐人家大門口!


    其中“吃人家飯,喝人家酒”,也有唱為“吃冷飯,吃冷酒”的,我無從辨訂到底該怎樣的。且刻畫各有尖刻辛酸,亦難以評其優劣,自然理發師(即吹鼓手)老婆總會娶到一個的,而且常常年輕好看。原因是理發師都幹幹淨淨,會打扮收拾;知音識曲,懂得風情;且因生活磨煉,脾性柔和;謹謹慎慎的,穿吃不會成大問題,聰明的女孩子願意嫁這麽一個男人的也有。並多能敬重丈夫,不以坐人家大門口為意。若在大街上聽著他在隊仗中滴溜溜吹得精熟出色,心裏可能還極感激快慰。事實上這個職業被視為低賤,全是一個錯誤製度所產生的荒謬看法。一個職業,都有它的高貴。理發店的春聯“走進來烏紗宰相,搖出去白麵書生”,文雅一點的則是“不教白發催人老,更喜春風滿麵生”,說得切當。小時候我極高興到一個理發店裏坐坐,他們忙碌時我還為拉那種紙糊的風扇。小時候我對理發店是喜歡的。


    等我歲數稍大,世界變了,各種行業也跟著變。社會已不複是原來的社會,差異雖不太大,亦不為小。其間有些行業升騰了,有些低落下來。有些名目雖一般,性質卻已改換。始終依父兄門風,師傅傳授,照老法子工作,老法子生活的,大概已頗不多。一個內地小城中也隻有銅匠的、錫匠的特別響器,瞎子的鐺,閹雞閹豬人的糖鑼,帶給人一分悠遠從容感覺。走在路上,間或也能見一個釘碗的,吱咕吱咕拉他的金剛鑽;一個補鍋的,用一個布卷在灰上一揉,托起一小勺殷紅的熔鐵,哧的一聲焊在一口三眼灶大黑鍋上;一個皮匠,把刀在他的腦後頭發樁子上光一光,這可以讓你看半天。你看他們工作,也看他們人。他們是一種“遺民”,永遠固執而沉默地慢慢地走,讓你覺得許多事情值得深思。這好像扯得有點嫌遠了。我隻是想變動得失於調節,是不是一個問題。自然醫治失調症的藥,也隻有繼續聽他變。這問題不簡單,不是我們這個常識腦子弄得清楚的。遺憾的是,卷在那個波浪裏,似乎所有理發師都變了氣質,即使在小城裏,理發師早已不是那種謙抑的,帶一點悲哀的人物了。理發店也不複是籠布溫和的,在黃昏中照著一塊陽光的地方了。這見仁見智,不妨各有看法。而我私人有時是頗為不甘心的。


    現在的理發師,雖仍是老理發師後代,但這個職業已經“革新”過了。現在的理發業,和那個特別標記一樣是外國來的。這些理發店與“摩登”這個名詞不可分,且儼然是構成“摩登”的一部分,是“摩登”本身。在一個都市裏,他們的勢力很大,他們可以隨便教整個都市改觀,隻要在哪裏多繞一個圈子,把哪裏的一卷翻得更高些。嗐,理發店裏玩意兒真多,日新月異,愈出愈奇。這些東西,不但形狀不凡,發出來的聲音也十分複雜,營營紮紮,嗚嗚啦啦。前前後後,鏡子一層又一層反射,愈益加重其緊張與一種恐怖。許多摩登人坐在裏麵,或搔首弄姿,顧盼自憐,越看越美;或小不如意,怒形於色,臉色鐵青;焦躁,疲倦,不安,裝模作樣。理發師呢,把兩個嘴角向上拉,拉,笑,不行,又落下去了!他四處找剪子,找呀找,剪子明明在手邊小幾上,他可茫茫然,已經忘記他找的是什麽東西,這時他不像個理發師。而忽然又醒來了,操起剪子哢嚓哢嚓動作起來。他麵前一個一個頭,這個頭有幾根白發,那個禿了一塊,嗨,這光得像個棗核兒,那一個,怎麽回事,他像是才理了出去的?哢嚓哢嚓,他耍著剪子,忽然,他停住了,他怒目而看著那個頭,且用手撥弄撥弄,仿佛那個頭上有個大螞蟻窩,成千成萬螞蟻爬出來!


