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 魯王府。


    魯王朱檀出生兩個月, 正好大明開國, 封為魯王, 可見洪武帝對他的喜歡。開國之君必須要去山東曲阜祭孔子, 已定天下讀書人之心,當時洪武帝派人代為祭祀, 還以君王之名, 代替繈褓中的魯王祭告魯王山川:


    “……以第十子檀國於魯, 境內山川之祀,王實主之。因其年幼,未能往祭, 欲令作詞以奉獻, 其詞並非已出, 然久不告神,朕心甚欠。今朕以詞實告,遣使齎香帛, 陳牲禮, 申祭告,惟神鑒之!”


    祭文盡顯父愛, 可見洪武帝是真的疼愛過魯王。為了興建魯王府,洪武帝甚至命令工部拆除了兗州城南邊的城牆, 擴張了二裏三十丈,以保證魯王府有十四裏的王城。


    兗州雖不是邊關城市,但離曲阜較近, 將來魯王會代天子祭孔,這也是莫大的榮耀。


    龐大的治喪隊伍進入兗州城南城門,胡善圍等人驚訝的發現這個城門是三開卷,規格都超過了鳳陽的中都,落成在城市中軸線上的魯王府,都和鳳陽的皇室極其相似。


    端禮門外,有社稷和山川二壇,完全是效仿都城南京的樣式。


    很顯然,魯王府的規格已經超過了一般的親王府,有僭越之嫌疑了。


    茹司藥在開封周王府修醫書,胡善圍去過西安的秦/王府查過劉司言一行人失蹤案,但無論周王府還是秦/王府,都遠遠不如魯王府氣派,簡直和鳳陽皇城平齊了。


    看到魯王府這個排場,眾人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落在太子朱標臉上,太子的東宮和魯王府比起來,就像個小地主的院落。


    太子今年三十七歲,比以前有城府,喜怒不行於色,說道:“山東乃詩禮之鄉,當初工部修魯王府,稍高於親王府的規格,也有為了方便迎接禦駕來祭孔的原因,今日一見,果然氣質恢宏。”


    這下看出洪武帝的偏心了,嘴上總是各種罵魯王,心裏還是很誠實的,有什麽好的總是惦記著十兒子,。


    山東的封地簡直太完美了,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還近水樓台靠近曲阜孔府。


    到了正殿,老遠就聽見嬰兒的啼哭聲。


    正是魯王剛剛滿月的庶長子,還沒取名字,側妃戈氏所生。渾身縞素的魯王妃湯氏迎接治喪隊伍,身後的奶娘抱著小嬰兒,如果這個孩子能夠存活,將來就是這座魯王府的繼承人,魯王府上上下下都指著小嬰兒保住飯碗。


    如果沒有繼承人,魯王這一脈就要除爵了。魯王府會在魯王妃去世後關閉。


    這倒不是魯王寵妾滅妻,實則魯王妃湯氏出身太顯赫了,又時常拿出郭貴妃的賜書苦口婆心勸魯王上進,魯王天性頑劣,看到魯王妃,就像看見自己親娘,敬重大於男女之間的愛慕,因此很難睡得下去,故魯王妃一直無孕。


    魯王妃湯氏出身名門,頭腦冷靜,王府風雨搖擺,現在最重要的是庶長子是否能夠順利冊封世子,悲傷倒要放在其次了,太子升座,眾人行君臣之禮後,魯王妃從奶娘手裏接過繈褓,遞給太子,“魯王臨終之前,最舍不得兒子,他雙目疼瞎了,看不見人,就要妾身把這孩子抱過去,用手撫摸他的臉龐,好似想把孩子的輪廓記在心裏。”


    魯王妃哽咽道:“魯王還說,太子大哥宅心仁厚,自幼就愛護弟弟們,做錯事挨罵挨打,太子大哥總是站出來維護弟弟們,替他受罰,如今他即將離世,這孩子有太子大哥的照料,他死也瞑目了。”


    魯王妃說得如此淒清,眾人紛紛灑淚,太子接過繈褓,搖頭歎息,“孤這個弟弟,真是糊塗啊。”


    其實魯王死前神誌不清,根本沒有說這些話,魯王妃就是想借太子之手,確定這孩子的身份。這等賢妻,出身一流,手段高明,頭腦冷靜,早就超過她婆婆多少倍,可惜遇到魯王這個短命丈夫,否則魯王有此賢妻協助,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魯王妃跪地哭道:“如今魯王已經走了,還沒來得及給這孩子取名字。魯王生前最敬重太子,還請太子賜名。”


    孩子都抱在手裏了,哇哇大哭,小臉掙的通紅,很是可憐,太子素有仁德之名,不好推辭,隻得說道:“侄兒的大名得請皇上來定,孤就給他取個小名。魯王年紀輕輕就服用丹藥而亡,實在荒唐,因而皇上賜諡號為‘荒’,是為魯荒王。”


