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行不行?當然很行了。都是鳳陽老鄉, 從父親輩就是高祖皇帝的愛將, 耿炳文的忠誠無人質疑, 且戰功累累, 是靠著真本事掙下的世襲罔替長興侯的爵位。


    建文帝飽讀詩書, 但是忽略了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耿炳文厲害歸厲害, 但是他擅長守城, 而不是攻擊。


    耿炳文成名、乃至獲得侯爵的戰鬥, 全是守城。在大明建國之前,耿炳文鎮守江浙的門戶長安州,抵抗張士誠的吳軍, 一守就是十幾年, 打了數不清的以少勝多的戰役, 就像個釘子戶,牢牢的釘在長安州,無論張士誠派何等規模的軍隊攻打, 耿炳文都能化險為夷, 守住這個兵家必爭之地,讓朱元璋免於腹背受敵。


    耿炳文由此成名。


    大明建國之後, 高祖皇帝派他鎮守和北元接壤的陝西,一守就是三年, 還開路修水渠十萬餘丈,造福當地百姓(所有優秀的鎮守者都喜歡搞水利等基建工程),順利班師回朝後, 得封世襲罔替的長興侯。


    之後,耿炳文也一直出征,但每一次他都不是主帥,總是跟著徐達、傅友德等大明開國的名將身後,指哪打哪。徐達號稱常勝將軍,傅友德也幾乎從無敗績,所以從履曆上看,耿炳文的戰績簡直漂亮的不像話。


    但這並不表示耿炳文是個守城和攻城略地兩開花的傳奇名將,畢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螻蟻也會變得偉大,何況耿炳文不是螻蟻,他也是個成名的大將。


    建文帝從未見過真正的戰場是什麽樣子,他覺得從人數上看,三個人打一個人,怎麽都能勝。卻忽略了打仗又不是街頭小混混打群架,靠著人海戰術就能贏。


    讓一個擅長守城的大將去主動出擊平亂,就好比讓咖啡作為主營業務的星巴克去做茶飲,和賣茶為主營業務收入的喜茶去打擂台。


    從門店數量上,星巴克肯定能幹的過喜茶,但是從茶飲買賣上,誰輸誰贏,一戰便知。


    耿炳文帶著三十萬北伐軍出發北上,臨行前,建文帝舉辦了盛大的出征大典,以鼓舞士氣,建文帝發表了演講,最後說道:“勿使朕有殺叔之名啊!”


    耿炳文一聽,先是一愣,不過,他到底是多年的老臣、唯一活到了建文朝的老將軍,一下子明白皇上是啥意思:


    我作為侄兒,不能親手殺了皇叔,會造成一生都難以洗脫的汙點,所以,我隻想看見皇叔的屍體,皇叔必須死在戰場上,你千萬不要把燕王活捉回來,讓我背負殺害親叔叔的汙點。


    上位者很少在公開場合直接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這就是所謂的官方言論,官方言論永遠不能看字麵上的意思,而是要努力挖掘字麵以下的意思。


    簡單的說,就是不說人話,給你一個眼神,你自己體會。


    耿炳文這種老臣能夠準確揣摩建文帝的話,但是,下級軍官或者普通的士兵、包括百姓們大多隻能從字麵上理解皇上在北伐動員大會上的講話。


    而他們的理解和正確答案剛好相反……


    他們隻能簡單粗暴的認為,建文帝的意思:不要殺皇叔!不要殺皇叔!不要殺皇叔!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否則會讓我背負殺害皇叔的汙名!