    於是我總不大願意上理發店。但還不是真正原因。怕上理發店是“逃避現實”,逃避現實不好。我相信我神經還不衰弱,很可以“麵對”。而且你不見我還能在理發店裏看風景嗎?我至少比那些理發師耐得住。不想理發的最大原因,真正原因,是他們不會理發,理得不好。我有時落落拓拓,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一個不愛惜自己形容的人,實在我可比許多人更講究。這些理發師既不能發揮自己才能,運巧思;也不善利用材料,不愛我的頭。他們隻是一種器具使用者,而我們的頭便不論生張熟李,弄成一式一樣,完全機器出品。一經理發,回來照照鏡子,我已不複是我,認不得自己了,鏡子裏是一個浮滑惡俗的人。每一次,我都憤惱十分,心裏充滿詛咒,到稍稍平息時,覺得我當初實在應當學理發去,我可以做得很好,至少比我寫文章有把握得多。不過假使我真是理發師……會有人來理發,我會為他們理發?


    人不可以太倔強,活在世界上,一方麵需要認真,有時候隻能無所謂。悲哉。所以我常常妥協,隨便一個什麽理發店,鑽進去就是。理發師問我這個那個,我隻說“隨你”!忍心把一個頭交給他了。


    我一生有一次理了一個極好的發。在昆明一個小理發店。店裏有五個座位,師傅隻有一個。不是時候,別的出去了。這師傅相貌極好。他的手藝與任何人相似,也與任何人有不同處:每一剪子都有說不出來的好處,不誇張(這是一般理發師習氣),不苟且(這是一般理發師根性),真是奏刀驟然,音節輕快悅耳。他自己也流溢一種得意快樂。我心想,這是個天才。那是一個秋天,理發店窗前一盆蠖爪菊花,黃燦燦的。好天氣。


    午門憶舊


    北京解放前夕,一九四八年夏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我曾在午門的曆史博物館工作過一段時間。


    午門是紫禁城總體建築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是故宮的正門,是真正的“宮門”。進了天安門、端門,這隻是宮廷的“前奏”,進了午門,才算是進了宮。有午門,沒有午門,是不大一樣的。沒有午門,進天安門、端門,直接看到三大殿,就太敞了,好像一件衣裳沒有領子。有午門當中一隔,後麵是什麽,都瞧不見,這才顯得宮裏神秘莊嚴,深不可測。


    午門的建築是很特別的。下麵是一個凹形的城台。城台上正麵是一座九間重簷廡殿頂的城樓;左右有重簷的方亭四座。城樓和這四座正方的亭子之間,有廊廡相連屬,穩重而不笨拙,玲瓏而不纖巧,極有氣派,俗稱為“五鳳樓”。在舊戲裏,五鳳樓成了皇宮的代稱。《草橋關》裏銚期唱:“回朝參王在那五鳳樓”,《珠簾寨》裏程敬思唱道:“為千歲懶觀五鳳樓”,指的就是這裏。實際上銚期和程敬思都是不會登上五鳳樓的。樓不但大臣上不去,就是皇帝也很少上去。