    “孟子曰,人恒過,然後能改,然後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這孩子繈褓中就喪父,生於憂患,小名就叫過兒吧,希望他將來引以為戒,改正魯荒王的過失,造福藩地,帶來安寧與快樂。”


    賤命好養活,何況隻要是太子賜的,別說過兒了,就是狗兒也是好的。魯王妃遂接過繈褓,“謝太子殿下賜名,妾身定會好好教育過兒成人。”


    太子賜小名,過兒的世子之位成了一半,魯王府有了頂梁柱,王府上下千百人臉上不複惶恐之色。


    胡善圍暗中觀察魯王府眾生相,心中感歎:魯王這個王爺真是當的太失敗了,眾人隻關心魯王府的前途,無人為魯王之死而傷心欲絕,甚至沒有人懷疑魯王是被人毒殺,可見魯王平日為人。


    沈瓊蓮評價他是個無用的好人,真是說對了,魯王妃甚至覺得繈褓嬰兒都比丈夫重要,估摸早就對魯王死心。當丈夫當到這個地步,不能怪魯王妃無情。


    三個女官跟隨魯王妃走出正殿,太子留在正殿,安排工部的人為魯王陵墓選址,禮部的人按照親王葬禮的規格開始布置靈堂。


    魯王妃是認識茹司藥的,如今繈褓的孩子是王府頂梁柱,不得有任何閃失,她忙請茹司藥給過兒查體。


    茹司藥在暖閣裏把過兒脫光了,從頭到腳看過,測其耳朵、眼睛、還有反應抓握等等,再熟練的把嬰兒鬆鬆的裹好,“繈褓這樣就行了,稍鬆一點,不要像蠟燭似的捆成一團。小孩子能在裏頭自由的蠕動,不受束縛,我的兒子就是這樣養大的,如今身體很好。”


    魯王妃感激不迭,對胡善圍說道:“勞煩胡司言轉告貴妃娘娘,茹司藥親自查驗,過兒身體健康,延續魯荒王血脈,將來大一些了,定找機會去一趟京城,給郭貴妃磕頭。”


    胡善圍答應了,“王妃放心,我定如實轉告貴妃娘娘。”


    魯王妃隻操心過兒將來是否能順利承襲親王爵位,過兒是郭貴妃唯一的親孫子,將來封皇後,是魯王府的大靠山。


    魯王屍骨未寒,眾人就已經向前看了。到最後,隻有親娘惦記他、尋求他的死亡真相。


    不過,從魯王府眾生相、尤其是魯王妃的表現來看,魯王好像死的並不冤枉,他隻曉得自己享樂,從來不把別人放在心上,似乎能夠做出為了飄飄欲仙的快樂而加大藥丸劑量,自己毒自己的荒唐事。


    胡善圍朝著茹司藥使了個眼色,茹司藥會意,走近過去,對魯王妃說道:“貴妃娘娘畢竟是個母親,魯荒王之死,給了娘娘沉痛的打擊,不肯接受現實,非要我們好好驗一驗屍身,還有煉丹房。隻是這事不便傳出去,好像貴妃娘娘疑神疑鬼似的,還請魯王妃配合我們,不要外人知曉。”


    魯王妃哭道:“我有負貴妃娘娘重托,沒有好好監督丈夫,釀成此等大禍,悔之晚矣。將來我把魯荒王唯一的骨血撫養成人,必定去京城負荊請罪,任憑貴妃娘娘發落。”


    魯王妃似早有準備,拿出兩把鑰匙,“這一把是地下煉丹房鑰匙,另一把是地窖冰窟存放魯荒王屍身的鑰匙,事發之後,我悔恨不已,千防萬防,沒想到他竟然……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狀,等待娘娘派人過來,我好有個交代。”


    魯王妃也冤,她這個當妻子的,因永遠“他還是個孩子啊”的不成器丈夫,活生生成了丈夫第二個娘,可是她沒有辦法,皇上的賜婚,湯家的榮耀,都死死壓著她成為魯王的“娘妻”。


    如今魯王一死,她並不覺得多麽悲傷,反而有種如釋重負、解脫之感。


    魯王妃抱著繈褓裏的過兒,從今以後,她就是個真正的娘了。過兒是個真正的孩子,還可以教育成材,至於魯荒王……一個無用的丈夫,和喪偶差不多。


    魯王妃一心一意養孩子去了,三個女官開始分工,沈瓊蓮換上男裝,做書生打扮,“我們沈家在兗州有商行,其中就有好幾個藥鋪的股份,我聽茹司藥說,所有的丹方都離不開一種石頭,叫做礜石,砒/霜就是從中提煉出來的,因為有劇毒,所有店鋪出售的礜石都有記錄的,我拿著魯王的畫像去問問,看看魯王平日從何處購得此物。”