    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紀綱帶著錦衣衛暗探,把建文帝這句“勿使朕有殺叔之名”就像蒲公英似的,散播到海角天涯,讓天下人都曉得建文帝“不要殺皇叔”。


    誰殺皇叔,就是陷皇上於不義,就是抗旨,抗旨要殺頭的……


    建文帝:我不是……我沒有……你胡說。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且說北伐軍出征,建文帝信心滿滿,禮部甚至都開始預備凱旋而歸的閱兵儀式和慶功大會了。


    後宮,慈寧宮。


    呂太後又請胡善圍下棋。


    今年的夏天略長,到了八月還烈日炎炎,夏天好像自己快要完了,連忙把所有餘熱全部散發出來。


    書房裏,門窗緊閉,一缸冰散發著寒氣,驅散暑熱,冰麵上擺放著一盞盞紅色的睡蓮花。


    胡善圍用拇指指腹慢慢磨蹭著墨玉雕琢的棋子,不緊不慢的觀察著棋盤走勢,遲遲沒有落子。


    呂太後端著蓮心茶抿了一口,調侃道:“胡尚宮也有落棋不定的時候。”


    相處了整整一年,呂太後發覺自己和胡善圍有很多共同點,她甚至是後宮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人,呂太後有些喜歡上胡善圍了,她一直以武則天自居,把胡善圍當成她的上官婉兒。


    胡善圍一笑,還是不落子,說道:“太後現在難道不和微臣一樣嗎?”


    今年大年初一大赦,大批老宮人進宮,新宮人入選進宮,其中呂太後名單的人幾乎都被胡善圍“選”進宮,這些人經過半年時間,已經熟悉後宮一草一木,也有機會湊到禦前了,按照原計劃,八月十五中秋節家宴,就是動手刺殺建文帝之時。


    但是這都八月初十了,胡善圍還沒有接到呂太後準備起事的準信。


    呂太後和胡善圍已經有了默契,立刻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沒有辦法,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現在燕王氣勢洶洶,勢如破竹,北伐軍為了選主帥,拖了一個月才出征,已失去最好的先機,眼睜睜看著燕軍發展壯大了。如果哀家和衡王這個時候動手逼宮,皇上被刺駕崩,那麽前方北伐軍八成會軍心動搖,輸了第一仗,哀家扶著衡王登基,就要陷入被動,所以,哀家決定暫緩逼宮,等北伐軍平定了燕王之亂,哀家再動手。”


    呂太後真是個神人了,把子女視為棋子,一定要把建文帝這個棋子用盡榨幹了利用價值才肯放手。


    不過,胡善圍也不得不承認,呂太後推遲逼宮計劃的做法是正確的。


    如果下一個皇帝不是她兒子,而是燕王,她逼宮殺了建文帝不過是為人做嫁衣罷了。


    然而,呂太後不急,胡善圍急啊,她已經一年沒有看到阿雷了,摸到她小小軟軟的身體,最近一次時千戶寫來的密信上說,阿雷會走了,剛走兩天就要跑,在菊花地裏捉蜻蜓。


    胡善圍終於落下黑子,說道:“等北伐軍打敗叛軍?這要等到什麽時候?太後早做決定,以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呂太後悠閑的落下白子,“胡尚宮看不上耿元帥?好像對北伐軍沒有信心。”


    長興侯耿炳文是呂太後的親家公。胡善圍當然不能說實話,說道:“微臣一女子,有什麽資格瞧不起堂堂長興侯,隻是……”


    胡善圍朝著坤寧宮方向點點頭,說道:“皇後這個月遲遲沒有換洗。”


    這是來月經委婉一點的說法。


    呂太後生過五個孩子了,她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頓時一震,“皇後有身孕了?”


    胡善圍不置可否,“皇後有些苦夏,飲食減少,又因燕王謀反一事而憂思過度,精神有些不好,可能影響了身體,坤寧宮沒有宣女醫問診,目前微臣也不確定。”


    呂太後如臨大敵,“萬一是個男胎……”


    如果是個兒子,那麽刺殺建文帝和太子也不管用,小男嬰身為嫡次子,是皇位合法繼承人,馬皇後垂簾聽政,那麽衡王就沒戲了。


    胡善圍輕叩棋盤,“所以,請太後早日做決斷。”


    呂太後捏著黑子的手鬆了緊,緊了鬆,最後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等北伐軍打贏第一次戰役,勝負已分時,哀家就動手,不用等燕王人頭了。”