    午門有什麽用呢?舊戲和評書裏常有一句話:“推出午門斬首!”哪能呢!這是編戲編書的人想象出來的。午門的用處大概有這麽三項:一是逢什麽大典時,皇上登上城樓接見外國使節。曾見過一幅紫銅的版刻,刻的就是這一盛典。外國使節、滿漢官員,分班肅立,極為隆重。是哪一位皇上,慶的是何節日,已經記不清了。其次是獻俘。打了勝仗(一般都是鎮壓了少數民族),要把俘虜(當然不是俘虜的全部,隻是代表性的人物)押解到京城來。獻俘本來應該在太廟。《清會典·禮部》:“解送俘囚至京師,欽天監擇日獻俘於太廟社稷。”但據熟悉掌故的同導說,在午門。到時候皇上還要坐到城樓親自過過目。究竟在哪裏,餘生也晚,未能親曆,隻好存疑。第三,大概是午門最有曆史意義,也最有戲劇性的故實,是在這裏舉行廷杖。廷杖,顧名思義,是在朝廷上受杖。不過把一位大臣按在太和殿上打屁股,也實在不大像樣子,所以都在午門外舉行。廷杖是對廷臣的酷刑。據朱國禎《湧幢小品》,廷杖始於唐玄宗時。但是盛行似在明代。原來不過是“意思意思”。《湧幢小品》說:“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綿底衣,重氈疊帊,示辱而已。”穿了厚綿褲,又墊著幾層氈子,打起來想必不會太疼。但就這樣也夠嗆,挨打以後,要“臥床數日,而後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劉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那就說脫了褲子,露出屁股挨打?“遂有杖死者。”掌刑的是“廠衛”。明朝宦官掌握的特務機關有東廠、西廠,後來又有內行廠。廷杖在午門外舉行,掄杖的該是內行廠的錦衣衛。五鳳樓下,血肉橫飛,是何景象?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五鳳樓就很少有人上去。“馬道”的門鎖著。民國以後,在這裏設立了曆史博物館。據曆史博物館的老工友說,建館後,曾經修繕過一次,從城樓的天花板上掃出了一些燒雞骨頭、荔枝殼和桂圓殼。他們說,這是“飛賊”留下來的。北京的“飛賊”作了案,就到五鳳樓天花板上藏著,誰也找不著——那倒是,誰能搜到這樣的地方呢?老工友們說,“飛賊”用一根麻繩,一頭係一個大鐵鉤,一甩麻繩,把鐵鉤搭在城垛子上,三把兩把,就“就”上來了。這種情形,他們誰也不會見過,但是言之鑿鑿。這種燕子李三式的人物引起老工友們美麗的向往,因為他們都已經老了,而且有的已經半身不遂。


    “曆史博物館”名目很大,但是沒有多少藏品,東邊的馬道裏有兩尊“將軍炮”,是很大的銅炮,炮管有兩丈多長。一尊叫作“武威將軍炮”,另一尊叫什麽將軍炮,忘了。據說張勳複辟時曾起用過兩尊將軍炮,有的老工友說他還聽到過軍令:“傳武威將軍炮!”“傳xx將軍炮!”是誰傳?張勳,還是張勳的對立麵?說不清。馬道拐角處有一架李大釗烈士就義的絞刑機。據說這架絞刑機是德國進口的,隻用過一次。為什麽要把這東西陳列在這裏呢?我們在寫說明卡片時,實在不知道如何下筆。


    城樓(我們習慣叫作“正殿”)裏保留了皇上的寶座。兩邊鐵架子上掛著十多件袁世凱祭孔用的禮服,黑緞的麵料,白領子,式樣古怪,道袍不像道袍。這一套服裝為什麽陳列在這裏,也莫名其妙。


    四個方亭子陳列的都是沒有多大價值,也不值什麽錢的文物:不知道來曆的墓誌、燒癱在“匣”裏的鈞窯瓷碗、清代的“黃冊”(為征派賦役編造的戶口冊)、殿試的卷子、大臣的奏折……西北角一間亭子裏陳列的東西卻有點特別,是多種刑具。有兩把殺人用的鬼頭刀,都隻有一尺多長。我這才知道,殺頭不是用力把腦袋砍下來,而是用“巧勁”把腦袋“切”下來。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套淩遲用的刀具,裝在一個木匣裏,有一二十把,大小不一。還有一把細長的錐子。據說受淩遲的人挨了很多刀,還不會死,最後要用這把錐子刺穿心髒,才會氣絕。中國的剮刑搞得這樣精細而科學,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整天和一些價值不大、不成係統的文物打交道,真正是“抱殘守缺”。日子過得倒是蠻清閑的。白天檢查檢查倉庫,更換更換說明卡片,翻翻資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下班後,到左掖門外筒子河邊看看算卦的算卦——河邊有好幾個卦攤;看人叉魚——叉魚的沿河走,捏著魚叉,欻地一叉下去,一條二尺來長的黑魚就叉上來了。到了晚上,天安門、端門、左右掖門都關死了,我就到屋裏看書。我住的宿舍在右掖門旁邊,據說原是錦衣衛——就是執行廷杖的特務值宿的房子。四外無聲,異常安靜。我有時走出房門,站在午門前的石頭坪場上,仰看滿天星鬥,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就我這裏一點是熱的。


    北平一解放,我就告別了午門,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南下了。從此就再也沒有到午門去看過,不知道午門現在是什麽樣子。