    沈家是元末天下第一富豪,鼎盛時期素有十鋪九沈一說,現在沈家因幾次抄家和分宗立派分家產等等原因沒落了,但瘦死駱駝比馬大,沈瓊蓮去藥鋪摸底綽綽有餘。


    沈瓊蓮一走,茹司藥和胡善圍先去了王府冰窖。胡善圍拿著鑰匙,捅了好幾下都沒有打開。


    “我來開。”茹司藥說道:“我還以為你天生大膽,沒想到還會怕一具屍首。”


    胡善圍把鑰匙交給她,“我不是怕屍首,我是怕冰窟,當年去秦王/府查劉司言失蹤案時,劉司言他們就是在冰窖裏遇害,活活拔了舌頭……我一聽冰窟之名,就有不好的聯想,從未踏足過此地。”


    言語間,茹司藥已經打開了鎖頭,胡善圍對海棠說道:“你守在外麵,不準任何人打擾。前麵多留幾個眼線,倘若太子那邊派人來給魯王裝殮屍身,想法子拖住他們。”


    海棠應下,如今胡善圍在後宮也有“自己人”了。


    兩人順著樓梯下冰窟,初春天氣寒冷,地下冰窟更冷,因為冰窟裏堆滿了去年冬天從湖泊取的厚冰,層層疊疊堆砌在冰窖裏,就像一個“水晶宮”。


    魯王就躺在水晶宮的中間,兩個長凳,一個門板,他竟獨自躺在這裏十四天了。


    氣溫再低,屍首也會悄然腐爛,魯王雙目蓋著兩枚銅錢,唇齒輕啟,露出指甲蓋一點的舌頭,舌尖發黑。


    茹司藥拿走銅錢,胡善圍嚇了一跳,但見魯王雙目圓睜,眼球暴起,且都是黑色的。


    胡善圍不禁說道:“魯荒王死不瞑目,難道真是被人毒殺所致?”


    茹司藥白了她一眼,“腐氣會把部分器官逼出體外,所有死人都是這樣的,所謂腸穿肚爛,魯荒王先是毒瞎了眼睛,如今他的眼球爆出眼眶,還沒有滾出來,全靠著冰窖氣溫過低,就像黏膠似的結冰沾在上麵,一旦化凍,就——”


    “停!”胡善圍再也受不了了,“不要再說了,你就告訴我魯王是怎麽死的。”


    茹司藥打開一本仵作專用的冊子,叫做《屍格》,從頭到腳描述屍體外觀。


    茹司藥一邊檢查,一邊口述,胡善圍打下手,填寫《屍格》“七竅流血,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皆有血跡。尤其是眼球……”


    “頭發脫落,嚴重的地方出現指甲蓋大小的斑禿,頭發脆弱,輕輕一扯便有脫落。”


    “脖子、手肘、腋窩、肚皮、膝關節皮膚褶皺處多有黑色皰疹……”


    “指甲中間有一條白線,往兩邊擴散。手掌邊緣、手指根部有穀粒形狀的隆起。俗稱砒庁,以上皆是砒/霜中毒典型特征。猜測是五石散裏的礜石過量所致。”


    茹司藥仔細檢查魯荒王屍身,連指甲縫都不放過,最後,將兩枚銅錢重新擱在遮攔住暴起的眼球上,“按規矩,要解剖肚子查驗的,但我不能破壞魯荒王的屍身,從外觀上看,是砒/霜中毒。吃五石散的幾乎都是這個結果,魯荒王是急性中毒,別人是吃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後的慢性中毒。”


    茹司藥洗了手,“不過,我需要檢驗煉丹房裏剩下的五顆丹藥,看是否達到致死的計量,倘若隻是普通五石散,吃了死不了人的,或許有人從其他飲食裏投毒,也未可知。”


    這也是郭貴妃懷疑兒子之死的主要原因,五石散要積累到致死的量,估計要等魯王四十歲的時候才能發作,怎麽二十出頭就死了呢?


    兩人協作,給屍身穿好衣服,出了冰窟,就聞到一股焦糊之氣,前方某處房屋黑煙滾滾。


    “怎麽回事?那處可是煉丹房?”


    海棠搖搖頭,低聲道:“方才太子派人裝殮魯荒王屍身,我命人在一處房屋裏點火,裝作提水救火,把他們給潑濕了,這大冬天的,他們總不能穿著濕棉衣,他們回去換衣服,等一會才能來。”


    胡善圍道:“你居然動不動就放火,這樣太危險了。”


    海棠指著恢弘的魯王府,“這裏有九百多間房屋,半個皇宮那麽大,燒一間屋子,如九牛一毛,何況屋頂都是雪水,火勢早就控製住了。”


    這倒也是,魯王府可以說是大明最奢華的親王府了。


    作者有話要說:  魯王妃:我要這丈夫有何用~


    今晚送100個紅包,留評來領,祝大家周末愉快。


    恭喜讀者安吉拉多多多喜提100點大紅包~好像這位以前也喜提過一次大紅包。真是個又勤奮又博□□氣又好的讀者。


    №14 網友:angeldododo 評論:《胡善圍》 打分:2 發表時間:2019-03-01 20:33:58  所評章節:130


    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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