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將死, 沐英依然考慮的是雲南的未來。沐春是他的繼承人, 此刻他將十年來鎮守雲南的基本原則交給長子, “不服就打, 這一點毋庸置疑, 拳頭要硬,你的話才會有人聽, 一個唾沫一個釘。同樣的, 服軟了就別打, 再大的私仇,也要放到一邊去,都是大明的子民, 大家以和為貴。記住了沒有?”


    都這時候了, 沐春隻得點頭, “我曉得。”


    沐英指著沐晟說道:“你以後要聽大哥的,就像聽從我的命令一樣,你要相信他, 尊敬他, 如同對我。”


    沐晟難過,都說不出話來, 隻會點頭,


    沐英對沐春說道:“我給了你兩次生命, 一次是你出生,一次是昨天救你。除此之外,類似父愛這種東西, 我從未給過你。所以,我不需要你報仇,也不需要你報答,你隻需記住你姓沐,肩負沐家世代鎮守雲南的使命就夠了。”


    沐春總以為,有爹不如沒爹,現在爹真的要沒了,卻沒有預料中“彈冠相慶”的解脫之感,肩上無形背上了責任,親爹死了,他要繼續完成在這塊土地深耕的任務,沐春故作無所謂,說道:


    “類似愛這種東西,我也從未給過你,我們算是扯平了。你不要說這些喪氣話,你其實是個挺惜命的人——你為了讓我立刻出兵幫忙解圍,又拉不下臉麵在信裏求我,就故意在寫信的時候筆鋒無力,製造出受傷病重的假象,逼我立刻出兵。”


    被長子看穿,沐英淡淡一笑,“我四個兒子,你最聰明,心眼多,我們之間,不似父子,更似仇人,求個救還要用上計謀,父子關係到了這個地步,是我的報應。當年,你母親……她是個驕傲的豪門大小姐。而我……就像你說的那樣,為了一口吃的可以跪下叫爹,我們在一起不合適。如果當年我有勇氣抗旨與她和離,或許就不一樣了。”


    提起母親,沐春沒有好臉色,父母的悲劇婚姻,他是最大受害者,爹爹不疼,舅舅不愛,“沒有什麽如果,一切都已經發生了,你為我做的第三樁好事,就是沒有為了麵子,為我做主娶一個妻子回家。”


    言罷,沐春深深一鞠,“感謝父親不娶之恩。”


    在這個時代,婚姻和國家有關,和政治有關,和父母有關,就是和成婚的兩人無關,沐英作為父親,他有權利這裏這麽做,隻要娶回家,不管沐春承不承認,她都是沐春的妻子。


    沐英無力的擺擺手,“你不用謝我,我其實考慮過這件事,我甚至想,等你生了個像你一樣的兒子,被他狠狠折磨,你就會體諒我的處境。”


    沐春目光漸冷。


    沐英一笑,“我就是被你氣吐血的時候想想而已,我整天忙於軍務,那有空和兒子鬥法,你將來娶了誰,如果顧忌我的幾分生恩,就帶著你的妻子去我的墳頭,燒柱香報個名字就行了。我還有三個兒子,將來有的是後人延續沐家的使命,這才是我真正在乎的。所以,我沒有搞這種互相折磨的宅鬥遊戲,沐家的悲劇婚姻……從我而起,從我……結束。”


    言罷,沐英含笑而去。


    沐家的祖墳在南京,沐英的墓地早就挖好了——沐春之母馮氏早逝,建了同穴不同室的夫妻合葬墓,現在隻需打開墓門,將沐英抬進去即可。


    停靈三日後,長子沐春扶棺回京,次子沐晟留守雲南。


    一路上,無論移民還是當地土人,“莫不奔號其門,泣語於路。”,萬人相送,文人以詩挽之。


    扶棺途中,沿路開始流行一首歌謠,“孰為我父?孰為我母?無母奚居,無父奚附,天夢夢乎?莫恤我窮乎!”