    有一件事可以記一記。解放前一天,我們正準備迎接解放。來了一個人,說:“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我們還要辦事呢!”他是想在午門上登基。這人是個瘋子。


    一技


    花


    北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我小時候,婦女出客都還興戴珠花。每次放學路過,我總願意到這家穿珠花的作坊裏去看看。鋪麵很小,隻有一個老師傅帶兩個徒弟做活。老師傅手藝非常熟練。穿珠花一般都是小珠子——米珠。偶爾有定珠花的人家從自己家裏拿來大珠子,比如聽說有一個叫汪炳的,他娶親時新娘子鞋尖的四顆珍珠有豌豆大!一般都沒有用這樣大的珠子穿珠花的,那得做別的用處,比如釘在“帽勒子”上。老師傅用小鑷子拈起一顆一顆米珠,用細銅絲一穿,這種細銅絲就叫作“花絲”。看也不看,就穿成了一串,放在一邊(我到現在還不明白那麽小的珠子怎樣打的孔)。珠串做齊,把花絲扭在一起,左一別,右一別,加上銅托,一朵珠花就做成了。珠花有幾種式樣,以“鳳穿牡丹”“丹鳳朝陽”最多。


    現在戴珠花的幾乎沒有了,隻有戲曲旦角演員的“頭麵”上還用。但大都是玻璃料珠。用真的“珍珠頭麵”的,恐怕很少了。


    發藍點翠


    “發藍”是在銀首飾(主要是簪子)上,鏨出花紋,在花紋空處,填以琺琅彩料,用吹管(這種吹管很簡單,隻是一個豆油燈碗,放七八根燈草,用一根銅管呼呼地吹)吹得琺琅彩料與銀器熔為一體,略經打磨,堿水洗淨,即成。


    “點翠”是把翠鳥的翅羽剪成小片,按首飾的需要,嵌在銀器裏,加熱,使“翠”不致脫落,即可。


    齊白石題畫《翠鳥》:“羽毛可取。”翠鳥毛的顏色確實無可代替。但是現在旦角頭麵沒有“點翠”的,大都是化學藥品染製的綢料貼上去的了。


    真的點翠現在還不難見到,十三陵定陵皇後的鳳冠就是點翠的。不過大概是複製品,不是原物。


    葡萄常


    葡萄常三姐妹都沒有嫁人。她們做的葡萄(作為擺設)別的倒也沒有什麽稀奇:都是玻璃吹出來的,很像,顏色有紫紅的,綠的;特異處在葡萄皮外麵掛著一層輕輕的粉,跟真葡萄一樣。這層薄薄的粉是怎麽弄上去的?——常家不是刷上去或噴上去的。多少做玩器的都捉摸過,捉摸不出來。這是常家的獨得之秘,不外傳。這樣,才博得“葡萄常”的名聲。


    常家三姐妹相繼去世:“葡萄常”從此絕矣。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我的家鄉有“吃晚茶”的習慣。下午四五點鍾,要吃一點點心,一碗麵,或兩個燒餅或“油端子”。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闊別四十餘年的家鄉,家鄉人還保持著這個習慣。一天下午,“晚茶”是燒餅。我問:“這燒餅就是巷口那家的?”我的外甥女說:“是七拳半做的。”“七拳半”當然是個外號,形容這人很矮,隻有七拳半那樣高,這個外號很形象,不知道是哪個尖嘴薄舌而極其聰明的人給他起的。


    我吃著燒餅,燒餅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樣,就像吳大和尚做的一樣。於是我想起吳大和尚。


    我家除了大門、旁門,還有一個後門。這後門即開在吳大和尚住家的後牆上。打開後門,要穿過吳家,才能到巷子裏。我們有時抄近,從後門出入,吳大和尚家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吳大和尚(這是小名,我們那裏很多人有大名,但一輩子隻以小名“行”)開燒餅餃麵店。