    瞧瞧,太後就是太後,知子莫若父母,她明白“勿使朕有殺叔之名”的真正意思。


    呂太後心想,親家啊親家,你一定要凱旋啊。


    胡善圍以讀者催更作者的架勢催呂太後逼宮後,回到尚宮局,案幾上堆著一本《範德機詩集》,隨手一翻,正是她看的最多的那首《掘墓歌》


    “昨日舊塚掘,今朝新塚成。塚前兩翁仲,送舊還迎新。舊魂未出新魂入,舊魂還對新魂泣。舊魂丁寧語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孫。子孫綿綿如不絕,曾孫不掘玄孫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時?”


    這是範尚宮在焦慮狀態下寫給曹尚宮的信裏暗示她十分害怕的一首詩,當時曹尚宮拿出書信提到這個線索,胡善圍還雲裏霧裏,搞不明白,現在確定了殺害範尚宮的凶手,胡善圍才明白範尚宮在信


    的暗示。


    原來詩歌中掘祖先墳墓的不肖子孫指的建文帝違抗高祖皇帝臨終前賜死太後的口諭,強迫範尚宮隱瞞醜事。


    範尚宮被逼答應了,但是之後建文帝正式登基,一上台就殺皇叔,兔死狐悲,範尚宮覺得皇上要殺她滅口,以絕後患,所以幹脆裝病離宮,為了以防萬一,就在信裏提到《掘墓歌》,暗示曹尚宮。


    唉,可惜還沒有逃脫君王的猜忌和毒手。


    胡善圍合上詩集,感慨萬千:建文帝何止抗旨不孝,挖祖先的墳墓?他現在每一步臭棋,都是在自掘墳墓!


    且說北伐戰場,建文帝因擔心其他藩王帶著府兵投靠燕王,同流合汙,幹脆一紙詔書,把北方和中原的藩王全部召回京城了。


    準備帶兵抵抗燕王、去勤王的藩王接到聖旨後,皆和被召回的遼王一樣的想法:好吧,小皇帝懷疑老子,一片赤膽忠心當成驢肝肺,老子幹脆不管了,你們愛咋咋地,反正誰當皇帝都一樣,老子何必冒險和兵強馬壯的四哥打仗呢,白白流血犧牲,老子也是有妻兒的好吧。


    就這樣,藩王們的武裝都成了擺設,全部放棄抵抗,拖兒帶女跑到了京城白吃白喝,這群藩王們都是多年沒見——上一次兄弟們相見,還是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後的葬禮,如今聚在一起,很是感慨,他們罕見的達成一致:還是親爹好啊!給地又給兵,侄兒一上台,啥都沒有了。


    就這樣,在建文帝的折騰之下,把皇室所有成員都逼到了燕王的懷抱,沒有人再會幫他了。


    胡善圍冷眼旁觀,看著建文帝一步步自掘墳墓,就像《掘墓歌》裏寫的那樣,把高祖皇帝精心留給他的政治遺產揮霍一空,就像一個守著一堆金銀財寶不知道怎麽花,當成破銅爛鐵扔出去的無知孩童。


    胡善圍做著三麵間諜的差事,將情報源源不斷傳到燕王那裏,為了防止滋生疫情,皇宮的地下陰溝隻負責排水,糞便垃圾等物都要裝車送到宮外傾倒。


    一份份絕密軍事情報用蠟丸封住,扔進畫著特殊標記的恭桶裏,每天清晨運出去,一直運到城郊的化糞廠裏進行發酵,成為值錢的肥料。


    這一行看似髒汙,臭氣熏天,但是一個利潤極高的行業,因為不愁銷路,而且幾乎沒有什麽成本。


    南京城外的幾大化糞廠都被紀綱軟硬兼施、用各種方式逼原主賣給他,暗中全部承包了。化糞廠成了情報回收站。


    三年過去,兜兜轉轉,還是紀綱和胡善圍打配合。而沐春已經去了燕地,負責守住邊關,以防止北元借著大明內訌而乘機卷土重來,騷擾邊關。


    北伐前線,三十萬北伐軍和十萬靖難軍在真定交戰。


    就在北伐軍主帥耿炳文用掎角之勢派兵布陣時,燕王不按照常理出牌,居然搞起了突襲,把北伐軍九千前鋒一句殲滅,等於是把犄角的“角尖”給砍了。


    為了保命,耿炳文麾下大將張保投降燕王。燕王把張保放回去,“……你隻要按照本王說的去做,


    本王就相信你投降的誠意,將來給你封爵。”