    意思是我好可憐啊,死了娘啊又死了爹,將來該怎麽辦啊。


    傳說是長子沐春悲痛時所作,因言辭簡單,朗朗上口,這首歌謠迅速在民間傳唱開來,以紀念沐英,雲南百姓將其視為父。


    其實是沐春的幕僚代做,利用父親之死來收雲南民心的。


    一路土官,流官,還要當地百姓拜祭,送葬隊伍走的很慢,這是絕好的傳播機會,沐春以前是“行走的吳中豔曲”,他曉得歌謠的生命力,雲南這塊地方識字的人太少,口口相傳是主流,沒有比歌謠更能洗腦的了。


    後來有人問沐春這首歌謠是否出自他手,沐春不答,隻是對著父親的棺材哭泣,沿路百姓看了,莫不跟著流淚,齊唱挽歌。


    沐英之死的消息早就傳到京城,洪武帝有二十幾個兒子,沒有誰能比得上這個義子,無論情感還是利益,都是一大損失,洪武帝悲痛不已,聽到沐英已死,他比得知親兒子魯王之死更加痛苦。


    洪武帝輟朝一日——魯王死了都沒耽誤他上朝。還親自寫了祭文,派禮部官員代為祭奠。


    送葬隊伍走到半路,洪武帝又下旨,追封沐英為異姓王——黔寧王,諡號為“昭靖”,按照王禮的規格下葬。


    須知親兒子魯王死了,洪武帝給的諡號為“荒”,荒唐的荒。


    一個“昭靖”一個“荒”,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沐英封王之後,沐春又寫了一首歌謠:“於畎於畝,是耕是籽。唯黍唯稌,以餴以饎。我有父母,先王之子。”


    意思是說又有屋來又有田,又是耕來又是栽,各種糧食收成好,每天都能吃得飽,因為我有了父母啊,他就是先王之子小春春!


    黔寧王沐英是長子沐春一路扶棺送葬,雲南百姓都看在眼裏,這個先王之子當然就是沐春了。


    這首歌謠正好和上一首“孰為我父?孰為我母?”對應起來了,痛失父母,沒有吃穿,後來有了父母,有田地有糧食,這個父母就是先王之子,雲南百姓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這兩首歌謠首先在移民裏流傳,隨後迅速在民間傳唱開來。


    沐英的棺木走了三個月才到京城,雲南除了啞巴,就沒有不會唱的了。至此,雖說沐春還沒有正式


    冊封黔國公,但是雲南已經默認權力的傳遞。


    即將三十而立的沐春已經不複十七歲時“你看這個月亮,它又大又圓”的窘迫了,也不是十八歲北伐時唱著令人臉紅心跳的《粽子歌》那樣的孟浪,他會用歌謠為自己鋪路了。


    不受寵又怎樣?不結婚又怎樣?他安頓了二百五十萬移民,沐英死了,雲南的天沒有塌,“我有父母,先王之子”唱的就是沐春。


    且說沐春用兩首歌謠收割雲南民心,有了安頓移民打下的基礎,沐春名聲大噪,西南邊陲並沒有因沐英之死而起動蕩,總體情況是哀而不傷。


    千裏之外的山東兗州,太子為首的治喪小隊也完成了魯荒王的葬禮,他的墓地最終定在鄒城——這個在後世被稱為大明第一王陵,位於九龍山南峰第一個山頭,堪稱龍頭,墓地“左右護砂,環抱拱衛,溪水分流,藏風聚景,近案似幾,遠朝如臣”,風水絕佳,是個旺子孫後代的寶地。


    絕命毒屍魯荒王躺在金絲楠木的棺材裏,穿著洪武帝賜的龍袍玉帶,戴著小帽,頭發梳成髻,用金冠固定,可能是長期服用丹藥能夠防腐的緣故,幾百年後被山東博物院考古挖掘時,魯荒王的發髻還沒有腐爛,“栩栩如生”。


    金絲楠木棺材地步鋪著草木灰用來防潮,之上是一塊苓板,板上雕刻著北鬥七星的圓孔,象征輪回,也方便透屍氣,板上鋪著一層褥子,褥子鋪著二十二枚圓形方孔的“洪武通寶”的金幣,和他的年齡一致。


    眾人小心翼翼將穿戴好的絕命毒屍抬進棺材,放在壓歲的二十二枚金幣上,覆蓋一層錦被,最後,由太子朱標親手將一件四爪龍袍蓋在被子上。


    太子最後看了一眼弟弟,說道:“釘館吧。”


    葬禮完畢後,魯荒王的棺材停在皇室寺廟裏,鄒城的王陵工程浩大,沒有個四五年根本完不成,先舉行葬禮。


    很快就是七七回魂之日,太子為魯荒王舉行了盛大的水陸道場,為弟弟超度亡魂,兗州皇家寺廟的誦經祈福聲日夜不絕。


    過了七七,治喪隊伍就算完成任務,要回京城了。此時已到了春暖花開,萬物複蘇,寺裏的桃花開的正豔,胡善圍剪了幾支桃花,替郭貴妃供在魯荒王的棺槨前的供桌上。


    太子拿著一個美人風箏,往火盆投去,燒給弟弟,見胡善圍拿著桃花過來,說道:“胡司言怎知魯荒王喜歡桃花?”