    我們那裏的燒餅分兩種。一種叫作“草爐燒餅”,是在砌得高高的爐裏用稻草烘熟的。麵粗,層少,價廉,是鄉下人進城時買了充饑當飯的。一種叫作“桶爐燒餅”。用一隻大木桶,裏麵糊了一層泥,爐底燃煤炭,燒餅貼在爐壁上烤熟。“桶爐燒餅”有碗口大,較薄而多層,餅麵芝麻多,帶椒鹽味。如加錢,還可“插酥”,即在擀燒餅時加較多的“油麵”,烤出,極酥軟。如果自己家裏拿了豬油渣和黴幹菜去,做成黴幹菜油渣燒餅,風味獨絕。吳大和尚家做的是“桶爐”。


    原來,我們那裏餃麵店賣的麵是“跳麵”。在牆上挖一個洞,將木杠插在洞內,下置麵案,木杠壓在和得極硬的一大塊麵上,人坐在木杠上,反複壓這一塊麵。因為壓麵時要一步一跳,所以叫作“跳麵”。“跳麵”可以切得極細極薄,下鍋不渾湯,吃起來有韌勁而又甚柔軟。湯料隻有蝦子、熟豬油、醬油、蔥花,但是很鮮。如不加湯,隻將麵下在作料裏,謂之“幹拌”,尤美。我們把餛飩叫作餃子。吳家也賣餃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餃麵”,即一半餛飩,一半麵。我記得四十年前吳大和尚家的餃麵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個當十銅元。


    吳家的格局有點特別。住家在巷東,即我家後門之外,店堂卻在對麵。店堂裏除了烤燒餅的桶爐,有鍋台,安了大鍋,煮麵及餃子用;另有一張(隻一張)供顧客吃麵的方桌。都收拾得很幹淨。


    吳家人口簡單。吳大和尚有一個年輕的老婆,管包餃子、下麵。他這個年輕的老婆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很苗條。膚色微黑。眼睛狹長,睫毛很重,是所謂“桃花眼”。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想是小時生瘡落下來。這塊小疤使她顯得很俏。但她從不和顧客眉來眼去,賣弄風騷,隻是低頭做事,不聲不響。穿著也很樸素,隻是青布的衣褲。她和吳大和尚生了一個孩子,還在喂奶。吳大和尚有一個媽,整天也不閑著,翻一家的棉襖棉褲,納鞋底,搖晃睡在搖籃裏的孫子。另外,還有個小夥計,跳麵、燒火。


    表麵上看起來,這家過得很平靜,不爭不吵。其實不然。吳大和尚經常在夜裏打他的老婆,因為老婆“偷人”。我們那裏把和人發生私情叫作“偷人”。打得很重,用劈柴打,我們隔著牆都能聽見。這個小個子女人很倔強,不哭,不喊,一聲不出。


    第二天早起,一切如常,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吳大和尚擀燒餅,烙燒餅;他老婆包餃子,下麵。


    終於有一天吳大和尚的年輕的老婆不見了,跑了,丟下她的奶頭上的孩子,不知去向。我們始終不知道她的“孤佬”(我們那裏把不當的情人、野漢子,叫作“孤佬”)是誰。


    我從小就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尊敬,並且一直記得她的模樣,記得她的桃花眼,記得她左眼上眼皮上的那一小塊疤。


    吳大和尚和這個桃花眼、小身材的小媳婦大概都已經死了。現在,這條巷口出現了七拳半的燒餅店。我總覺得七拳半和吳大和尚之間有某種關聯,引起我一些說不清楚的感慨。


    七拳半並不真是矮得出奇,我估量他大概有一米五六。是一個很有精神的小夥子。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個體戶”,全店隻有他一個人。他不難成為萬元戶,說不定已經是萬元戶,他的燒餅做得那樣好吃,生意那樣好。我無端地覺得,他會把本街的一個最漂亮的姑娘娶到手,並且這位姑娘會真心愛他,對他很體貼。我看看七拳半把燒餅貼在爐膛裏的樣子,覺得他對這點充滿信心。


    兩個做燒餅的人所處的時代不同。我相信七拳半的生活將比吳大和尚的生活更合理一些,更好一些,也許這隻是我的希望。


    後台


    道具樹


    我躺在道具樹下麵看書。


    道具樹不是樹,隻是木板、稻草、麻袋、帆布釘出來的,刷了顏色,很粗糙。但是搬到台上,打了燈光,就像是一棵樹了。


    道具樹不是樹。然而我覺得它是樹,是一棵真的樹。樹下麵有新鮮的空氣流動。


    我躺在道具樹下麵看書,看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果園裏》。


    凝視


    她願意我給她化妝,願意我凝視她的臉。我每天給她化妝,把她的臉看得很熟了。我給她打了底彩,揉了胭脂,描了眉(描眉時得屏住氣,否則就會畫得一邊高一邊低——我把她的眉梢畫得稍為揚起一點),勾了眼線,塗了口紅(用小指尖抹勻),在下唇下淡淡地加了一點陰影。