    張保假裝逃脫燕軍追捕,去了主帥大營向耿炳文謊報軍情,“……燕王叛軍還有一天就要來了。”


    軍情緊急,耿炳文連忙命令全軍立刻渡河,在對岸列陣,好對抗叛軍。


    可是就在北伐軍渡河,一分為二的時候,燕軍如天兵降臨,對正在渡河的北伐軍發動攻擊。


    耿炳文觸不及防,大敗,三十萬北伐軍僅剩下十萬,耿炳文帶著殘部推到真定城,關閉城門,堅守不出。


    前麵已經說過了,耿炳文的強項就是守城。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耿炳文退回真定城的那一刻,不僅沒有被失敗摧毀鬥誌,反而重新找了昔日打仗的感覺。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原來的味道,有了老夫守城,燕王叛軍休想越雷池一步!


    耿炳文重振旗鼓,指揮守城,燕軍強攻了三天,死傷無數,都沒能攻破真定城。


    自打起兵“靖難”以來,燕王就一直順風順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難啃的“骨頭”。就當燕王一籌莫展時,一個蠟丸送到了大營,和燕王相貌身材有七分相似的次子朱高熙將氣味十分可疑的蠟丸融化在鐵皮上,拿出一份情報,給了父親。


    燕王打開一看,頓時轉憂為喜,說道:“號令三軍,立刻撤退!”


    朱高煦不理,“父王,我軍乘勝追擊,為何要撤?”


    燕王笑道:“真定這塊硬骨頭不用我們啃,自有人來幫我們解圍。”


    真定城。


    全副武裝的北伐軍主帥耿炳文靠著牆壁上打盹,他已經十天都沒有解開甲衣去睡覺,累了就合衣和戰士們一起躺在城牆上打個盹,隨時保持戰鬥狀態。


    但是年紀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他此時精疲力竭,連握刀的手都開始顫抖。


    “元帥!叛軍撤了!”


    耿炳文猛地驚醒,定睛一看,果然如此,“燕王狡詐,隨時可能反攻,你們不要掉以輕心。”


    可是等了三天,燕軍還是沒有來攻城。


    燕軍沒有來,但是從南方來了一輛華麗的馬車,打著“李”字軍旗。


    正是削藩小能手、曹國公李景隆。


    李景隆手裏還拿著聖旨,“驚聞北伐軍大敗,皇上震怒,撤了耿大人的職,命耿大人立刻回京,命我來擔任北伐大元帥之職。”


    臨陣換帥是大忌,但是耿炳文首戰大敗是事實,建文帝沒有上過戰場,他實在無法理解為何三十萬北伐軍會被十萬燕軍追著打,而且被打到城裏龜縮不出。


    簡直是奇恥大辱!建文帝覺得耿炳文已經老到晚節不保的地步,不想再給他機會,於是派了少壯派將領李景隆來接替耿炳文。


    隻是,建文帝沒有料到,如果耿炳文是個坑的話,那麽李景隆就是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不是來搞笑的,靖難之征就是一場魔幻現實主義的戰爭,全是寫實,麽有虛構哈。


    積分漲的好慢,求評論,今晚送100個紅包。


    恭喜讀者未融霜喜提100點大紅包。


    №10 網友:未融霜 評論:《胡善圍》 打分:0 發表時間:2019-04-22 00:55:56  所評章節:181


    慢慢向中原方向,前方散落著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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