    胡善圍將桃花插瓶,說道:“我看過他的詩集,最喜歡寫桃花,應是喜歡此物。”


    太子歎道:“十弟天真爛漫,每逢春天,必定要放風箏。你也知道,後宮管得嚴,一應鴿子、孔明燈、風箏等疑似信號的物件皆不容許,否則就是觸犯宮規。十弟每次想放風箏了,就跑來攛掇我,要我去找父皇母後打招呼,特許他在宮裏放風箏。”


    胡善圍在宮廷十二年了,根本不相信什麽兄友弟恭,心中如此想,嘴上卻說道:“太子殿下對弟弟們都很友愛,可惜魯荒王無福,年紀輕輕就去了。”


    太子走近過去,將花瓶裏的花枝抽出來,折短了兩根花桃花枝,重新插瓶,問:“是不是比剛才好看?”


    胡善圍忙說道:“太子妙手,微臣自愧不如。”


    太子負手在背,左看看右看看,說道:“這插花講究錯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賞心悅目,最高的花枝永遠隻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縱使一瓶都是仙境奇葩,也不會好看的。”


    胡善圍揣摩著太子話的深意,故意裝作聽不懂,說道:“太子真知灼見,微臣今日長見識了。”


    太子見她態度恭順,便說道:“感覺有些疏淡了,再采些過來。”


    胡善圍道:“微臣這就去。”


    太子說道:“孤和你一起去,再來一個花瓶,湊成一雙桃花插瓶才好。”


    胡善圍說道:“那敢勞動太子殿下。”


    太子說道:“胡司言是貴妃娘娘麵前的紅人,孤也不敢勞動胡司言為孤剪桃花。”


    就這樣,兩人來到桃花林,太子主動和她閑聊,“記得第一次見到胡司言,正是為了成穆貴妃孫氏的葬禮規格,你據理力爭,提出‘父母同尊’,父皇為此頒布《孝慈錄》,改變了孝製,當時孤還不服氣,指責你是佞臣。後來孤為了給恩師宋濂求情,父皇大怒,是你不計前嫌,將孤畫的《負子圖》藏在身上,父皇打孤時,看見圖畫上孝慈皇後背著年幼的孤奪馬逃跑,才消了氣,這事孤至今都欠你一份人情。”


    胡善圍謙虛道:“並不是因為微臣,是皇上敬重孝慈皇後。”


    “你是個聰明人。”太子停步說道:“你知道如何審時度勢,順勢而為,所以你進宮十二年來,一直順風順水,屢次推到風頭浪尖上,都能站對方向,升官升的最快,待貴妃封繼後,你肯定會高升五品尚宮,成為女官之首。”


    胡善圍越聽心越驚,說道:“微臣不敢當,微臣隻是努力做好分內之事。”


    “果真隻是如此嗎?”太子突然話題一轉,“那你為何要費盡心機追查魯荒王之死?魯荒王是皇室中人,歸孤的宗人府管轄。孤是大哥,驚聞噩耗,孤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豈能讓弟弟蒙冤?”


    “故,在收殮遺體之前,孤也命人查過魯荒王的遺體,確實是吞服仙丹所致,死於丹藥裏的砒/霜中毒,七竅流血而死,這是服丹之人最常見的死法,你還有什麽疑問?連九年前出宮的茹司藥都被你請來了,在魯王府住了兩晚才走。”


    “和太子的結果一樣,死於丹毒。”胡善圍心想,這也是大實話,不算騙太子。很顯然魯王府後院魯王妃管的很嚴,太子不知道她們查到了什麽,但是兗州城裏有太子的眼線,太子很清楚茹司藥的行蹤。


    太子又問,“你明知歸宗人府管,為何還要插手?是貴妃娘娘指使你的?”


    胡善圍頓了頓,說道:“是微臣自作主張,想多了解一些魯荒王死亡的細節,將來好回宮向娘娘交差。微臣這十二年來仕途一帆風順,靠的就是比別人多一些膽量和細心,把事情辦的漂亮了,才能得到賞識。”


    太子冷冷一笑,“沒有那麽簡單吧,你們到底查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結果,讓茹司藥害怕的請了四十多個保鏢護送她回到開封周王府?”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真的魯荒王身下是19枚金幣,表示死的時候是十九歲,本文讓他多活了三年。


    山東博物院考古挖掘時,魯荒王墓室沒有被盜,保存完整,是他的墓地揭開了大明皇室諸多細節。


    明天春春肯定能和善圍見麵,要是很肥的話,還能揭曉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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