    在我給她化妝的時候,在我長久地凝視她的臉的時候,她很乖。


    大姐


    大姐是管服裝的。她並不喜歡演戲,她可以說是一個毫無浪漫主義氣質的人。她來管服裝隻是因為人好,有一副熱心腸,願意幫助人。她管服裝很盡職,有條有理。她總是帶了一個提包到後台來,包裏是剪刀、刷子、熨鬥……她胸前總是別著幾根帶著線頭的針。哪件服裝綻了線,就縫幾針。她傾聽著台上的戲,下一場誰該換什麽服裝了,就準備好放在順手的地方。大家都很尊敬她,都叫她大姐。


    大姐是個好人。她願意陪人上街買衣料,買皮鞋,也願意陪人去吃一碗米線。她給人傳遞情書。一對情人鬧別扭了,她去勸解。學校什麽社團在陽宗海舉辦夏令營,她去管夥食。


    酆


    酆是個半職業演員。她的身世很複雜。她是清末民初一個大名士的孫女。她的父親是姨太太生的,她也是姨太太生的。她父親曾經在海防當過領事。她在北京讀了一年大學,就休學做了演員……她愛跟人談她的曲折的身世,有些話似乎不大可信。她是個情緒型的人,容易激動,說話表情豐富,手勢很多,似乎隨時都是在演戲。她不知怎麽到了昆明。她很會演戲。《雷雨》裏的魯媽、《原野》裏的焦大媽都演得很好。但是昆明演話劇的機會不是很多,不知道她是靠什麽生活的。


    她和一個經濟係四年級的大學生同居了一個時期。這個大學生跑仰光,跑臘戌,倒賣尼龍絲襪、旁氏口紅,有幾個錢。酆把他們的房間布置得很別致。藤編的涼帽翻過來當燈罩,雲南綠釉陶罐裏插著大把的康乃馨,牆上掛著很大的克拉克·蓋博和貝蒂·戴維斯的照片,沒有椅子凳子,客人來了坐在草蒲團上,地下沒有地毯,鋪了一地鬆毛。


    有一天,經濟係大學生到後台來,酆忽然當著很多人,揚起手來打了大學生一個很響亮的耳光。大學生被別的演員勸走了。酆在化妝室裏又哭又鬧,說是大學生欺負了她。正哭得不可開交,劇務來催場:“酆!該你上了!”酆立刻不哭了,稍微整了整妝,撲了一點粉,上場,立刻進了角色,好像剛才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真奇怪,她哭成那樣,臉上的妝並沒有花了。


    黑妞


    大家都叫她黑妞。她長得黑黑的,眼睛很大,很亮,看起來有點野,但實際上很溫順,性格樸素。她愛睜大了眼睛聽人說話。她和我不一樣。我是個吊兒郎當的人,寫一些虛無縹緲的詩。她在學校參加進步的學生社團,參加歌詠隊,參加紀念“一二·九”運動的大會。我演戲,隻是為了好玩,為藝術而藝術;她參加演戲,是一種進步活動,當然也是為了玩。我們演的都不是重要的角色,最後一場沒有戲,卸了妝,就提前離開劇場。從舞台的側門下來到劇場門口,要經過一個狹狹的巷子,隻有一點路燈的餘光,很暗。她伸出手來拉住我的手。我很高興。我知道她很喜歡我。以後每次退出舞台,她都在巷口等我,很默契。我們一直手拉著手,走完狹巷,到劇場大門,分手。僅此而已。我們並沒有吻一下。我還從來沒有吻過人。她大概也沒有。


    十多年以後,我到一個中學去做報告,講魯迅,見到了她。她在這個中學教語文,來聽我的報告。見麵,都還認得。她還是那樣,眼睛還很大,隻是,不那樣亮了。她神情有點憂鬱,我覺得她這十多年的生活大概經曆了不少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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